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话。
我愣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卑鄙凯,我知道这样讲你可能很难接受。可是,」阿威撇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请你以后尽量离我远一点,至
少,不要像现在一样单独来找我。」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虽然你家人什么都没有问,可是心里应该已经猜到你异于常人的性向。」
「所以呢?」
「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边跑,他们会怎么想?」
我随即明白了阿威的考量,一时有些生气,「你怕我『连累』你?」
我特别把「连累」两个字加上重音,好表达我的不满。
「对不起。可是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阿威的道歉一点歉意也没有。
我很想反驳些什么,可是实在找不到只字片语。
坦白说,阿威的考虑虽然不近人情,但不是没有道理。
我更闷了。本来逃出「牢笼」是想放轻松的,没料到却得到反效果。
「唉——」最终我能做的,只是长长地舒一口气。悲哀。
「别这样嘛,我有我的苦衷。」阿威说着不像安慰的安慰,「私底下,我还是支持你的。我们依然是朋友,好吗?」
「嗯。」我点头。
只是,说真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他做他的事情,我无事可做,只能发呆。
没过多久,我想回家了。基于礼貌我跟阿威说了一声,然后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送了」。
确定他完全不想挽留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那痛虽然短暂,可是极度真实。
算了,就这样吧!
我决定先到处逛一逛再回「牢笼」。我不喜欢压马路,但是天色还早,这么早回去不是往常的我会做的事。麻烦已经
够多了,我不想再添任何足以让人遐想的可能。
经过客厅的时候,没有看到阿威祖母的踪影。我有些庆幸,现在的我大概笑不出来吧,更不用说挥手打招呼了。
哥连晚餐都没有回来吃,爸气的脸都白了,妈则一直拨哥的手机号码,然后不断地叹气。
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应该是和乐融融的,看到这样的局面,我不免有些讶异。
然而,讶异无济于事,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旁观者,帮不了任何忙。草草扒完饭,我便躲回房间里。
这个周末发生太多事,明天却要若无其事地回学校上课,想到这里,我觉得好讽刺。
只是,讽刺又怎么样呢?地球照样转,太阳也不会改从西边出来。
这种莫名的空虚感,大概就叫做无奈吧?
进了房间,原本想再准备一下明天的数学考试,可是怎么样都无法专心,每个符号和算式都飘啊飘的,一点也不肯安
分。叹口气,最后我选择早点上床睡觉。
意识于是迷蒙。梦里,我变成一只鸟,整片天空都是黑的,我努力追逐着乌云堆后面的什么,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无法
如愿……
砰!砰!砰!
翅膀突然间拍不动了,于是我从高处直直地往下坠落,最后,惊醒。
与夜里的静谧完全不协调的异响还在继续。
我缓缓晃了晃脑袋,意识比较清楚以后,我听出那声音来自门外。
有人正在敲门——确切点来说,是拍门,整个手掌大力打上门板那种。
看表,凌晨一点十分。
「谁啊?这么晚了……」我估哝着开门。
一个高大的人影瞬间闪进房间内,步伐摇摇晃晃,还带着浓浓的酒味。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我床上。
「哥?」我的睡意消了一半,皱眉,「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没有回答。
「哥,你走错房间了。」
我走过去,想把他扶回属于自己的房间,却被他用力挥手架开。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我才没有醉,怎么会走错房间?」哥说完还打了一个酒嗝。
会说自己没有醉的人,大概就是醉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下意识认为说什么都是白费,于是决定直接去睡沙发,不想理他。
「你,你……等一下……呕……」
最后那一声让我不寒而栗,转身,随着扑鼻的酸臭味,我很确定我看到的是什么。
呕吐物不仅沾了他满身满脸,连我的床也没放过。
「你干什么?」我有些生气,跑过去想拉他起身。
他却像是瘫痪了似的,软趴趴的只坐着不动,过了好久才纳纳地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谁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吼,「起来啦,别压着床单,我还要处理……」
