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9-05

“别动手动脚!”穆子夜瞪他一眼,推开了他,“当心给人瞅见了!”

“瞅就瞅!怕什么?!”

“我倒不怕什么,是担心你怕!”

“我?我怕什么?”

“怕你老子打折你的腿。”穆子夜冷冷一笑。

柳三宝不由红了脸。他在穆子夜家门前站定,用手扒拉了扒拉门上的黄铜锁:“改明儿个,你也赏我把钥匙?”他见穆子夜从袖管子里掏出钥匙,又道,“要么,你把你这把给我得了!”

“要它干什么?”穆子夜打开门进去,又把钥匙塞回袖子里。

柳三宝盯着那钥匙,赶紧跟上:“今儿个也就跟你碰上了,要不准又得蹲门墩儿!”他闩好了门,又跟进屋来,“那个破铜疙瘩,天热还可以忍一忍,要到了寒冬腊月,可不是咒我不死么!”他说着,与穆子夜隔一张方桌坐了,委屈似地掰弄着手指头。

穆子夜冷冷一笑,对他道:“你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你不想蹲门墩儿,就别上赶的往这儿跑。”

“哼!”柳三宝一撇嘴,翘上二郎腿,“来不来的先甭说,你就那么盼着我死?哼!好狠的心!”

穆子夜盯着他,道:“你只管放心,要死也是我死你头里!”

“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柳三宝整个身子都探过来,突然抓住穆子夜的手,道,“咱俩都不死,都活着,咱不是说好了,还要一块儿去江南呢么?”

江南,是穆子夜的老家。秦仲卿当时猜得不错,他是个南方人,可现在,他连半个字的家乡话也不会说。除了那点儿从虎丘传下来的昆腔,他完全给北平同化了。

“去江南?”穆子夜沉下脸,“去那儿干什么?”

“不是你先前说,想回老家……”

“我几时说来着?!”

“你看你,又不认账!”

“子夜。”柳三宝又道,“咱不想别的,明儿个就上江南去。”

“明儿?做什么梦!”穆子夜瞪着他,“你不叫我想白儒的事儿?就为了你老子跟姓白的点儿钱上的关系?你放心,要死也是我我去死,犯不上连累你!”

“哼!你说这话就是成心咒我不死呢!”柳三宝一把撇开他,又坐回椅子里,“有个冯仁就够乱心的了,连仲卿兄都来瞎搅和!你?你更不拿我当回事儿!真是成心添堵!”

“添堵?那正好!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咱俩就此撇清!”穆子夜说着,快步赶到门口,捡起倚在那儿的一把黑伞——那是柳三宝的伞,狠狠摔到了院子里,然后瞪着柳三宝,示意他“滚”。

柳三宝晓得穆子夜的意思,却没说什么。他只微微一惊,紧紧绷着嘴,依旧坐在那儿。他担心自己一出去捡雨伞,穆子夜就会马上关上房门,不叫他进来。过了许久,他的目光才从穆子夜苍白的脸上移开,道:“……干什么拿伞撒气。”

穆子夜盯着他,没说什么。他叹一口气,不再理会柳三宝。

他们两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愿先开口。黑伞傻愣愣地横躺在院子里,谁也不愿去捡起它。转眼天黑了,暑气却不曾散去,黑伞还挺尸似地横在那儿,与黑色的天地融成一体。

柳三宝坐在那儿,眉楞楞地瞅着穆子夜。穆子夜先给屋里掌上灯,又点起那只白纸罩子灯笼,用竹竿高高地挑在大门首。

灯,却是在院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咚!啪!”的巨响。穆子夜吓一跳,手里的竹竿掉在地上。

“子夜!”柳三宝从屋里跑出来,“怎么了?”

“别过来,别……”

“怎么了?”柳三宝一边问一边往这边赶。

穆子夜死盯着院子大门,额上冒了汗:“……三宝……”他忽然转过身,不叫柳三宝过去。

“怎么回事儿?那么大动静。”柳三宝没再上前。他仰起头,视线越过穆子夜的肩,借着灯笼的光线,他见门板上嵌进一块闪亮亮的尖东西,“那是什么?”他扒拉开穆子夜,一步跃上前,不由跌坐在地上。

穆子夜亦凑上来,贴着门板听了听。没什么动静,他于是打开了院门。外面静得死寂,突然间,一只野猫从墙头一跃而下,“喵”的一声厉叫,于黑暗里消失了。几缕微弱的月光,鬼魅的影儿一般,在空气里荡着。不见人迹,只见一把锃亮的大斧子,深深嵌在门板里,那斧子的刃,比天上的月还要寒,还要亮。

“子夜,怎么回事?”柳三宝回过神,赶出来看。他见了那把斧子,额上也冒了汗。穆子夜没说话。他惨白着脸,想拔下那斧子,手有些颤抖,却没拔下来。柳三宝上前,用了用力,斧子下来了,他忙丢了它,“嗵”,青石板上砸出几条裂纹,门板上亦留下一条裂痕。

