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路虽然平坦,但是遍布泥巴、土块,大概都是各种车轮带上来的。
苏承扁了扁嘴、专心致志地看着路面,没多久就绕过了小土坡,然后……傻眼了。
早上他看好的地形出了点小差错……脚下的这条小水泥路只是绕过了小土坡,然后就从湖和另一边的油菜地里穿过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弯弧、往另一边去了。要到湖边只有顺着一条被人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中踩出来的坎坷不平的小泥路才能抵达。
“嗯……”苏承有些犯难地看着一条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面还有不少车辙子、显然有摩托车之类的两轮车时常光顾这里,应该是那些去湖边钓鱼的人留下的。
“怎么了?”方致新疑惑地微侧着头。
苏承苦着脸看看一百多米开外的静静的湖水,咕哝道:“没路了。”别的且不说,光是方致新这么有洁癖的人、即便是看得见他都不会愿意走这种一踩一脚泥的路的吧?
“怎么可能没路呢?”方致新笑了……他也发现自己今天果然很爱笑。“很难走的路么?”
“嗯,泥巴路!”苏承撇了撇嘴角、看看面前的一个深深的、还积了黄泥水的大坑。
“要脱鞋么?”方致新又问。
“啊?”苏承立刻扭头看着方致新,“你愿意过去?”
方致新挑了一下眉、没吱声。
苏承乐了,不过还是不放心地道:“很脏……”
“别告诉我!”方致新举手制止了他,“眼不见为净。”
“呵呵……”苏承憨憨一笑,“没想到你还有点幽默感啊?”
“我一直很有幽默感!”方致新很正经地道。
苏承想到了一个主意,大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拖鞋来换上!”说着,他把两根钓竿塞到方致新的手里、小桶放在他的脚边道:“一会儿就来。”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方致新无奈地杵在原地,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可笑……肩上扛着两根钓竿、脚边陪着一只散发着浓重酒糟味儿的鱼饲料塑料桶,头顶上是虽还谈不上炙热、但也绝对让人不好受的大太阳,要是等一下再换上硬底塑料拖鞋、把裤腿卷到膝盖……天哪,还好余洁和何小笛这两个聒噪的女人今天没空来!
不远处的土坡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咣当、咣当”玻璃瓶互相撞击的声音,紧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低鸣声。
方致新听得出来的应该是一辆卡车之类的大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站得足够靠边、能让车通过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
卡车很快就从土坡后面绕出来了,是一辆运送空酒瓶的车。司机看到弯道的弓背上竟然站了个不知道让路的人,不禁恼火地用力按了一下喇叭。
这声突如其来的喇叭声让方致新吓了一跳,心跳急剧加速、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脸也一下子滚烫了起来。他很后悔刚才听信了苏承的说辞、没有带盲杖出来,现在只能尽快地用脚尖探了探身后的路面、再后退了两步,直到脚后跟已经接触到水泥路边的边沿才停下。
卡车司机依旧很恼火地再次按响了车喇叭……路中间还站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呢!只是这次,他的手掌一直压在方向盘中间、久久都不松开。
车喇叭威力十足、急不可耐地在方致新的面前叫嚣着。
方致新紧紧抿着嘴唇,竭力睁大了眼睛、试图透过墨色的太阳镜片分辨出面前的状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儿退……身后是高度和情况都不明的泥路,而面前是一大片形状难名的黑影。
“我×××!”就在方致新和卡车僵持不下的时候,苏承的怒吼声忽然穿破了交织在空气当中的车喇叭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他奋力拍打车身的声音。
喇叭声骤停,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也冲着苏承大声咒骂起来:“我×××!你瞎了?没看见他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你TM才瞎了呢!他眼睛看不见,你没看出来?不会自己下车拿一下?”苏承气得蹦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就想去揪司机的领子。
“苏承!”方致新大喝了一声、想要喝止苏承,可是他在车的另一边、又正在火头上,根本没听见他的叫声。
司机被激怒了、用方言大声咒骂着,猛地格开试图抓住自己衣领的手臂,奋力拽着车门“砰”地一声拉上、一脚踩下油门,把拦在车前的塑料桶狠狠撞翻、绝尘而去。
苏承气得怒发冲冠、拔腿就想追,却被方致新的一声怒吼生生喝住。
方致新握着拳头、也是气得浑身发颤……被苏承气的!