哥眼神呆滞,我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索性不说了,只催促他:「走路还会不会?自己去洗一洗。」
「我……没有力气。你帮我。」
说完,不等我答应,哥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扑。我原先还躲避着不想沾染到秽物,突然间又一声「呕」,然后我就什
么都不在乎了。
「对……对不起……」哥一脸抱歉。我只能苦笑。
半拖半抱地把哥弄到浴室以后,我一边脱下恶臭的上衣,一边在浴缸里放热水。
「你先洗吧,」我对哥说,「快一点,我还要用浴室,洗完叫我。」
哥俐落地脱起上衣,然后是裤子。
哥比我壮多了,胸肌腹肌一块一块的很结实。沿着肚脐往下,是渐密的体毛。
「刷」的一声,长裤离身,哥现在只剩一条白色三角内裤。
我呆呆地看着,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连忙转身想退出浴室,慌忙中滑了一跤,差点跌个狗吃屎。
「怎么了?看我……看我这样子,你会有反应吗?」
哥伸手过来把我扶住,下一秒,手往前一圈,抱住。
青春的热度贴着我裸露的背部,很烫,简直要燃烧起来。汗水味和淡淡的呕物酸味混合成一种呛鼻的怪味,不好闻,
但不知怎地很迷人。
我那里忍不住「站」了起来。
「所以……你真的是Gay?」
哥一边说,双手一边在我身上开始游移,我的呼吸逐渐粗重。
他接着要解下我的牛仔裤。
我吓了一跳,理智瞬间回复,大叫:「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我哥。」我使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心脏却还是扑通扑通跳着,无法平静。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他似笑非笑地指着我突起的裤档,「明明知道却……嗝……却还是翘起来,怎么,同性恋
都这么贱吗?」
像是被狠狠地浇了一盆冰水,我的热情瞬间萎靡,然后开始发抖,因为愤怒。
「益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哥的表情蓦地垮了,「你明明是个烂Gay,爸妈却不打你也不骂你……而我呢?
我什么都没做,不,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把我当犯人看待,只差没有关起来而已……为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
我为什么?」
我愣住。
哥继续说:「不过是一个筱薇而已嘛!他们以为我愿意吗?我也很痛苦啊!为什么……就因为她,我就不是好孩子了
吗?益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爸妈那么喜欢你,却那么讨厌我……」
说着说着,哥开始抽泣,到后来已经呜咽地说不清楚整个句子,却还是固执地反复呢喃。
我是这出独脚戏唯一的观众,导演编剧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哥的演出我完全无法明白。
筱薇是谁?好孩子是什么?哥为什么以为爸妈比较喜欢我?
只知道,我以为的嘘寒问暖的幸福,对哥来说只是束缚,我的「牢笼」也不是他的天堂,他期待的「自由」我轻松享
有,却不享受。
简单来说,我们都不快乐。
哥的声音渐小,最后眼睛一闭,睡着了。
我呆了一会儿,叹口气,把哥仅剩的内裤除掉,然后开始帮他刷洗。
哥的肌肉坚硬而有弹性,要不是刚才那一幕是亲眼所见,谁会知道在男人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小男孩般的脆弱灵魂
?
帮哥擦背的时候,我忍不住惊呼出声。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粗又长的疤痕,活像只丑陋的大爬虫,是旧伤,看的出有
些岁月了。
当时应该很痛吧?我的手颤抖着抚上,同时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岁月的鸿沟硬生生在眼前展开,我能记得的,只有哥小时后的身影,他皱着眉骂我跟屁虫,却还是牵起我的手一起玩
红绿灯。
哥难道一下子就长的那么大了吗?他的青少年岁月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不关心别人,现在才发现其实是不关心自己。哥酒后跟我吐露心声,其中几句显然跟我很有关系,句句白话,
我却句句无法消化。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吗?
把哥安顿回床上以后,我突然觉得奇怪:从头到尾忘了压低音量,爸妈怎么可能没被吵醒?
蹑着脚走到爸妈的房间,打开,夹在门缝上的纸飘然落下。
我注意到,捡起,走到光亮处一看,上头写着:「益凯:你哥还没回来,妈跟爸出去找他。如果是肚子饿才半夜爬起
来的话,冰箱里还有饭菜,热一下就可以吃。」
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顺手就把纸条揉掉。
哥的打呼声开始响起,透过墙壁直接传进我耳朵里。我莫名地有些怅然。哥如果知道自己让爸妈这么操心,不知道会
做何感想。感动吗?还是继续怪爸妈把他管的太紧?
