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畅地迤逦开来的远山棱线,此刻也淡淡地渗进春天的霞光中了。
在所有的事物好象一经触摸就会破坏无遗的平衡当中,出现了一个优雅而虚幻的空间。
弘之握住黑窗帘,停下了动作。如果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如果动一下身体……,这一瞬间就会破坏无遗了。这个……
柔和得让人觉得心痛的空间。
“嗯……”
缭微微地发出声音,轻轻地推开了高木的指尖。他好象才轻忽忽地从梦中醒来一样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吵到你了?”
一个柔和的男高音响起。原本已经静止的时间滑动了。
“没有,到是我妨碍了你的睡眠。”
高木笑着敲了敲缭的头,回到自己的画架前。
“我也才刚来。大概要画一个小时。”
“我也是。好不容易情绪才上来了。弘之,窗帘那样就可以了。”
“啊,噢……”
弘之从黑窗帘的一端缩回了冒汗的手。他把手滑进夹克的口袋里,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颤动。
“对不起……高木学长。”
“嗯?”
高木吃惊地望着突然一脸紧张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弘之。
“怎么了?”
“那……那个……”
一瞬间,弘之讲不出话来。
“我……我……还有点事,今天想先走……”
“啊?”
“对不起。”
弘之行了一个礼,一把抓起书包和素描本,飞也似地逃离美术室。
据说弘之受到身为日本画画家的父亲的影响,在记忆还不是很清楚的三岁左右就开始画画了。
“啊,反正只要给他纸和蜡笔就可以让他安静好半天了,说来也挺轻松的。”
这是代替弘之早逝的母亲将他抚养成人的姑姑律子说的。
“只是啊,要是在他画图的时候叫他吃饭或洗澡,他的心情就会极度恶化,甚至还会哭得让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真是伤脑筋哪!”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弘之一脸不高兴的一边用手抓起她做的炸鱼吃,一边回答道。
“倒是小律啊……”
“啊,我有不好的预感。”
律子用细长的眼睛看着弘之,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你用‘姑姑’以外的称呼叫我时,大概是想赖皮的时候了。”
和父亲年纪差了一截的律子和弘之年纪差了不到一轮。尽管如此,弘之却还是毫不在乎地说道。
“‘姑姑’就是‘姑姑’嘛!”
“从小你就是这样,老是有奇怪的事情就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说你不懂得察言观色……”
律子呼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赖皮鬼,随你爱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可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你好歹也买个礼物什么的贿赂贿赂我吧?”
被姑姑这么用筷子一指,弘之顿时哑口无言。
“时……时候不对嘛,我有什么办法?”
“真是的……”
律子夸张地抱着头,然后抬起头来。
“哪,又要赖什么皮了?我把话说在前头啊,预支零用钱或借钱什么的一概不准。哥哥才刚刚骂过我,说我太宠你了
。”
“我又不是乱花钱,大部分都是买画材嘛!”
弘之把身体靠向桌子,嘴巴歪斜一边。
“不用担心。就小律的存款而言,应该还不成问题嘛,对不对?”
弘之清了清喉咙,紧追不舍地敲诈律子。
“什么意思?少给我装模作样!有话快说!”
“那个吗……我老爸的画材不是都从小律上班的采美堂买的吗?”
为了照顾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哥哥和正值成长最快、生活最乱时期的侄子,律子只有找那种上班时间可以通融到某种
程度的工作。超级写实派的律子从短大毕业后,很乾脆地推却了许多有休假制度和高薪的一流企业,二话不说进了和
哥哥工作性质常有往来的画材店工作。磨练了五年之后,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账簿的保险箱的负责人,据说连店老板
都得让她三分。
“难道……没有给员工优惠价什么的吗?”
“啊?”
“我是说……”
“等一下!”
律子把手举到弘之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头,专心地炸着她的东西。她快速的将白肉鱼盛到盘子上,然后回过头来说
道。
“弘之,我把话说在前头,我的店里是专门做日本画和水墨画的画材生意。跟你画的与油画水彩相关的画材可扯不上
什么关系……”
“谁说要什么油彩来着?”
