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师?”
“先别说话,坐下来!”
尽管来生态度大异往常,可是他仍然去为弘之冲杯咖啡来,这倒象以往的他。把咖啡往桌子上一放,他自己就开始在
室内来回踱步。
“……刚刚我跟日本画科的伊豆老师碰了面。”
日本画研究科助教伊豆正是弘之的指导教授。
“是……”
“他说,你打算毕业之后就业?”
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弘之了解事情梗概之后,耸了耸肩。
“是的。我是有这个打算。我也得到父亲的谅解了……”
“为什么连你也要放弃画画呢?”
来生很悲哀地说。
“高木也好,你也一样……就你们这些被画神选中的人,偏偏都这么轻率地就放弃自己天赋的才能!”
听恩师略带夸张的说词,弘之微笑着说。
“老师,我哪能跟高木学长相提并论?这样对高木学长和画神是不敬的。”
“现在可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
或许是为了保护挂在房间里的画和来生自己正在画的作品吧?研究室里的冷气开得并不强,弘之身上微微渗出了汗水
,他静静地说道。
“……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并不是一时冲动下这个决定的。”
“难不成是受高木的影响?你们之间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不是的!”
弘之露出有点僵硬的笑容。
“只是……我不再对画画那么执著罢了。光靠手画画……我觉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怀着这种敷衍心情画画,才会
被画神斥责哪!”
“可是……上次我们交谈的时候,你不是还充满了自信吗?”
“您说上次……啊……”
弘之点点头。
“……那个时候确实是如此。可是,那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想画……我认为我可以画得出来。只
是这样而已。”
来生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我衷心期望在创作毕业作品期间,你的心情会有所改变。”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他和弘之的关系比指导老师更亲密。大概他也了解到弘之有着一如他外表的刚愎个性吧?
“对不起占用了你的时间。你喝完咖啡后再走吧。”
“……对不起。”
弘之低头致谢。来生是如此地体贴,对不是自己指导的学生还设想得这么周到,这让弘之有点心痛。
弘之回到好久没回的公寓。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在老家上了水的画板拿进来,不过,总算让画板在完全没有受损的情
况下挤进自己这狭窄的房间。
“接下来……”
事实上,他应该在宽敞的老家那边的工作室完成所有的制作,可是弘之决定回公寓做好草图和描轮廓的阶段。等一进
入必须用胶的上彩阶段,就算他再怎么不想,也得使用工作室或大学的教室了。至于用铅笔画草图和用墨的工作,在
这个公寓里还勉强可以应付。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使用那间工作室了。尽管再怎么逼迫自己,他实在没办法在那个会让他想起自己对缭做了那种无
法挽回的错误的地点,画出带着爽朗笑容的缭。其实就算变换了地点,那纠缠在心头的疙瘩还是无法消除的。只是…
…他希望至少在画画时,可以恢复以前的心情。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
放下画板之后,他再度回到车上,将其他的行礼卸下来。当他把纸袋丢到地板上的时候,今天指导老师伊豆交给他的
就业资料和文件掉落一地。
“就业……吗……”
今年春天的时候,他决定了这幅毕业作品将是他最后一次画图。
一直那么深爱着的,一直坚信自己会继续走下去的日本画世界已经离他远去。现在存在弘之心头的只有一种痛苦的义
务感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事情乱了方寸呢?原本那么明亮、开阔的道路现在已经消失于白茫茫的雾气当中了
。见不到任何指标的他只能愣愣地呆立原地。
“啊……糟糕……”
弘之摇摇头,企图耍掉那些无谓的伤感,将用废纸包起来的白色画板摊在地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把最重要
的墨带过来。这边也不是买不到墨,但是他想用比较好的墨画他的毕业作品,所以特地跟父亲要了一些来。
“没办法……只好再回去拿了。”
他瞄了一眼手表,时间才不过七点过一点。来回老家不到两个小时,回来之后再作画的话,时间应该也还够。弘之飞
奔离开房间,再度跑下公寓的楼梯。
秋天随着浓度渐深的蓝色黑夜降临了。
和盛夏时暗淡的黑夜大异其趣的沉稳而静谧的夜,正是逐渐逼近的秋天的先遣部队。吹拂而过的风也不再是蕴含着白
昼气息的暖风,而是沁沁的凉风。
缭拿着高木给他的白酒走在路上。用两层纸包起来的酒还有一些余冷。
“我想如果你那么担心的话,最好去找弘之本人去确定一下。”
高木的建议一针见血。
“后天你不是就要回巴黎了吗?既然如此,今天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怕我多管闲事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高木把仍然犹豫不决的缭丢在起居室,自己走向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酒,三下两下就用纸包起来。
“克己……?”
