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上次我享乐的时候,你来过吧?”
片刻后,帷幕后一个沉静得像是在拼命压抑着情感,却依然平淡得像湖水表面一样的声音说:“是的。”
阖闾笑了,手指慢慢摩挲自己的嘴唇,带着一丝狡点问:“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王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帷幕后慢慢走出伍子胥的身影,依然是青衣白发,脸上沉静得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如果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阖闾抬眼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珠微微上翻,在尖而细的眼角渐渐化出一片难以言喻的尖利气质来。
那可以说是杀伐之气,但连这杀伐之气也与室内的檀香气息一样,带有浓艳之色。
“你的香。”他说,“你第二天来见我的时候,身上带了我这边才有的檀香气息。”
他忽然伸手,攀住伍子胥腰间系着的玉石配件,将他缓缓拉向自己。
“你那天在我门外站了多久?能染上那么浓的香,应该站得很辛苦吧?”
伍子胥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在勾引我么?”这要命的问题在他嘴里问出来,却平静得像是在朝堂上说:王,干溪一带遇水灾,请救之;或者,今年吴国将士又有扩充,请增军饷。
阖闾立即住了手。
“如果王被刚才那个奴仆引起了火,那我相信,王的后宫中,必定有诸多佳丽可以为您败火。”伍子胥继续说,表情纹丝不动。
阖闾继续看着他,半晌后,终于垂目,冷笑。
“他是越国人。”
伍子胥哦了一声,也不见得多么吃惊的样子。
“他是越王允常的庶子,几年前被送来做求和的礼物。我不太喜欢他,送去外馆。”阖间冷笑,“他竟然装作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竟然以为瞒得过我!”
“你怎么认出来的?”伍子胥问,“又怎么能肯定?”
“我摸了他的脸和唇。”阖闾像是在怀想着什么,悠然说,“我记得每一个接触过的躯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
伍子胥挑挑眉,脸上难得地带了些困惑的表情。
阖闾抬眼看着他,戏谑地笑着:“胥,你是不明白这些的……”
他缓缓伸手,这次,指尖像是在对待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夹起伍子胥的一缕长发,慢慢打圈,看那灰白的发丝缠绕上自己的手指。
“如此洁净的你,不明白其中的乐趣。”
伍子胥低目,看着阖闾,淡淡说:“您心爱的承欢就要被送回来了,他会和您一起体会,您所说的‘乐趣’的。”
阖闾挑眉,大笑。
笑声短促而强烈,瞬间响起,又瞬间湮灭。阖闾靠在椅背上,喘着气,断断续续问:“天啊,你说话的那个语气……胥,你在吃醋么?”
伍子胥看他,叹了口气。
“王,为了您的吴国,请保重身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承欢?”
阖闾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手指依然缠绕着伍子胥的白发。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永远没有反应。就像无论我对他作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一样。”
他吃吃地笑起来:“奇妙,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勾践将承欢送回吴宫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牛车在行进中摇晃,透过竹青色的车帘,隐隐约约透出外面的火光。
那就像是彼岸的幻影一般,绚烂得摇曳生姿,却捉摸不定。
承欢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勾践自从告诉他,关于他姐姐的事情以后,就没有再进一步和他说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为他疗伤。
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勾践特地去向吴王多要了几日时间。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勾践今日派扶馨进宫,要求再延长几日,却带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镇纸。
看着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践可爱地吐了吐舌,悄声说:“好大的力气!”
