“小然,怎么还杵在这里,今天是你的生日宴,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张叔叔他们都来了,还不过去打个招呼。”
老爷子都开尊口了,陶然也不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只得瞥了段初言一眼,朝别处走去。
正主儿不在了,要对付一个穷酸老师,还不是小菜一碟。
孙子这种表现,可见也不是对这个男的感情很深,否则早就铁了心不走护着人家了。
陶老爷子心下大定,再看始终站在一旁不说话的段初言。
只觉得这个人,眉目之间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但搜遍记忆,却没有这号人物。
所以,陶老爷子只当自己记错了。
想来也是,他何曾会认识这种人,既家世不显,也默默无闻。
那人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饶是陶老爷子的岁数,也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不由低咳一声,缓缓道:“段老师,听说你在学校帮了小然不少,这次是我让他带你来的,招呼不周,见谅了。”
那人淡淡的,漫应了声。
“还行。”
陶老爷子噎得差点说不出下文。
以两人的身份地位,这人巴结讨好还来不及,怎会用这种语气。
莫非他以为陶家的实力,不足以让他当不成这个辅导员?
“小然客人多,可能没空招呼你,这里都是陶家的客人,个个有身份,有地位,段老师有雅兴的话,不妨也认识认识
,也许对你以后的前途,多有助益。”
陶老爷子捺下不快,不疾不徐地说道,音量却恰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这样明显绵里藏针的讽刺,人人侧目的情况下,那人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慢慢的,那人也笑了,薄唇微微勾起,带起一丝凉意。
“陶老爷子的好意,我必不会忘记的。”
陶老爷子被这句话刺得窒了一窒。
这人处变不惊,冷静得古井无波,就这份定力而言,也不枉自己孙子喜欢他。
只可惜……
是个男的。
也没什么家世。
若是个女的,指不定是个能干的孙媳妇,将来能为陶家助力。
正还想说什么,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匆匆赶来,拨开人群,附在陶老爷子耳边说了什么。
老爷子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段初言,转身就往门口而去。
没人再理会他,段初言也不以为杵,端起餐盘便去夹菜。
身后,陶老爷子洪亮的笑声传来。
“傅先生,小然生日,竟能劳您大驾,真是大为增光!”
回应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音量不大,却能隐约听出个大概。
低沉柔和,端是悦耳。
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人,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段初言叹了口气,早知道出门应该看黄历的。
连吃一顿饭都不得安生。
不知道现在走人,还来不来得及?
冷不防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段初言抬眼,是顾林。
陶顾两家是至交,顾林跟陶然再看不对眼,长辈必然也会邀请他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林微一用力,将人扯向餐桌旁的拐角处。
刚好有盆栽挡着,不甚显眼。
“你不知道陶老爷子让陶然带你来,就是为了看你笑话么,怎么还巴巴地跳下陷阱呢?”
他去向陶老爷子告状时,也曾想过段初言会被连累迁怒,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真正看到这个人在这里,需要当着众人的面,听着陶老爷子的奚落,却心有不忍了。
段初言懒得解释,只淡淡道:“吃完就走。”
现在离开,只会撞上那个人。
顾林翻了个白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你怎么就记挂着吃!一会陶老爷子招待完傅明谐,转头又回来找你麻烦了!”
段初言腹中空空,监考完就跟着陶然来这里,实在没时间去吃东西。
这会耳边听着顾林絮叨个没完,嘴里已经解决了几块蛋糕。
动作迅速又不见狼狈。
将餐盘放下,拿起餐巾抹了抹嘴,见到顾林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微微勾起嘴唇。
这个人,虽然任性跋扈,却还不够坏。
哪里会有人跑出来拆自己台的道理。
换作是自己,定然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看戏。
“这位也是令公子的客人吗?”