“那么,就说是我派你去的吧?只要有这个理由就好了。去看看他吧!”
说完,便把那个包包往缭怀里一塞。
“这是由美子秘藏的波尔多。如果她骂人的话,你可要担起责任啊!”
老朋友说完,便往缭的背后一推。
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确定了弘之的地址。是高木写给他的,而且还附了一张简单的地图。
“嗯……啊,就是这里……”
那是一栋小小的白色灰泥的学生公寓。这里距离弘之就读的美大步行只要五分钟就到了,确实是个适合的地点。听说
弘之自从进大学之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缭抬头看着二楼的门,慢慢地爬上楼梯。
看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之后,发现最后一扇门旁边贴着‘木城’的牌子。缭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木城……?”
没有回应。缭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回音。
“不在吗……?”
缭轻轻把手搭上门把,他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缭满脸困惑地打开门,往房里踏进一步。
“喂?噢,是我。你在老家那边吗?难怪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高木在房里接电话。
“今天打算留在那边?……啊,不是最好了。没什么……只不过我送了东西到你公寓那边去了。嗯……今天晚上你非
得收到不可。……不是,绝对不是活的东西。不过……”
高木噤声偷笑着。
“如果放着不管……搞不好会烂掉。”
缭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了灯,走进弘之的公寓。
里面六叠宽大小还附了厨房和一套卫浴设备。以单人房而言,设备算是不错了。可是,对在巴黎拥有宽得不知道如何
整理的公寓的缭而言,这么整齐而狭窄的小房间却让他有一种怀念、温暖的感觉。他想把酒先放进冰箱,便走进厨房
。他找到一个小型的双门冰箱,打开门。
“啊……”
缭不禁笑了起来。里面储存的不是食物,而是塞满了不能蒙上湿气的画材。甚至还有轻微的胶水味。
“如果把酒放在这里……由美子一定会很生气的。”
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缭只好从冷冻库里拿出冰块放进一个大碗里,然后把酒放进里面冰镇。
“到底跑哪里去了……”
从门没上锁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跑不远。至少弘之今晚会回来的吧?
“就在这里等他吧……”
缭回到房间,一屁股坐了下来并环视四周。
“咦……?这是……”
他看到的是一张被挂起来的照片。
淡蓝色的套装……以白色为基调的舞台表演让缭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五年前他成为厂商专属模特儿时,第一次参
加巴黎时装展示会时的照片。他特别喜欢这套蓝色的套装,所以当时他就要求服装设计师帮他买下来,至今仍然挂在
他在巴黎家里的衣橱里。
弘之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看着这张照片的呢?他是怎么看待在高中时代只知道睡觉的怪人莲见缭,和走在五彩缤纷舞
台上的RYO……这双重身份的自己呢?
出人意料之外的,这张照片是室内仅有的一个装饰品。这个整理得非常干净的房间里,只有那块放在地上的大型画板
象是属于美大学生的东西。其他的画集和素描簿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一点都不起眼。
伸长双腿坐着的缭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画板,便轻轻地变换一下自己的方向。
“啊……”
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种纸的触感。
“这是什么啊……”
缭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纸袋被丢在一边。里面隐约可见几本杂志之类的书籍。缭无意识地伸手去拿。
“就业情报……?这是什么……”
缭打开纸袋看,里面有几本与就业有关的杂志和由大学生办的就业指导手册。
“这……这是干什么……”
缭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往下沉。
“他……他真的打算放弃画画了……”
他用颤抖的手翻开杂志,也不知道是弘之自己画的,还是指导老师圈出来的,上面已经选定了几家与美术有关的出版
社。
“木城……”
杂志哗啦一声从缭的手上落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使得缭不禁闭上了眼睛。
到底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呢?如何才能留你在这个全然静谧而安适的……优雅的世界?