弘之一把抓起热腾腾的炸鱼往嘴里塞,整个脸颊涨得鼓鼓的。
“那些油彩我大可以偷用学校的画材,或者请高木学长帮我买呀!我要的是日本画的画材。原本是可以跟老爸偷一些
的,可是,他是那么细心的人……”
“弘之……”
律子不由得睁大了她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弘之则有点不快地看着她。
弘之的父亲木城久嗣算是一个中坚层次的日本画画家。虽称不上是号称百万以上的超级画家,但是其端整而华丽的画
风及稳定的功力却获得相当高的评价,目前在美大和专校执教鞭,同时也不断地发表个人的作品。
弘之是他的独子,父亲的工作室就等于是他的摇篮,所以绘画的功力达到某种程度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弘之在
脱离儿童画的领域之后,也从来不想选择日本画表现自己的画风和画功。小时候拿来当玩具来玩的矿物和胶……在这
几年内他也从来不想去碰。
“我把话说在前头,小律。”
弘之以律子刚刚的说词回敬了她。
“我可没有兴趣画父亲那种风景画。我不想画那种光是有美感,却了无热力的画。”
“弘之,你这样讲太过份了。”
律子忽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剥卷心菜。菜刀剁剁剁的声音响起。
“哥哥的画就保持这样。那是哥哥的世界……因为有人确实了解、支持他的画。”
“……我没有兴趣去画那种……只能当成一种装饰品的画。”
“弘之。”
律子只是沉静地制止了说话语气有着独生子特有的放纵的弘之,然后继续她的刀工。
“……小律。”
锅子噗噗地发出滚沸的声音……大概是味增汤吧?
“小律。”
微微洞开的小窗外面传来了水珠弹跳的声音。好象开始下雨了。
“我说小律!”
弘之轻轻地抓住年轻姑姑的肩膀。
“别闹了,赶快去换衣服啦!顺便去把关在工作室的哥哥拉出来吃饭……”
“小律,我跟老爸都不是兔子耶!”
“啊?”
弘之用手指了指。在菜板上堆了几乎象小山一般的卷心菜丝。
“啊呀……”
律子的注意力是相当具定向性的。只要心里想着一件事,其他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似的。从出生之后就一直跟她生活在
一起的弘之也相当了解这个毛病。
“看到了还不早说!”
“刚刚就想说了……”
弘之叹了一口气,攸地一转身。
“把菜放进塑胶袋,放进冰箱里。明天早上做凉拌生菜来吃。”
“啊,弘之!”
弘之就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律子叫住了他。
“……把你要的东西列出来。如果仓库里还有就拿给你。”
弘之吃了一惊,回头看她。律子耸了耸肩。
“谢谢你,小律。”
油画封闭了瞬间,而日本画则缝住了瞬间。
大概对画的感觉是因人而异的,弘之是这样解释每一种画的特质。以前,象油一样稳重的素材画出来的日本画并不稀
奇,但是弘之却喜欢仿佛有种淡淡的柔和感,内部极为充实的矿物颜料特有的触感。
父亲久嗣的作品有九成以上都是风景画。据律子说,他年轻的时候也画过人物画,也曾尝试抽象性的题材,可是现在
几乎全都是风景画……总是用沉稳、柔和的色调画出沉静的自然。
弘之绝对不是讨厌父亲的画。父亲的画总让人心情安适、闲雅。可是,如果他选择踏入同样的领域,他就不想让父亲
的阴影罩在自己头上。不论他参加什么画展,总是会被贴上“木城久嗣的儿子”
的标签。
弘之是在进高中之后开始画油画、抽象画的。而且,美术社社长高木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高木从国中时代开始,在学生美术界里就广为人知了。他对色彩的感觉相当敏锐,使用各种颜色的构图平衡感具有超
乎一个高中生该有的力量。弘之的房间里面也有一幅高木送他的小作品。十号左右的小图上跃跳着象波浪一般的蓝,
是一幅感觉很明亮的作品。弘之望着这幅题为“夏日”的画,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他整个人呈大字仰躺在床上,闭上
了眼睛。
今天充满了春天气息的阳光洒满了大地。原本四处窜流着冬天的气息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在这么温暖的阳光中,沉
睡中的莲见缭展现了他那优雅的侧脸。他的睡脸看起来是那么自然,可是在柔和的春光中那张脸却虚幻的让人心疼…
…甚至可以用绝美来形容。
弘之仰躺着伸出手,拿过刚刚丢在桌上的那本素描本。
“他就是……莲见学长啊……”
弘之并不是很清楚莲见缭这个人。将他的脸和名字合在一起也有半年了,可是,一来就读的年级不同,二来,他一来