西装革履,剪裁得体。
那人慢慢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大帮人。
声音慢慢的,低沉不失优雅,深得他当年的教诲。
如此光彩夺目,气势迫人,早已非吴下阿蒙。
还记得自己曾对他说,讲话的时候,声音要慢,慢条斯理,心里越急,说话就要越慢,让人看不出你的情绪,猜不透
你的心思,你就赢了大半。
看来他已深谙其道。
一路走来,直到身前,望着他与顾林二人状似纠缠的模样。
笑意盈盈,目光灼灼,惟有声音,半分不露情绪。
陶老爷子疾步上前,干笑了声:“这不过是小然的老师,无关紧要,傅先生请往这边走吧。”
傅明谐不语,只盯着段初言,笑意渐退,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初言也看着他,纵然有再多别扭,心中仍然大慰。
曾几何时,他一手带大,亲自教养的人,也终能站在巅峰,睥睨众人。
这份魄力与气势,不愧是傅家出来的。
目光由他再移至后面难掩激动的人身上,段初言慢慢一笑。
自己临走时,曾叮嘱韩致远需得好好辅佐他,今日看来,这人并没有违背诺言。
很好。
陶老爷子见傅明谐没有挪动步子,心中惊异,目光在段初言与傅明谐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不知道孙子带来的这个人,
有哪点让傅氏掌门人如此另眼相待。
这倒也不能怪他。
当年段初言应酬,多是敷衍了事,如非必要极少露面。
陶老爷子因为年龄问题,本就很少参加这种聚会,一般都由陶家长子,也就是陶定余代为出面,加上那时陶家与傅氏
生意交集少,想巴结也没机会。
仅有一次,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印象模糊。
因着这诸多缘故,兼且段初言穿着普通,无论发式气质,均与之前略有差异。
就算有人见过他,也一时无人认出来。
在他们眼中,傅家七爷,已经是亡故了的人物。
失踪一词,不过是掩人耳目。
本该被陶家众星捧月般的贵客,此时却站在他们面前不动了。
顾林有点不爽,被众多眼光落在身上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素来是随意惯了的,当下二话不说,抓起段初言的胳膊就往外走。
段初言也不想待在这里,便顺水推舟,由着他去。
刚走出两步,就被人拦住。
对方不过是轻轻地抬起手,往顾林身前一拦。
顾林皱眉。
他虽然莽撞,也不至于愚蠢,这个人是陶顾两家联合起来都不敢得罪的,自己区区一个顾家小子,更不会放在他眼里
。
只不过他们与傅明谐素不相识,以傅家的实力,又怎么会跟两个不相干的人过不去?
于是顾林瞪着他,那人却看也不看他,只望着段初言。
两相僵持,十足尴尬。
如陶老爷子这般人老成精,也不知道如何开解,这边的骚动终是引起全场注意,陶然从人群中走过来,便见到这奇怪
的一幕。
段初言轻轻叹气,示意顾林放开他。
这小子力道不小,只怕在他胳膊上都留下一圈淤痕了。
那人见他叹气,盯着他的目光立时黯淡下来,手也随之放下不再拦着。
让段初言想起他小时候在主宅等着自己回去,期待而又怯怯的模样。
心不自觉软了一块。
“我会跟你联系的。”
那人看着他,似在验证他话语的真伪,半晌慢慢笑了起来。
那笑容耀眼夺目,如朝阳初升。
段初言一向知道这个孩子遗传了一副傅家人的好皮相。
却没料到三年不见,他的风采更胜以往。
“好,那我等你,七叔。”
最后的两个字,他几近无声,化于空气。
但段初言却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如同一根琴弦在心中崩响。
就像那天晚上这人压着自己,口口声声地在耳畔念着。
段初言径自走向门口,头也不回。
顾林愣了一下,紧紧跟上,见陶然站在人群之中,忍不住向他投去挑衅一瞥。
第 10 章
顾林拽着段初言飞快地走出来。
他很不喜欢里面的气氛,这次也是拗不过长辈才来的。
一出饭店,顿时觉得连新鲜许多。
饭店临海,外面是一条连着马路的海滨长廊。
他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黑夜中星星点点的船灯,深吸了口气。
“你居然认识傅明谐,不会是欠了他的钱吧?”
段初言不语。
他当然不会在想什么时候联系傅明谐。
他只不过在想着如何动用自己隐藏的人脉,远走高飞。
即便已经大权旁落,但是手头仍旧有些资源和力量,可以为己所用。
这是其他人,包括傅明谐所不知道的。
龙困浅滩,也依然是龙。
段初言离开傅家,其实有很多原因。
并不仅仅因为那件事情的发生。
傅家,以及傅家那些权势,其实在他眼中并不看得很重。
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倦了。
唯一让他觉得温暖和牵挂的,不过是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人而已。
只是后来,连那个人也……
傅家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也罢,既然他想要,那就都给他吧。
当时的震惊和痛心,原以为会牢记一辈子,结果再次见面的时候,居然还能那么平静。
可见时间这玩意,真是个好东西。
唉……
人老了,心也软了不少。
又或者唯独对这个人,他总有着种种纵容的理由。
即便他做了那种事情,自己依旧狠不下心。
索性放下一切,走得远远。
自此之后,你过得如何,与我无关。
这世上,再没有傅七爷三个字。
也再没有你的七叔。
顾林见身后半晌没有声音,不由转过头,却见段初言也正望着远处海上。
神色缄默深沉,望不透一丝心意。
“要不,我们私奔吧。”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顾林懒懒一笑。
“你想躲避傅明谐,我也厌倦了顾家,既然如此,岂不是一拍即合。”
话刚落音,一个黑影从饭店里面小跑过来。
是陶然。
顾林素来跟他不对盘,一见来人,脸上立时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陶大少不在上面应付那些贵妇少女,怎么有空下来了?”