两个人隔着半条马路、面对面地气喘吁吁着。
过了一会儿,“过来!”方致新凌空振了一下手臂。
苏承怔怔地看着他微张的手……偏了三十度的方向。
“苏承!”方致新又振了一下手臂,但很快就缩回了手、紧紧贴在大腿上,再度狠狠握拳……他意识到自己出手的位置大概是偏了。
苏承龇牙咧嘴地挠了挠头、弯腰捡起了刚才从车轱辘底下侥幸逃生的塑料桶……里面的饲料很粘,所以只撒了一点点。装蚯蚓的小铁盒倒是飞出去老远,不少蚯蚓都被车轮碾死了。
方致新侧着头听着苏承捡这个、捡那个的动静,琢磨着该怎么教训他。
苏承把活着的蚯蚓都捡起来装好了,这才磨磨唧唧地挨到方致新身边,人还没到、道歉已经出口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路边的。”
方致新才在肚子里酝酿了个开头的训斥统统被打了回票。
“我一出门就看到有车来,可是那混蛋开得忒快、我撒丫子跟在后头跑都追不上……”苏承半垂着头、歉疚不已地咕哝着,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满嘴北京话了。只感觉自己有点像小时候和同学打架、回家挨父母批一样。“你、你没伤到吧?”说着,他前前后后……装模作样地检查着方致新的身上。
方致新皱着眉、倍感无语地重重“哼”了一声,抬手捉住了他的手臂、牢牢握住。“走!”
“呃……回去?”苏承不确定地问。
“去湖边!”方致新不耐烦地朝另一侧甩了一下头,“你不是从早上就吵着要去钓鱼吗?”
苏承不太相信地看看方致新,犹豫了一下、问:“你生气吗?”
“拖鞋呢?拿来了么?”方致新的眉皱得更紧。
苏承把拿着拖鞋的手藏到了背后、固执地问:“你生气吗?”
方致新的气息加重了、脸上隐隐泛起一阵怒气,“你说呢?”
“生气的。”苏承的音量骤然降低。
“那你为什么还问?!”方致新恼火地抬高了音量。
“呃……就是想听你说出来呗!”苏承无辜地耸耸肩,弯腰用拖鞋轻轻敲了敲方致新的脚尖、然后才放地上,这才想起自己也没换鞋。刚才他正准备换鞋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有卡车飞快地开过,脑袋里“嗡”了一声、调头就跑了出来。一路又叫又跑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所以刚才才会这么冲动地想揍那个司机!
“你的呢?”方致新没理会苏承轻拍自己小腿的动作,他听他的脚步声就知道他没换鞋。
“我就穿自己的鞋,没事儿。”苏承叽咕着、又拍了拍他的小腿。他看到余洁是这么照应商静言的,就记下了。
方致新微蹙了一下眉、迟疑了一下,双脚互相一蹭、脱下了脚上的休闲鞋。
苏承很默契地为他换上了拖鞋。
“谢谢。”方致新低低地道。
“别客气!”苏承也低低地回礼。
“怎么了?”方致新听得出他的情绪很低落,“不是你叫我生气就说出来的吗?”
苏承皱了皱鼻子,帮他卷裤腿。
“我自己来。”方致新微弯着腰、拍了拍苏承的背。“你把鱼竿拿走。”
苏承接过鱼竿放在身边的地上,一边给自己卷裤腿、一边怏怏地道:“我不是说你不应该生气,你太应该生气了!我就是……就是、忽然明白……难怪当初何小笛说我不够细心呢!”
方致新“嗯?”了一声,拎着自己的鞋直起了身。
苏承轻叹了一声,又看看方致新的表情……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的,这才慢吞吞地道:“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路边的。”
“你说过了。”方致新扯起嘴角提醒了他一句。
“你……不生气了?”苏承心存侥幸地看着他勾起的嘴角,可话音未落就看见他的嘴角又弯了下来,“哦!”他的肩膀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生气?”方致新沉声问。
苏承不解地看看他,知道他这么问肯定有用意,便哼哼着问:“为什么呀?”
“钓鱼的时候再告诉你!”方致新的声音里又蒙上了一层笑意。
“切!”苏承有点少少的受戏弄的感觉,拎起饲料桶、扛着鱼竿,头也不回地道:“搭着我的肩膀吧,这条路很难走。”
方致新依言扶住了他的肩膀。
路果然很难走,高低不平也就算了、还相当滑,好几次要么是引路的苏承自己、要么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的方致新,都差点滑倒。
“你怎么找路的?”好不容易抵达平坦一点的湖边时,方致新忍不住怒斥道:“找了一条你都走不好的路?”
“待会儿我背你出去还不行么?”苏承悻悻地嘀咕了一句。说实话,他现在的心里头已经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叫方致新一起出来钓鱼绝对是一个非常、非常欠妥的主意。
“不……”
“对不起!”苏承梗着脖子打断了方致新的拒绝,大声道:“我也不是乡下孩子,哪儿知道这路会这么滑呀?”
方致新无语了。
苏承小心翼翼地领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方致新踩着半湿的湖岸到了一处树荫底下,解下绑在塑料桶把手上的两个大塑料袋、一边一个地铺在一条隆起的土堆上……这条土堆肯定是其他渔客砌起来的。然后学着电视里演的那种献媚样儿、躬身道:“方大少爷,您上座!”说着,还托着方致新的一条手臂把他引得坐下。
方致新哭笑不得,坐下后、朝湖面指了指问:“还有多远?”