承欢却不知道阖闾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执着。
他问勾践,勾践只笑,不回答。
笑容在青色的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
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过了半天,勾践才悠然说:“答案,你自己去找。”
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闪烁,那是烧给神灵与鬼魂们的祭品。
满天都是飘飞的灰烬,却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
——传说鬼若听到人声,是会上来找他的。
于是在这清明前夕,人类给鬼摆下盛宴,十里长街,处处是献给鬼神的饕餮盛宴与烧给亲人祖先的蹯祭灰烬,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小孩子都被关进室内,不许发出一声啼哭。
牛车在漫天飘飞的灰色灰烬中缓缓而行,如在最深邃的梦中。一切的速度都变缓了,仿佛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这摆满盛宴却无生气的街上穿行。
承欢的泪已干,没有表情的脸,像街道上摆着的敬献给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带点肃穆的诡异。
鬼神会不会吃人间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据勾践所说,却是被吃掉的。
在三年前,越国向吴国称臣求和的典礼上,妙姬作为盛宴上压轴的点心,装饰整齐坐在巨大的金盘里,被蒸熟了,端上来。
已经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脸上蒸气弥漫,不再有生前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妆也没有乱一丝一毫。
为了达到上桌时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着的时候制作。先清空肠胃,灌下少许酒以去除肉腥,复以丝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挣扎破坏整体效果。
——之所以用丝帛,是因为无论什么绳索都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在“材料”的面部,还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绢布。惟有保存住本来绝世的美丽容颜,才能在制作完成后,刺激人的食欲。
材料已经熟透后,再整理好她的衣服,并以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而后,重新盘发,就像在果盘上点缀樱桃一般,以华丽的金玉点缀满云鬓。
当巨大的金盏在众人面前打开的时候,勾践不得不承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艳。在娟娟的蒸气中,肤色雪白的女子身着绯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纯金制成的大盘中,琉璃色的玉质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已经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诡秘地微笑着一样。
承欢早就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虽然在梦里经常见到姐姐——不是吴宫的命运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宫前,那个不知人生黑暗的快乐少女。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重播着他珍藏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些小小的温馨片断。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吴国至上的君王,那残忍嗜血又雄才伟略的黑衣王者之手。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
深邃的悲痛从内心深处摇晃上来,在勾践告诉他三年前的所见所闻后。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身体内部,将他的神智整个撕裂,比在牢狱中受伤的时候更痛,比阖闾想要刺激他出声时、用利刃划遍他全身更痛,每条细小的神经都从最末端瞬间窜上来无可抑制的痛感,撕扯着他全身。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像一只怯懦的鼠,想往名为“疯狂”的茧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闪烁的冷光,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来。
勾践默默看着承欢崩溃,痛哭,而后慢慢起身,将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放在承欢面前。
“阖闾登上王位,是依靠刺客专诸,以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剑刺杀吴王僚。”他缓缓说,“这把‘纯钧’,与鱼肠剑一起出自欧冶子之手,断金切玉,非一般兵刃可比,如果你内心的仇恨不能消解,可以用它来伺机刺杀阖闾。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活下去。”勾践说,“活下去,你才能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刻,这把短短的宝剑就在承欢的怀中。
薄薄的青铜锋刃贴着他的肌肤,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依然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承欢的内心,也一片冰冷。
承欢抽出“纯钧”,审视着。
刀长仅有七寸,双面开刀,上面交错雕铸着对称的菱形花纹,在手中甚为沉重。
剑身秀美异常,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玩物多于像一件杀人的利器。
承欢看着它,缓缓张口。
舌尖舔上利刃。
一股青铜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全身。
他打了个寒噤。
很冷。
剑刀极薄,在意识到以前,已经不知不觉切入表皮,血液在一瞬间溢出来,口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果然是名家所铸的剑,看上去美丽而无害,却能杀人于无形。
承欢紧紧握着“纯钧”,发现它有些变得温热。
难道只有人的血,才能让它变热?
他再次将短剑放入怀中,不再看窗外那凄迷冰冷的夜景,闭上眼睛。
长长的睫毛,一丝颤动都没有。
他不会再做梦了。
牛车缓缓而行,在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苍白色的灰烬雪一般地舞着。
第六章 雪意?记忆
阖闾在等。
他一向没有什么耐心,能让他产生耐心的那些人,都已经永远埋在黄土下,化成枯骨一具。
比如吴王僚,比如公子庆忌。
他的父亲诸樊,是吴王寿梦的长子,还有三个弟弟余祭、余味和季札。
他的叔叔季札的贤名,天下皆闻。但是按照嫡长即位的制度,季札与吴王的王位无缘。
寿梦临终前,要求自己的儿子们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位,最终一定要让季札当上吴王。
阖闾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那两个叔叔,听到这句遗言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他只知道,这句话使他这个嫡长孙,失去了本来唾手可得的王位。
于是他父亲诸樊即位后出兵攻打楚国,只求壮烈一死,以传位给弟弟。
——阖闾的激烈与极端,遗传自他的父亲。
诸樊果然战死,余祭即位。
余祭仿效哥哥,出兵攻越,亦战死沙场。
余味即位,不久病重,要传给季札。季札于是一走了之。
王位遂传到余味之子,僚的手里。
阖闾不甘心,于是有了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
他利用专诸,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又利用要离,杀死吴国第一勇士——公子庆忌,扫平登基后最大的隐患。
他的残暴嗜血,将和他的丰功伟业一起永留青史。
但是他无悔。
暗杀,对他来说,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交锋更让他感到残酷的美丽。
鲜血因为死者的怒气和不甘心,会变得更加深,更加暗,也更加艳丽夺目。
阖闾从不认为自己是篡位者。
他厌恶甚至鄙视两个人,一个是祖父寿梦,那个雄才伟略的吴王。
——他的一句遗言,让三个正当壮年的儿子一心求死,都不得善终。
另一个就是因三次让位而贤名更盛的延陵季子,他的叔父季札。
——为了保持自己完美的声名,一点污秽都不愿意沾染,仿佛这吴王的王位就散发着恶臭一样碰不得!