陶然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段初言身上,略带歉意。
“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没想到爷爷他……我送你们回去吧。”
段初言也正想回去。
刚才在上面,那几块小蛋糕,根本不足以解决温饱问题。
饭没吃饱,倒是被来了个瓮中捉鳖。
那个人这么轻易就放他走,想必是料定了自己没有威胁性。
确实,他是心甘情愿地交出大权。
却并不代表愿意再次碰面。
回去之后,还是趁早离职闪人吧。
嗯,他老了,只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载我们去何记吧。”
何记是他们学校旁边的一间小餐馆,干净卫生,价格实惠,很受学生喜欢。
“你还没吃饱?”顾林瞪眼。
“你吃饱了?”
顾林立时闭上嘴。
陶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本是打算好好温言安慰这人的。
他突然想起傅明谐刚才的异样。
堂堂傅家掌门人,商场上人人闻之变色的傅氏总裁,居然也有这样一面。
他拦住段初言,究竟是想干什么。
而这人一句话,竟也能让那人转怒为喜,轻易放人。
段初言啊段初言,你到底是什么人?
陶然去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半晌却只身回来,苦笑。
“车子发动不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这地方很难打到车,我已经打电话叫司机过来了。”
顾林毫不客气地撵人。“那你可以回去了,一会让你司机把我们两个载回去就行了。”
陶然笑了笑。“没有关系,反正这生日宴会,还不及在何记吃饭来得痛快。”
你也知道。顾林低哼一声,不再说话。
他以为这个伪君子对这种场合向来如鱼得水的,想不到竟也会说出这种话。
车子很快来了。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少爷,外边冷,赶紧上车吧。”
“麻烦你了,张叔。”
陶然边说着,打开前面的车门。
“少爷,刚才我不小心把饮料打翻在前座,还没来得及清理,要不您还是跟其他两位挤一挤坐在后边吧?”
司机憨厚的脸有点为难,陶然顺着车窗往里一看,果然看见他隔壁的座位上一滩暗色水渍。
顾林已经一头坐了进去,陶然无奈,只好也钻进去。
段初言打开另一边的车门,目光无意中一瞥。
观后镜中的司机微垂着头,夜色中表情模糊。
车子上了公路,平稳地向前驶着。
顾林跟陶然相看两相厌,从没这么靠近过,此时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没话找话刺激对方。
“你跟着我们回去,就不怕回头陶老爷子找你算账?”
陶然正暗怪他多事纠缠,害得他与段初言没了独处的时间,也没什么心思应付他。
“你不如担心一下顾伯伯要帮你安排的相亲吧。”
顾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陶然八成是从陶家长辈那里听来的消息,但他转念一想,不由微微冷笑。
“我向来随意惯了,他们也知我性格,烂泥扶不上墙,不会太过强迫我,你就不一样了,陶老爷子为了你,只怕到时
候迁怒于初言,累人累己,若有自知之明,不如远远走开。”
一直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段初言睁开眼,转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这路不对。”
那两人一愣,不约而同望向窗外。
陶然皱了皱眉。
“张叔,你走错了,这路不是回我学校的路。”
“没错的,少爷。”司机头也不回。
车子行驶的方向越来越偏僻,拐了一个弯之后,公路上已经少有车辆,只余下昏黄的路灯,照着夜晚的路面。
公路左侧是断崖,右侧则种了一片树木,借着路灯透过树木远眺,还可以看见海上点点渔灯。
这是去码头的路。
“张叔,停车!”陶然喝道。
顾林二话不说,一拳击向前后座的隔板上,砰的一声,指节顿时红肿一片。
他咒骂一声,脚随之往前踹。
“没用的,这是加厚的隔板,连子弹都防。”陶然冷冷道。“张叔,你到底想载我们到哪去,难道你就没考虑过后果
吗?”
他的话自然没有半分效果,驾驶座上的人一言不发,只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车开得飞快,几乎是不要命地往前疾驰。
现在就算是打电话求救,也对眼前困境毫无助益,只能等车速慢下来。
段初言一直没有说话,他脑中快速运转,想着脱身之计。
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对方人多又有枪在手,他一个人想走,纵然不易,也并非没有机会。
但要是加上旁边这两个……
那么成功率几乎为零。
以后出门,一定要看黄历。
今日诸事不宜。
车开到小树林边缘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