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欧说着站起身来,走向端着咖啡出现在电梯边的路波,留下艾尔吉诺独自陷入苦闷的沉思之中。
韩霁躺在病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索尼欧刚才说的话仍在他耳边回荡。
这并不是韩霁第一次为人挡子弹。他还不满十五岁就曾奋不顾身地为教父挡下一次致命的伏击,好几颗子弹贴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其中一颗打入他的大腿,还有一颗紧擦着他的头部划过,当场鲜血直流,险些让他送命,到现在翻开头发还是能隐约看到伤疤。
对他来说,他这条命是教父救回来的,就算为教父牺牲也是理所当然。一命还一命,就这么简单。对艾尔吉诺也是如此,他可以为艾尔吉诺送命,但他能给的,也仅止于性命而已。
那高奕杰呢?自己为什么会为他挡下这一枪?难道只因为他是无辜的吗?还是因为他们之间过往的情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看到艾尔吉诺的枪口对着高奕杰的那一那,自己忽然感到强烈的害怕,心脏就像被人捏住般透不过气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下意识地就往高奕杰扑过去……
为什么自己会不顾自身安危去保护高奕杰?为什么自己会害怕他受伤?因为他害怕会失去他吗?难道就像索尼欧说的,他在乎他?他……爱他?
正在韩霁心头一片纷乱之际,病房的门开了,高奕杰走进来。韩霁猛然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高奕杰走到他的床边。
高奕杰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握住韩霁的手,「你……没事吧?疼不疼?」
韩霁摇摇头,高奕杰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下次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好吗?我的心都快被你吓得跳出来啦!」高奕杰轻声地说着,心中余悸犹存。
被高奕杰握住的手传来温暖的热度,韩霁反射性的想抽开,但高奕杰的掌握虽然温柔,却不易挣脱。
「你这次回台湾,真的是为了要杀我吗?为什么?」虽然不想打扰韩霁静养,但高奕杰依然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且,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救我呢?」
「我一直以为鼎华的变故和我父母的死都是高伯伯造成的,所以我处心积虑地想找你们报仇,会成为你的特助也只是为了接近你好找机会下手。但现在我已经从高伯伯那里得到了真相,原来当年的事情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韩霁带着歉意诚恳地说,「对不起,害你无缘无故被卷进我们的冲突中,还差点成了艾尔吉诺攻击的目标……」
「干嘛跟我道歉?我又没有受到伤害,倒是你……这次受的伤就不提了,这十多年来,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小霁?」高奕杰想起韩霁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心中不禁一紧。
「没什么,都过去了。」韩霁淡淡地说。
这些年的风雨让他深刻地体会到自怨自艾的无用,他不想沉溺在过去的悲惨遭遇里,更不想因此让自己显得软弱。
「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这些年来我和爸爸一直在找你,有时我也忍不住会想,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又是在什么地方过着怎么样的人生……你愿意告诉我吗?」
高奕杰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韩霁是怎么逃离育幼院的?又是如何离开台湾?还有,他怎么会和黑手党扯上关系呢?他希望韩霁能亲口告诉他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并藉此填补他和韩霁之间这十几年的空白,更加了解他一点。
如果换作是别人问起他的过去,韩霁可能会勃然变色,但高奕杰真挚的态度却让他动摇了。他垂下头,缓缓地开口。
「妈妈去世的第三天,我就被送进育幼院了。那是我这辈子至今最黑暗的恶梦。那里就像是社会所有阴暗面的缩影,我在那里第一次体会到被轻视、被排挤、被侮辱、被侵犯的感觉……那里的老师都很可怕,对待孩子们又打又骂不说,有时还会把孩子关在禁闭室里,一关就是一整天。只有在有外人来访时,他们才会和颜悦色地把我们打扮得好看一点,藉以骗取社会的爱心。他们还会指使孩子们做许多的杂务,也不管孩子们的体力是否能负荷这样的粗活。要不然就是要我们做一些能赚钱的手工,做不到一定数量就不准吃饭……」
「我的天哪!」高奕杰不敢置信的低语,暗自发誓改天一定要让这间黑心育幼院死得很难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能忍。」韩霁说着,一抹悲伤的微笑像片雪花似的轻轻落在他的嘴角,又迅速的融化消失,「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不小心打破碗,被罚关禁闭。我在黑房里待了好久,早就过了就寝时间,但仍没有人来放我出去,我觉得很累,忍不住靠着墙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把我吵醒了。那是育幼院里的工友,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个人。他打开房间的门,我以为他要放我出去,但他却反而提着酒瓶一身酒气的走进来,不分青红皂白抓住我就打,不管我怎么哭喊,都没有人来救我,反而只是让他出手愈来愈狠。最后,他甚至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压住我开始撕掉我的衣服……」
韩霁说到这里,声音早已颤抖得说不下去。他猛然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那个该死的混蛋!」