若他早些点头,三个哥哥不必求死,僚也不会登基,他阖闾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当然,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演出专诸刺季札的好戏。
他恨极伪善者,亦恨极一切束缚他的东西。
在吴王僚登基后——那时他还是必须听命于吴王僚的公子光——他买醉于市,经常在最小的酒肆的最阴暗的角落里,狂歌痛饮,直至烂醉如泥。
身边的人,全然不敢劝阻他,因他喝醉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拔剑砍人。
吴王僚知道他的脾性,派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只怕是希望他醉死拉倒。
他明白,所以更要保命,更要作出姿态。
在小酒肆里买醉的时候,内心的凄苦与愤懑,难以言喻。
他变成一个能骂天灭地,跋扈激烈的人物,也许一部分原因,就是那时候隐忍太苦。
那一日他照例在买醉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走进酒肆,走向他。
他看也不看,只挥手叫对方滚开。
那人却站定,淡定地问:“你父母死了?”
阖闾怒极,抬头看他。
却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布衣青年,眉目之间,清秀淡漠。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白发,随意结着披散在粗糙的布料上。
阖闾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愣了一愣,怒气渐消。
对方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问:“你妻子死了?”
阖闾又怒,摇首。
“那么,难道是你孩子死了?”
阖闾怒不可遏,伸手拔剑,就砍向对方。
对方却微一侧身,便躲过他的剑,只一伸手,就捉住他的手腕,淡淡说:“天地间至惨之事,无过于亲友离散。你既然没有至亲死去,又为什么日日买醉?酒喝得太多,你连剑,都拿不稳了。”
顿了一顿,又说:“我是伍子胥。公子可以请我喝杯茶么?”
这个人物,阖闾听说过。
——他因才能之高,心气之傲和境遇之惨而出名。
阖闾当下大笑,随手将剑抛在一边,请他坐下,撤下酒宴,两人对坐茗茶。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伍子胥,他被他握住手腕的那一刻,腕上那被人控制而不能自主的感觉,让他惊惶失措。
他从未在一个男子面前,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天喝着茶,两人相对无语。
他知道伍子胥其人,本是楚国流亡的贵族,因为楚国的太子之争,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所杀,家族被灭,自己逃到吴国。
阖闾心里隐约地明白,伍子胥找上自己的缘由。
——听说吴王僚,也很看重伍子胥,不止一次请他入朝,但是都被拒绝!
吴王僚只想管理好吴国,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
良久,伍子胥问他:“你要什么?”
阖闾想了想,说:“我要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伍子胥微笑,笑容在光线里摇漾着,竟然是浅青色的:“好,我可以帮你。不过,在你得回你应得的之后,你也要帮我。”
“帮你做什么?”
“灭我的国。”伍子胥垂目,波澜不惊地说,“杀我的王。”
阖闾挑一挑眉,很感兴趣地看着对方,微笑说:“你可知道,你的做法是叛国?千古骂名,指日可待。”
“事已至此,我无悔。”伍子胥微微眯起眼睛,那是阖闾仅有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痛苦之色。
他沉默良久,问:“为什么选我?”
伍子胥凝视着他,语调依然低低地、静静地,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再激烈起来,燃烧起来:“你的野心,你的身份,你的……嗜血本性。”
凝视他的那双眼睛,色泽极浅又极透明,看上去,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阖闾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双眼睛,在微醉的头脑里,忽然想起两个字来:雪意。
他觉得呼吸发冷,心底却发热。
伍子胥这时候正拿起水壶,望他面前的盏中添水。
他伸手去接,却忽然一把抓住伍子胥的手腕。
刚才伍子胥抓住他的时候,那种被控制的挫败感,挥之不去!
那双雪意的眼睛,令他内心顿生烦躁。
一瞬间,他只想把这冷淡骄傲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下,让他臣服!
伍子胥却丝毫不动,甚至手中的水壶,都没有溅出热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