到美术室就立刻跑去睡觉,弘之怎么可能了解这样一号人物呢?而他看来脾气也相当温和,几乎很少说话,至于弘之
也是不多话的人。
“身高……比我还高吧……”
和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高木站在一起也没差多少,所以应该也有相当的高度吧?可是,因为他的体型线条柔和而纤细
,所以并不会给人那种高大的人往往会有的压迫感。
“还有……”
弘之啪地翻开了素描本。
那一头干爽且触感似乎极佳的头发亮丽得几乎可以反光了。皮肤的颜色与其说是白,不如用光滑的奶油色来形容还贴
切些,春天暖和的温度确实是比夏天的强光或冬天冰冷的空气要来得适合他。五官线条分明,精巧得连细部都没有忽
略掉……令人联想起琉璃制品。
刚开始只是出于恶作剧的素描,不知不觉当中竟然也占了素描本中的好几页。从无意识地蜷缩着的全身像到毫无防备
地展开躯体,有着修长手指头的手……安适的侧脸……弘之如此执拗地画着他,执拗得令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有……油的感觉……”
弘之觉得缭身上那种远离世俗的透明感和油画的素材合不来。
那一瞬间……,弘之想起了和煦的春光射进来的时候。
好想将他缝起来。如果可能的话。
弘之第一次产生了想照自己的意志画图的意念……那一瞬间他这么想着。
第二章
缭十八岁春——
莲见缭呼地叹了一口气。
“缭。”
一个响亮的声音瞬间飞了过来。笼罩在一片白光中的空间顿时弥漫着僵硬的气息。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
坐在摄影机对面的导演椅上的高大男人眼神犀利地看着缭。他仍然带着那种眼神,手却啪的一挥。
“休息!”
当他用严峻而响亮的声音一下令,原本紧张的摄影棚内顿时喧闹了起来。那被绞得紧紧的紧张感攸地松弛了。
“休息一个小时。”
“辛苦了!”
“好累!两点开工噢!”
“能不能给我一杯咖啡?”
“我去外面的自动贩卖机买。整壶的都卖完了。”
“噢,那么……”
工作人员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摄影棚内只剩下缭和那个一脸不高兴的男人。缭一边耸着肩,一边从为了摄影效果而张
满白布的背景上走下来。
“缭。”
“嗯……哇!”
缭的手腕突然被抓住往对方身上靠过去,还来不及想什么,下巴又被抓个正着。
“你在想什么?”
满眼不悦的男人……缭的叔叔莲见正毅是一个靠拍流行商品资讯这个有点怪异的职业过活的人。他那走在流行尖端的
人所特有的‘灼热’视线是让缭最难以接受的。
“没什么……”
缭想低下头逃开他这种视线,可是下巴被抓住,他想动都动不了。
“好痛……放手啦!会有伤痕的……”
“别担心。我可没那么笨,让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模特儿受伤。”
叔叔终于松了手,缭小心的不让自己身上的衣服起皱,轻轻地坐到椅子上。一个女助理送来一杯纸杯装着的咖啡。缭
接过咖啡,同时轻轻地将垂到前面的一撮头发往上拢起。用慕丝整个往后梳整的头发少了平常那种柔顺感,反而透着
一种全然不同的异样感觉。
“正毅叔叔,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不是专业的模特啊!如果不能接受我在抓住要领方面的不专业表现的话…
…”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要正确地形容正毅的工作还相当难。例如他现在正在进行的就是为了某流行服饰厂商的主要品牌工作。从这个
叫‘BLUE’的品牌的表演秀到广告等所有的制作都由他一手策划。从广告的概念立案到模特儿的选定都是由他一手负
责的,可是问题就发生在模特儿的人选部份。
‘BLUE’今年的概念是‘化身成风’。
而选择模特儿的标准就是‘清纯而不经世故,具有清纯形象的年轻男性’。
可是,经过了几个月的甄选,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模特儿却出了车祸,伤势要全好要三个月之久。而事情就发生在预定
开拍前一个星期。工作乱了步调,早已经过了可以调整工作表的时限。之后的三天里,正毅陷入了彻夜研究由模特儿
经纪公司提出的利用组合模特儿进行拍摄的方案的地步。
第三天早上,他带着冲血的眼睛,拿起了办公室里的电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个符合该形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