是你用温暖的手把我带领进这个世界的,而现在你却想放手,就此默默离去吗?留下……孤单、无所依靠的我。
“我绝对……不允许……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你这样做……”
缭抱着膝盖坐了下来。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当中,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苦闷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喉间响起…
…消失在虚幻而孤单的室内。
“你竟然想……竟然想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我不原谅你……绝对不原谅你……”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随波逐流到多么违背自己天性的地方,就因为有你的画……因为有你的绘画世界,所以我总是
可以回到原点。每次看到你的画,我就觉得……没有关系……我还可以走下去,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在舞台的灯光下
走着。
“可是……”
你竟然要抛弃这个世界。把我一个人封在过去当中……你竟然就要去到一个我伸手不能及的地方去。
冰冷的水珠滴落在脸上。一颗接一颗泉涌上来,忍也忍不住。
缭觉得自己好像孤零零地被放逐到一个……所有时间都停止的世界……一个冰冻的世界。
外面……下起雨来了。
忘却忧虑的雨……狂放而无所顾忌地下着。
“已经都这么晚了……真是的……”
弘之匆匆忙忙地把车停进停车场,粗暴地关上门。
回老家的途中,他想起忘了锁上公寓的门,可是又告诉自己,反正很快就回来了,所以仍然往前开。总之,时间是浪
费不得的。可是,回到老家之后才发现,父亲临时有事外出了,结果他被准备了一大堆晚餐的律子给抓个正着,被迫
吃下了一大堆食物,而且还听她发了一大顿的牢骚。结果,他离开老家时已经超过十点。于是他只好一路飙车赶回来
。偏偏路上又下起雨来,今天晚上真是够倒霉了。
“咦……?”
弘之习惯性地抬头看自己的房间的窗,发现里面竟然点起了灯,他百思不解。
“电灯一直开着的吗?……”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他不禁缩起了脖子。
“……就算小偷跑进去也偷不到什么东西……”
弘之最先想到的是不要让特地跑回家拿的墨被雨水淋湿,急急地跑上公寓的楼梯。
果然,门把没什么反应,的确是忘了上锁。他抱着行李打开门,随即转过身,滑进门内。
“……你回来啦?”
房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弘之背对着门,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那甜甜的,语尾带着沙哑的男高音似曾相识。
“门没锁,而且……下雨了,所以我就留下来躲雨。”
“……是吗?”
弘之害怕回过头,只好保持面对门外的姿势脱下鞋子,走进厨房。
“……你还真能找,找到这里来了。”
弘之可以感受到对方射在他肩膀一带的、令他心痛的视线。他一边故作轻松地说道,一边把律子让他带回来的晚餐放
进冰箱。
“嗯,是克己告诉我的。流理台那边有他要我送过来的东西。”
缭那一向非常温顺的声音听起来带点鼻音,有点模糊的感觉。弘之放松了肩膀站起来。该整理的也整理好了。他再也
没有理由不回头了。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吧?”
弘之慢慢回头一看,只见缭以单膝跪地的姿态蹲在房间正中央。他低着头,用修长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头发
往上拢。没有办法看清楚缭低伏的脸上的表情,让弘之感到非常地不安。
“是我……不请自来的。”
缭用不象是他个性的泄气语气说道。
“是我没有考虑到你……自己跑来的。”
“莲见学长。”
缭的声音好像是受了伤小孩一般……颤抖而悲哀。弘之无意识地靠上去,触摸他用力揪着自己头发的指头。一阵颤动
的畏怯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