“一迈步就能掉下去。”苏承挨着他坐下了。
方致新摸到了苏承放在两个人中间的鱼竿、伸出去探了探,果然离水面相当近,又问:“水深么?”
“这儿不深、湖当中很深,听说以前是个水库。”苏承说着、心里又蒙上了一层忧思,连忙问:“你会游泳吗?”
“你准备把我推下去?”方致新挑着眉问他。
“切,我也想啊!”苏承撇了撇嘴角。
方致新被他气鼓鼓的语气逗乐了,笑而不语地顺着鱼线摸到了小小的鱼钩、递向苏承道:“装蚯蚓。”
“自己装。”苏承把小铁盒往他空着的左手里一塞,扭身从塑料桶里抓了一把鱼饲料、奋力洒到了湖面上……用来吸引鱼儿游得近一些。
“很恶心,你给我装。”方致新龇牙咧嘴地又把盒子塞了回去。
苏承手上一个没抓稳,小铁盒“扑通”一声扣进了水里。“哎……!”他急得嚷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撩缓缓下沉的小铁盒,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出溜进了水里。
“苏承!”方致新大惊失色、扔下手里的鱼竿,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苏承的衣服、却只抓到满手的空气。
掉入水里之后,苏承才知道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的湖水其实是相当险恶的。明晃晃地反射着碎金箔一般的阳光、水温却很低;长在岸边层层迭迭的水草掩盖了一下岸、水就很深的真相;更要命的是湖底全是滑溜溜的泥、一脚踩下去根本无法站稳、反而向更深的地方滑了下去。他奋力划动着手臂、挣扎出水面,只来得及看一眼方致新惊慌失措的表情便又滑了下去,嘴里还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几口水、更感觉到腿上和手臂上都缠了不少滑溜溜的水草。于是……他慌了!
“苏承、回答我……!”方致新扯着嗓子冲着眼前的虚无大吼,可是除了苏承扑腾水面的动静之外、听不到他口头的回应。他的脑海里猛然闯进了十多年前那场断送了弟弟方致远站立和行走能力的车祸场景、眼前也立刻弥漫起一片飞舞的血色。“苏承……”他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由于用力过度、眼泪都从眼眶里迸了出来,然后便飞身跃进了他根本无从知道情况的险恶湖水之中。
那一声闷闷的、远远的“扑通”声像是一把鼓槌,重重地、狠狠地敲在了苏承的耳膜上,把他乱作一团的思路给瞬间击打清晰了、失调的手脚动作也立刻随着头脑的清明而和谐了起来。稍稍一使劲儿便挣脱了恼人的水草、再几下就蹬出了水面。“方……”他想答应方致新一声,可是却因为嘴里、喉咙里呛了不少水、肺里又缺氧,所以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致新朝着自己的方向划水过来……
动作的间隙中,方致新忽然发现听不到苏承扑腾水面的声音了,他吓得顿时手脚冰凉、连忙停下划水的动作,茫然地转动着头、寻找着苏承的动静。“苏承?苏承……快回答我!”他气极败坏地拍打着水面、踢动着水下的双脚,眼睛因为受了生水的刺激而无法睁开、只是滚滚地淌着眼泪。
“咳咳咳……我在……这儿!”苏承用尽力气咳出了一大口水、这才挣扎着应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划到了方致新身边,握了握他的手臂,气喘吁吁、怒不可遏地喝道:“你TMD跳下来干什么,笨蛋?!老子会游泳!”
方致新没有动气、而是松了口气。听他这么中气十足的吼声,说明他并无大碍。可是他的眼前的那片血光却还未消散尽、眼泪也无法停下来……幸亏他脸上全是水,苏承不可能知道他、方致新、在哭!
这双……无用的眼睛啊!除了能够分辨白天黑夜和无法名状的阴影之外,还有什么用呢?
7-4
何小笛才摆平了从昨天晚上就因为她批评了他一句待苏承不够客气而开始嘀嘀咕咕、唧唧歪歪的方致远,把他从二楼背了下来、扔到了轮椅上,一抬头就看到本该是高高兴兴出门、快快乐乐回家的两个人,湿淋淋、水汪汪的回来了。
“你们怎么了?!”何小笛的惊呼。
“致新?!”方致远的惊呼。
苏承垂着头不吱声。
方致新松开苏承的肩膀、朝何小笛转身道:“带我上去。”
何小笛怔了怔、狐疑地盯了苏承一眼……可是他只是低着头、垂头丧气得好比落水狗,事实上、他们俩还都的确成了落水狗。她也不敢出声多问,急急忙忙地过去、把手肘送到了方致新抬起的手掌里,又看看方致远、朝他使了个“问问什么情况”的眼色便领着方致新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