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走!”愣了半晌的苏承猛地从又惊又喜的状态里清醒了过来、急速转身去拉方致新,可是被他毫不客气地甩开了。
“我自己会走!”方致新郁愤不已地怒喝道:“我只是瞎了、还没有连路都不会走!”
苏承的舌头又从嘴里溜了出来……这次不仅仅是内疚、还有得意的成分了,索性方致新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嘿嘿!”他松开方致新的胳膊、闷笑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到门边的时候抢先为他拉开了房门。
方致新悻悻地缩回了伸出的右手、心里更加郁闷。
苏承让他先跨出门,然后飞快地锁好门,跑了几步、抢在他前面按下了电梯按钮,扭头很殷勤地道:“我送你!”
“不用!”方致新皱眉……难道一罐啤酒加上他刚才口不择言的一句话就能让苏承high成这样?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餐厅……”苏承轻轻地拉起方致新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肘上、按住,这才昂着下巴、领着他进了电梯。
“我回家,你自己去吃吧!”方致新竭力板着脸。
“那我就去你家蹭饭吧!”苏承毫不受影响、乐呵呵地按了“1”。
方致新狠狠地蹙了一下眉头,“你……”
“我想过了,”苏承更加使劲地按着方致新的手道:“反正我们以后的日子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为了工作方便、要不我就两边儿住住吧!”
“苏承同学!”方致新吃不消地低喝了一声、打断了苏承的自说自话,“你吃错药了?刚才你喝的是啤酒还是白酒?”
“嘿嘿!”苏承神抖抖地一笑,“你不是喜欢我吗?我打算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喜欢我一下呗!”
“苏承……!”方致新再度吼了起来。
他失控的吼声只换来了苏承更加得意的笑容。
再度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哎呀,肚子还真饿了呢!”苏承满意地抚了抚很应景地“呱呱”叫了两声的肚子、斜眼看了看面色铁青着的方致新、促狭地道:“是该吃晚饭了。不过现在打电话回去的话,吴阿姨肯定来不及做我们的饭了,所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他下意识地拽着方致新的手往右侧躲闪、同时扭头看看身后飞驰而来的汽车……是辆白色的马三,就在离他们身后十米都不到的距离!
方致新当然听见了身后轰鸣的引擎声和越来越接近的车轮碾地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明白驾车的人是谁、目的是什么了,于是他奋力推开了苏承……不应该再让又一个悲剧发生在他的眼前、哪怕他现在只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
苏承被方致新的这一推、狠狠地倒在了车道边的花丛里,刚刚翻身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方致新被那辆连车灯都不打的白色马三的前鼻撞得从地面腾空而起、高大的身躯像个轻飘飘的气球一样在空中翻滚了一下、重重地跌在了十几米开外的花坛里。“方致新……”他嘶吼着、顾不得从眼眶里迸射而出的眼泪、连滚带爬地朝他跌落的方向冲了过去……老天哪!
9-4
凌晨,四点十分,某医院急诊室病房的消防梯楼道内。
苏承疲惫不堪地抱着头坐在楼梯上……这是他第二次被气急败坏的方致远怒吼着从病房里赶出来了。不过他并不怨方致远这样待他,即便是他会冲上来揍他、他也不会怨他的。
其实,他自己也很想揍自己一顿……为自己竟然没有救到方致新、却反过来被他救了,为自己没有处理好陶天禹这个麻烦,为自己轻率地与陶天禹认识……对,开车撞人的正是陶天禹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子,那辆占了苏承车位的马三就是他的肇事工具!
撞了人之后,陶天禹先是加速地开着车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怕了,没开多远之后他就又停下、跳下车、哭着跑了回来,呆呆地看着蹲在花坛里、抱着方致新大吼大叫的苏承。然后,是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打电话报警自首……他应该知道,这次的祸自己闯大了!