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打了个呵欠,我拖着疲倦的脚步回房间,然后开始换被单。
阿威星期一拄着拐杖进教室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或许是太久没看到阿威的缘故,同学们异常热情,瞬间把他团团围住,问题一个接一个,过了好久还不停歇。
阿威只是傻笑。他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焦点吧?说实在话,我也很讶异。阿威在班上的人缘并不算好。
「郑益凯,你没有什么话想跟阿威说吗?你们两个不是还满好的?」
我原本呆坐在座位上,不想跟着搅和,可是随着不知道是谁吐出来的问号,大家瞬间把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只好
起身,挤出笑容走到阿威面前。
「放假放的很爽吧?甘愿来上学了啊?」我接着往阿威肩膀轻轻捶上一拳。
阿威也是冲着我直笑,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不同。
可是我知道,阿威大概也心里有数,我们两个人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
第一节下课,我在背等一下要考的英文单字的时候,阿哲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犹豫。
「怎么了?」我问。接着我马上想起:阿哲借给我的银灰色运动外套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家里呢!连忙说抱歉:「那个
……外套我忘记带了,明天再还你好不好?」
「没关系。」阿哲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我给了个狐疑的表情。
「这几天,我看新闻的时候,有注意到一个很眼熟的背影。」阿哲咽了一下口水,「那是……某个在新义市举办的摇
头派对的报导,在警察局里面,然后……」
「你觉得你看到我了?」我冷笑着,接话,「你要问,那个眼熟的背影,是不是我?」
「嗯。」阿哲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是又怎么样?」
阿哲很显然的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
我应该要用尽全力摇头的,必要的话最好翻桌子冲上前往阿哲的鼻梁上揍两拳,藉由愤怒表达我的「清白」。可是我
没有。我觉得累了。演戏对我来说虽然从来不是困难的事,但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不想演了。
话说回来,我以前竭力隐藏都是为了什么呢?从来没有真正融洽过的人际关系,还是若有似无的亲情?
如果有人跑去跟爸妈打小报告,说他们儿子其实是Gay,恐怕会被扫帚不留情地轰出去吧?哥不就是这样跟爸翻脸的吗
?
那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我追问,声音不知怎地有了哭腔。
我其实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长大以后我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了,为了一句古板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证
明,除了性向不同以外,我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我真的证明的了吗?还有谁会在乎我的证明?
眼角不由自主地有了一滴湿润。
「你别这样。」阿哲皱了眉,压低音量说,「这里是教室。」
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谢谢你的提醒。你还挺好心的嘛!」
阿哲愣了一下,「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问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恶意的。」
「所以是我小题大作了?」
「我再写纸条给你。」阿哲说完,一溜烟地跑掉了。
马上就有经过的同学发现我的窘态,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摇摇头,把头又埋回单字书里,没有说话。
十分钟以后,我收到阿哲传来的纸条。
长久以来的压抑训练使我的心情在短时间内已经恢复平静,没有料到的是,看了阿哲潦草的笔迹,我竟又无法克制地
激动起来。
我真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如果不小心戳到你的痛处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交朋友的,不过我
是不会在意你的性向啦。这么说好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同性恋了,对吧?然后我跟你交朋友,也就是跟
同性恋的你交朋友,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没有差别啊。你好象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不用那么紧张啦,我不会到处乱讲就
是了。
再来要讲一个比较重要的事: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爸说你上次没有尽兴,叫我一定要再带你回去一次。你上
次没有尽兴吗?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是我这个人缺乏观察力吧。今天晚上要准备的是日本料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如果不喜欢就赶快跟我讲,我爸说还可以换正统西餐和义大利菜……
第七章
「牢笼」里,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哥是否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和爸妈的关系冷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温,一整天说不上三句话是常
有的事。虽然还是会坐下来一起吃饭,但除了静静扒着饭,哥其它什么事都不做,像个被设定单一程序的机器人。
爸妈嘴巴上什么都没说,忧郁却不保留地写在脸上。更多时候是茫然,我想他们一定在心里呐喊:为什么会生出这两
个问题儿子!
至于我,自始至终都是个被强迫出席的旁观者。妈不再允许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吃饭,我想这多少代表着在「牢笼
」里的「地位」的改变,不过具体上有什么不一样,说实在的我分辨不出来。
忘记从哪一天开始的,电视成了饭桌上背景配乐唯一的来源。卡通新闻连续剧,扭下开关以后不会有人拿起遥控器转
台,是什么就看什么,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人在看,我不清楚。
新闻画面偶尔还会传出小小的关于轰趴的后续报导,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全身,下意识想防御些什么。哥会在
这时对我瞟来冰冷冷的一眼,爸妈一律充耳不闻,我坐立难安。我的性向问题不算真正解决,只是被压抑着,像一座
正在累积能量的火山,我想它终有一天会爆发。
果然,这种「平静」的崩溃,并不是很久以后的事。
「益凯,这只手机给你,以后就不用到处找公共电话了,也比较容易连络。」
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妈把一支崭新的银色手机递到我眼前,我眼睛一亮,无法否认地有些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