“怎么回事?”两人进了院子,闩好院门。柳三宝问他。

穆子夜还是没回答,只是摇一摇头。他猜测,是跟踪他的人干的。他不明白其中的原由。虽然这之前,陌生男人没对他怎样,可他还是担心,迟早有那么一天,对方要干出点儿什么。他不敢叫柳三宝知道这件事,他怕柳三宝鲁莽,更害怕陌生人要对付柳三宝,所以他想尽快跟柳三宝撇清关系,却没想不到,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现在,柳三宝知道了这件事,而穆子夜又不能解释清楚什么,他只有沉默。

“子夜。”柳三宝对他道,“你不愿说就甭说。可这儿太悬了!你跟我走吧?到我家里去。”

穆子夜呆了半刻,而后嘴唇颤抖着,冷笑道:“……你老子要打折你腿的。”

“现在还说这个!要么你说怎么办?我陪着你在外面住!咱住旅馆!”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死?我认了!”

“别胡吣!”柳三宝蓦地抱住他。他吓一跳,无意间,脚下趟到了那把黑雨伞,只听柳三宝对他道,

“甭说死!咱俩都得活着,好好活着,咱不是还要去江南么?”

穆子夜没说话,他眼里涌出几点水珠,却不是泪。水在他眼里汇了一会儿,于微黄晦暗的光线里闪烁了几下,又渐渐淡下去。他慢慢抬起两只手,揪紧了柳三宝的衣服。

第八章 

清晨,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鸽子腿上都绑着小哨子。鸽子们乘风而飞时,小哨子便兜起风,发出呼楞楞的脆响。

秦仲卿站在窗口,吹着风。天上的鸽子群渐渐没了踪迹。他看见秦仲恺坐车出去了。他知道,哥哥一定是去了商行。待秦仲恺的车子也完全于视野里消失,他才开始梳洗。吃过早饭,他也出门去了。

秦仲卿腋下夹了个纸口袋,里面全是昨晚才写好的个人简历。他正准备去找一份工作。从秦仲恺对待六姨太的态度中,他得到一些经验,那就是,在这年月底下,决不能白白地做少爷、少奶奶——虽然那是他亲哥哥。不劳者不得食,他深领其中奥妙。细说起来,商行里也有他一个位置,但他如何也干不了那差事,于他看来,在秦氏商行里工作,等于靠家里养活。他在英国念得是技术,自知比不过哥哥在经济方面的天赋。

他走了一上午,也没个地方愿意收他。第一,他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第二,他是留过洋的,人家不知该给他怎样的待遇。虽然技术工业正在兴起,但人终究要靠饭活着,为了这口饭,在动荡的天地间,谁也不愿轻易冒险,技术只是表面功夫罢了。他点起一支烟,将它叼在嘴里。他身上全是汗,神情有些沮丧。他腋下还夹着那纸口袋,口袋已经空了,他走了很久的路才意识到这一点,忙把纸袋子狠狠一攒,丢在了路边。他想找人诉一诉早上的苦。他首先想到了回家,回家去找苏玉,但苏玉不在了。没奈何,他又想到哥哥,秦仲恺的脸只在他心里闪过一个影,他摇摇头,断定不行。

……三宝?不,他还恨着他。他只有去找穆子夜。他一双浓眉紧紧锁着,心里浮出“穆子夜”三个字时,眉一下子舒展开了。他竟有一些激动,连诉苦也给忘记了,他只想见他一面,仿佛只要见上穆子夜一面,就已领略过世上所有的美好与甘甜。

……许久不见,要先说些什么好?

……算了!随天去吧,说什么都行!他想着,两只脚已踏进了青石板胡同。这条胡同没有名字。他之前问过穆子夜,但穆子夜也不晓得这小巷的名字。他就在心里叫它“青石板胡同”。

白天,青石板胡同里一片死寂。远远地,他瞧见对面胡同口有人走过来。渐近,他看清了,竟是柳三宝。柳三宝也瞧见了他。两人互相望着,都顿住脚步,怔了。就在此刻,嚯的一声,谁家院门被砸开了,三五个男人——都着敞怀小褂,有几个还戴着沿儿帽,帽子压得低低,看不见脸。那一群人从谁家里闯出来,气势汹汹朝秦仲卿这边奔,“滚开!”一个男人朝他嚷。他被那群人一搡,搡到了墙上。他稳住脚,朝巷子里望,见柳三宝早就不在那里,他心知不妙。那一户被砸开的人家,正是穆子夜家。他不待多想,几步跨过去。

“子夜!”柳三宝已先赶进来。

只见穆子夜倒在院子里。他唇上挂着血,鼻子里也淌着血,脸上的疤痕更是赫然在目,他早昏死过去。秦仲卿倒吸一口冷气,立在当场,再不敢上前。他担心穆子夜,然而柳三宝正在这里。