因为熬夜和焦虑,苏承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每眨一下都觉得眼里酸涩无比,可是他却无法合上眼皮、让眼睛休息一下。因为即便是不闭上眼,他的眼前都会时不时地回放几小时之前方致新被车撞飞、在空中的那个三百六十度自由转体和随后与地面的重重一击……
现在想想,他不得不庆幸方致新是落在了花坛里、大部分身体都压在了花坛边种着的那种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上,否则的话就不仅仅是两根肋骨骨折、心包膜严重充血、多处擦伤和软组织挫伤、可能有的脑震荡、等等,这么简单的伤势了……之所以说这些伤简单是因为这些伤几乎都是治疗难度不高的皮肉伤,并不会造成什么后遗症。
所有的伤势里,最严重的莫过于因为肋骨断裂而引起的心包膜充血了……心包膜就是包裹在心脏外面、保护心脏的那层薄膜。方致新早年在车祸中曾折断过的肋骨再次骨折,其中的一根刺伤了这层薄膜、造成左心室外侧大量充血,导致了方致新的心脏一度因为负荷过重、而在救护车上就心跳停搏了一次;所幸救护车及时抵达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及时而又果断地为他做了胸腔穿刺、以放血从而减轻心脏负荷,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两个小时之前,方致新刚刚做完了一次成功的开胸手术、修复受损的心包膜,其他的伤口也被很仔细地料理了,现在情况已基本稳定了下来。
苏承自己曾是心外科医生,知道经过这样及时的救治和手术,方致新的伤情会很快缓解的……这也是他毫无还价地被方致远骂出来的最根本原因。尽管如此,可是让他揪心和焦虑不安的并不是方致新的伤势……而是他的求生意志。
当他在方致新被撞飞到花坛里、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把他翻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方致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望着天,嘴里有汩汩的鲜血冒出来,可是嘴角却挂着一丝很诡异的笑容;然后,他艰难地对苏承说了一句话。
“苏承同学,我累了。”
说完这句之后,他便陷入了昏迷……而脸上还带着那丝诡异的、平和的笑容。
在此之前,苏承听方致新说过几次他累了的话。每一次听了之后,他都为方致新感到难过、但这种难过总是很快就过去了……方致新是个伪装高手,每每流露出一点点软弱之后、他总会穿上加倍的硬壳来掩饰。就像他说过要退休,可是等到苏承一本正经地为他的退休做打算时、他又用轻描淡写的一句“每个人都有梦想”就把他给打发了。所以,苏承忽略了他的这句“我累了”背后所隐藏的强烈的、可谓是厌世的情绪……直到抱着奄奄一息的他的时候。
那一刻,苏承才认识到:原来,方致新已经累到不堪重负了啊!他之所以会在那种疼得无以复加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机会、可以让自己从这么累的生活中摆脱出来呢?如果是的话,那即便是他现在被救活了,主观上他可愿意醒来、愿意继续这么累地活下去呢?
想到这里,苏承觉得浑身都冒着冷意……方致新的打算总是无人可以料到,又何况是他这个认识他不过七八个月的“苏承同学”呢?
在方致新做手术的时候,苏承赶到警察局去做了一次笔录。在路过另一个办公室的时候,他瞥到了一眼去自首的、正在里面接受盘问的陶天禹。
让苏承感到惊异的是:他并不想像之前他曾警告过陶天禹的那样,上去抽他、或者给他难看……相反的,他竟然对这个才十九岁都不到的小孩充满了歉意和同情。
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不仅仅是陶天禹自己或者他的家庭、环境等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更主要的他、苏承,这个在阿玛尼被陶天禹这个臭屁兮兮的小家伙评价为“第二帅”的男人对他犯下的错!
那一刻,苏承的脑子里转过的是很多个“要是……”。
做笔录的时候,苏承问了警察关于对陶天禹会有什么量刑的问题。
那个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抬眼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地说:“法院会依法判决的。”
苏承估摸着这个警察对自己的第一印象肯定很不好……应该是已经听过陶天禹的自首、得知了车祸之前发生的事以及他与陶天禹、方致新之间的关系了。这种暧昧不清、与世事常理相左的关系一定让眼前的这位剃着平顶头、国字脸的警察先生很反感吧?他在心中暗暗苦笑。
录完笔录之后,苏承急匆匆地赶回了医院,正遇上方致新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在走廊里,他遭遇了方致远的第一次怒骂、并被勒令不准靠近方致新三十米以内。他照办了……站在了三米开外,而方致远因为心无旁骛地关注着病床上的方致新,所以并没有再反对。
刚才在病房里,方致远趴在方致新的床边小睡醒来、一抬头就看见了违反了他设下的禁令、坐在病床另一边的苏承,于是又怒骂了他第二遍、还声色俱厉地把他轰了出来。
苏承不想也不敢与他顶撞……他知道像方致远这样的截瘫病人,很多身体机能是相当脆弱的,劳累和过激的情绪都有可能对他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他在何小笛的注视下、默不做声地离开了。离开前,又看了脸色苍白得像床单、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次都未曾醒来过的方致新一眼,躲到了这个楼道里来舔舐自己的伤口、鞭打自己的过失。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朝苏承走来。
苏承没有抬头……他不想抬头、也没力气抬头。
那双脚停在了苏承身边,然后脚的主人挨着他蹲下了。
苏承侧头看了看……是何小笛。是啊!除了何小笛之外、还有谁愿意靠近他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吴阿姨和陈叔叔之前都用很责备的眼神看他、没人愿意跟他说话,好像他是个会散播病毒的病原体一样。
如果余洁知道了方致新因为他而出了车祸的话,肯定会抄起手边有的任何东西劈头盖脑地朝他砸过来的吧?还记得当初方致新因为流感而住院的时候,余洁曾指着赶去照看方致新的他的鼻子、威胁说:要是方致新掉了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宰了。那次她都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而迁怒于他,这一次……肯定是要动真刀真枪了!