高奕杰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想杀人的冲动。他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韩霁的脸颊,为他拭去悄悄滑落的泪水。
韩霁吸吸鼻子,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吓坏了,不停的尖叫和挣扎,也许是爸爸妈妈在保护我吧!我在挣扎时摸到了他丢在一旁的空酒瓶,本能的抓住酒瓶用力的往他头上砸过去,他发出一声很恐怖的大吼,就倒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了。一股温热的液体滴到我的脸上,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碰到血……我害怕得全身发抖,以为他被我杀死了,所以我用房里的椅子打破窗户,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育幼院……
我拼命地跑到公路上,爬上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躲进一个大箱子里。不久车子发动了,我完全不知道这辆车会把我载往哪里,但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想赶快逃离育幼院,愈远愈好。过了很久,车子终于停下来。但我还没来得及溜走,就有一群人上来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我一直等到外面完全没有动静时才敢爬出箱子,偷偷跑出自己所在的房间,但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却让我吓呆了--海!平静无波、漫无边际的海!原来我已经被送上了船,正不知航向何方……
更糟的是,那并不是一艘单纯的船,而是一艘偷渡的非法货船,里面装满走私的军火和毒品原料。但那时年幼无知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卷进了怎样的风波里。
我待在船上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差点被扔进海里灭口。所幸他们的头子认为交易还没谈好之前见血不吉利,因此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之后我就被关在一间狭窄的船舱里,每天只靠着一片面包和一点水维持生命,究竟过了多少日子我也记不清了……
终于,船在大海中停下来。我以为自己就要被杀了,因为船上那些人总是对我说,等他们停下船、谈完生意后就要丢我下海喂鲨鱼。但是船才停下来没多久,就传来了一声声比鞭炮还震耳的声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双方发生冲突所爆发的枪战……我被那些枪响吓得躲在墙角,这时门忽然被撞开,那伙人的头子血淋淋地冲进来,想要拿船舱里备用的迫击炮。但他还没来得及碰到武器,一颗子弹已经飞了过来,从他的半边脸穿过去。他立刻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船舱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手上提着一把MP-5,枪口正对着我。奇怪的是,那时我却不想逃了,也不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这样也不错,也许我死了以后,就能到天堂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但那个少年并没有开枪,只是疑惑地看着我,接着便忽然走向我,把我扛了起来。我拼命反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对他又踢、又打、又咬的,最后他一记手刀劈在我后脑上,我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在意大利了。
那个少年就是艾尔吉诺,严格说来,是他救了我。从此我就在黑手党安身立命,并接受组织的训练,成了一个杀手,甚至进一步成为组织中的核心人物,最后借助组织的力量,回到台湾打算报仇……」韩霁说着抬起头,将视线转回高奕杰身上,「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高奕杰不敢置信地听着韩霁那段比电影情节还要曲折的遭遇。他将韩霁的手拉到唇边,印下一吻,「我真不敢想象,你身上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对不起,如果当时我们能早一点带你离开那间该死的育幼院,这些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你也不用承受这些……」
「你很喜欢跟我说对不起呢!」韩霁微微一笑,「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好好的活着,即使受过很多伤,但伤口总有一天都会痊愈的。」
「小霁……」高奕杰忍不住有些心疼,韩霁的坚强令他不舍。他将手放在韩霁的胸口上,喃喃地问:「看得到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痊愈,但看不见的伤口呢?」
「啊?」韩霁抬起眼,疑惑地看着高奕杰。
「我是说,这里的伤口。」高奕杰轻轻抚上韩霁的心口,「你身上受过的伤,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甚至有一天连疤痕都会淡去。但我却感觉得到,那段岁月在你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伤……让我陪着你好吗?我想为你抚平那些创伤,让你能再度回忆起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
韩霁轻启双唇想要拒绝,想让高奕杰知道自己没那么软弱,但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有点疼痛,原来是泪水已悄悄凝聚。
「就这么说定罗!」高奕杰不由分说的把他的反应当成同意,微微一笑,「对了,我想问你,之前你对我总是冷冰冰的,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你是因为把我当成仇人才这样对我,还是真的很讨厌我啊?」