何小笛侧头看着呆呆发愣的苏承,犹豫了一下、挨着他坐下了,拍拍他的肩道:“方致新很好……呃,就是没什么变化的意思。”她的嗓子因为熬夜而有点沙哑,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苏承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不是不想表现得礼貌一点,而是他的脸已经僵硬了。
“你别太担心了……啧,你自己就是医生,应该最清楚了。”何小笛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讪讪一笑道:“否则你也不会顺着小混蛋的意思出来了,对吧?”说着,她用手肘捅了捅苏承。
苏承的脸上终于活络了一点……何小笛真的是个很好、很了不起的女人呢!“致远呢?他还好吧?”哥哥已经昏迷不醒了,弟弟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啊……否则他这个孽可作大了!
“他……嗯!”何小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有点勉强地点了下头。“刚才他的话,你别放在心里。”她端详着苏承的脸、轻叹了一声道:“他只是太着急了,你理解他吧!”
“别这么说,我当然理解。再说……他也没说错什么。”苏承也轻叹了一声,扭头看着正对着他们两的那扇开在转角处的窗……窗外是一方黑得浓重的夜色,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黎明前的黑暗”这句话。
何小笛又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淡淡一笑道:“内疚了?”
“嗯!”苏承没有掩饰。
何小笛又笑,再次拍拍苏承的肩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呵呵,小混蛋不知道差点被我杀了多少次呢,所以我真的可以理解你!但是,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因为这种心情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也只有你自己能解开这个结。”
苏承扯着嘴角、但却毫无笑意,他真的笑不出来。这样纠结得有如一团乱麻一样的心结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即便是当初Mike离世时他都不曾这样自责过……毕竟造成Mike离世的医疗事故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干连,带给他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对医生这个职业、美国这个国家失望了而已!而Mike并没有离开他、而是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心里。
到今天回头望望,这前后发生的种种不过是短短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职业、生活环境和感情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就连他的人仿佛都脱胎换骨了一般……变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了!
方致新下午的时候还给他做了一次让他很不爽的心理分析呢!说他就是因为遇到了他、从top变成了bottom之后才变得爱说粗口了……其实,哪里只是说粗口这么简单啊?也许方致新是嘴下留情,才没有硬生生和血淋淋地把他的转变一一细数出来吧?为什么他总是能够保持这种冰冷的理智呢?为什么……他会喜欢他这个“苏承同学”呢?
“诶……”何小笛又拿手肘捅了苏承一下,对自己再次被忽视有点不爽的样子。
“嗯?”苏承扯回思绪、把目光聚焦到了她脸上。
“胡思乱想是大忌!”何小笛竖起了一根手指。
“怎么可能不想?”苏承苦笑。
“方致新不会有事的,你自己也知道……对吧?”何小笛说得肯定,可是目光却紧紧盯着苏承、留心着他的反应……他是医生、肯定知道什么内幕吧?
“他……”苏承的嗓子堵上了。
何小笛的眼睛瞪圆了,很担心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内幕”。
苏承在她如炬的目光照射下,心里的某处开始变软、烤化了。
“怎么了?”何小笛着急了,推了推苏承的胳膊问:“是不是有什么医生没检查出来的、没告诉我们的事儿?”
“不是!”苏承连忙摇头、反手拍了拍何小笛的手臂道:“不是,放心。”
“那是什么?!”何小笛更着急了,她看得出苏承有话没说。
迟疑了半晌,苏承把方致新昏迷之前说的那句话告诉了何小笛。
何小笛张着嘴、却好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苏承既后悔、又严重内疚起来……不该说的、不该把这种忧思再加到何小笛脑子里的啊!
“不会的!”何小笛用力摇了摇头,目光和口气同样的坚定。“他们兄弟两个……”她反手指了指身后道:“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但却是真正的同气连枝。”
苏承怔了怔、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