「我……」韩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对高奕杰的冷淡有一部分的确是因为仇恨,但大部分的原因其实只是源自他的习惯吧!他一向惯于和其它人保持距离,即使是彼此信任的伙伴,他也绝少会在他们面前展露自己内心的情感。相较之下,他和高奕杰的相处模式,已经算是很「人性化」了。
「其实你不用回答,我也差不多能猜到答案。」高奕杰笑得有点莫测高深的欠扁,「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的话,就不会傻呼呼的舍命救我了吧!那个时候也不会乖乖让我抱……」
韩霁原本因为受伤而显得苍白的脸立刻冲上两朵红云,转开了头。
「我知道那时是我引诱你,但如果你真的不要的话,随时可以反抗的吧!以你的身手,我不可能得逞的……」高奕杰知道韩霁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他不想闪躲下去。他希望能弄清楚自己在韩霁心目中,究竟占有怎样的地位。
「我知道我不该趁你情绪不稳的时候占你便宜,但当时我真的停不下来……我说过,我喜欢你,而在知道你就是小霁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是会对你感到莫名的熟悉,也更加确信你就是我所认定的那个人。我想,虽然我没有在一开始得知你的身分,但我的心一定早就认出你了……那你呢?如果你不再把我当作仇人的话,那么我对你而言是怎样的存在?难道你只把我当成是一个多年不见的童年玩伴而已吗?」
「我……」韩霁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他还没厘清高奕杰对自己的意义,也还没决定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高奕杰不禁有些泄气--果然,虽然他猜韩霁对自己应该也有好感,但要让他接受自己的感情,恐怕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然而接下来韩霁所说的话,却让他瞬间由失望的谷底再度回到希望的顶峰。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想,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吧!」
韩霁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几不可闻。等他说完,一张脸已经羞到连后颈的肌肤都染上了一片绯红。
一阵狂喜涌上高奕杰心中,他兴奋地倾身搂住韩霁,抬起他羞红的俏脸印下一吻。韩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推拒,反而闭上眼感受着高奕杰的吻。
倒是高奕杰不敢吻得太过火,趁着自己还没太忘我之前赶忙拉开两人的距离,关切地问:「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没动到你的伤口吧?」
韩霁平复了一下因为吻而有些紊乱的呼吸,摇了摇头。「我还好……不过索尼欧说,因为我的肺部有些受伤的关系,所以最近可能会有一些气喘及咳嗽的后遗症。」
「这样啊!那就是说,我连偶尔偷个吻也不行罗!」高奕杰不由得有点扼腕。
韩霁看着高奕杰一副懊恼的样子,不禁笑出来。他伸出没有挂点滴的右手勾住高奕杰的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下……能陪我到我睡着吗?」
没料到韩霁会主动吻他的高奕杰霎时呆住了。
韩霁看着他呆若木鸡的表情,轻轻闭上双眼,一股暖流在心里缓缓漾了开来。
「你好好睡吧!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陪着你……」高奕杰轻轻地说着,握住韩霁的手,脸上还兀自挂着因为韩霁的吻所带来的傻笑,眼神却无比温柔。
就让我这样陪着你吧!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八章
北部的滨海公路上,一辆黑色的积架跑车正沿着海岸线疯狂地奔驰着。
艾尔吉诺疯了似的猛催油门,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身在何处,或者即将前往何处。他只是一再的加快速度,希望耳边呼啸的狂风能带走他心中的怨恨与不甘。
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在病房门口所见到的情景--高奕杰握着韩霁的手,带着满足的微笑专注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儿,而韩霁闭着双眼,看起来十分的平静,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样的帕洛玛,他从来没有看过。
一瞬间一股剧烈的痛苦猛然在他心里爆发开来,他忍不住头也不回的冲出医院,发动车子开始漫无目的的狂飙。
艾尔吉诺身为教父的独子与首席接班人,一般而言,他身边总会带着几个手下,以免有人想对他不利,但此刻他什么人也不想见,那群可怜的手下们也只好眼睁睁的目送他驾车绝尘而去。反正以艾尔吉诺现在的心情看来,就算他真的遇上了什么想对他下手的人,倒霉的也绝对会是白目的对方。
不知在外头狂飙了多久,艾尔吉诺终于回头往自己这段时间在台湾暂居的别墅驶去。虽然他很关心帕洛玛的情况,但此刻他并不想回医院去看他不想看的画面。
就在他即将抵达位于市郊的别墅时,路旁忽然有个人影窜出来,跑到路上拦住他的去路。
「艾尔吉诺先生,请留步。」
「谁?」艾尔吉诺猛一煞车,脸色阴沉地开了口。
他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就算一不小心闹出人命,他也不会在乎。这家伙偏要挑这时候找上门来,运气也真是够背了。
「我是您的朋友。」对方似乎对他的不友善毫不意外,「我已经在这里恭候您很久了。」
「朋友?我在台湾没有朋友。」他冷冷地说。正确地说,台湾根本是他在世界上最讨厌的地方。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对方不死心的说。
「共同的敌人?你是指……」艾尔吉诺锐利地盯了他一眼,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