“仲卿!快!快找大夫!”柳三宝抱起穆子夜,对他道。

“噢!”他回过神,跌跌撞撞出了院子。

一个晴天,看起来却是阴的,对于秦仲卿,那是惨淡的色,就如同穆子夜的脸,青里泛着白。高音的世界,光,全隔在青砖墙外。秦仲卿的耳朵里,满是无休无歇的蝉鸣,吱——吱——。送走了大夫,秦仲卿才喘上一口气。他琢磨着,自己生病时候,白美凤也应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为心里人挂心。他越这么琢磨,就越发感激白美凤,甚至有了一种知己的感觉。他耳朵里的蝉鸣不曾停下,就又充进了柳三宝的声音。他在炕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眼瞅着柳三宝。

不知是怒火还是悲伤,柳三宝眼里全是血丝,却没有哭。他只是呆愣愣地死盯住穆子夜,嘴里不住地念:“子夜,子夜,子夜……”

穆子夜还没清醒。他闭着眼,阳光照在他脸上,看起来异常宁静。他脸上的血已被柳三宝擦去。那一条疤痕,因充血而越发醒目。他于蒙蒙混沌里瞥见一道光,耳边又有些声音,是谁在念他的名字,不住地念。他想看清那光、那人,于是张开了眼,只见柳三宝正在眼前:“……三宝?”他有点儿讶异。

“嗯。”柳三宝点点头,“怎么样?”他努力挤出一丝笑,眼眶一下子湿了。穆子夜没说什么,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子,才瞥见秦仲卿,“……秦先生?”

“是我。”秦仲卿赶紧凑上来。

盯了两人一会儿,穆子夜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他倦怠地闭上眼。怕极了他会死去,柳三宝忙摇一摇他:“子夜?子夜!”

穆子夜又张开了眼,只管瞧着柳三宝。柳三宝也瞧着他,松一口气。好像忘了还有秦仲卿在场,柳三宝对他道:“是谁干的?是不是白儒?!”

穆子夜摇摇头。

“是……是砸斧子的人?!”

穆子夜依旧摇摇头。

沉默了一阵,只听柳三宝叹一声,道:“为什么不说?你怎么就不肯跟我说?!”柳三宝焦躁起来,眼睛还那么红,只是不再湿润。穆子夜亦叹了一声,脸极痛苦地扭到一处。他动了动,极艰难地侧过身,背对秦仲卿与柳三宝,片刻才回道:“……我也不清楚……”

这一刻,秦仲卿意识到,自己是加在他们之间,多余的存在。但他并没有离开,他还立在那儿,望着穆子夜的背。那宛如盛开白莲花一般美丽的脊背,上面却染上了几块紫红色的淤血。白莲花好像才从泥地里捞出来,憔悴而污浊。大夫说,穆子夜身上的淤血是给人打出来的。

……那些人会是谁?秦仲卿想。以前,他还因为柳三宝知道关于穆子夜的所有事儿而嫉妒。现在,柳三宝与他的立场相同了,对方也不了解真相。

昨天,冯仁来找过穆子夜。巧在柳三宝也在那儿。自从门上被人砸了斧子,柳三宝更是从早呆到晚,依着他的意思,原打算住下。但穆子夜不许,他就没了主意。穆子夜出去说戏,他也要跟着。才三天下来,他就觉自己已过了大半辈子。穆子夜叫他回家歇歇,他一听,反来了精神。穆子夜没法子,只好由他去了。也许是顾虑到柳三宝,跟踪穆子夜的人再没了动静,也没再发生什么事情。

见到冯仁,柳三宝没来由地不高兴。他撇一撇嘴,没说什么。冯仁不介意他的态度,笑了,道:“原来是柳大少爷。请问子夜在不在?”

“不在!”

就在此刻,穆子夜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了:“冯大哥。”

“噢,原来你在。”冯仁用眼撩过柳三宝。柳三宝红了脸,却依旧没好气。穆子夜已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他笑一笑,没解释什么。冯仁并不知道穆子夜与柳三宝是那一种关系,他只知道这个弟弟与柳大少爷很要好。穆子夜没对他讲过柳三宝的事,他也从不过问。他对穆子夜与谁来往并不介意,也从不多想,他只照顾他的生活。有时候,冯仁与柳三宝会在穆子夜家碰面,每回如此,离开的总是柳三宝。这回也不例外,穆子夜千方百计把柳三宝给打发走了,才对冯仁说起之前被人跟踪,和门板上被砍斧子的事。冯仁并不吃惊,他道:“我来这儿就是跟你说这事儿的。”

“怎么,你知道?”

“这事儿,其实是我家那个婆娘找人干的……”

冯仁的老婆,虽没与冯仁离婚,但她决不会轻易放过“勾引”了她丈夫的人。即使那是个男人,即使那根本不是事实。可她就是认定了,不是事实,也成了事实。否则,她的男人怎会隔三差五就送钱去?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给那个“勾引”了她丈夫的男人一些教训!她原打算叫上一些人,直接闯到穆子夜家里去闹事,但又害怕给冯仁知道。她于是雇了个拉破洋车的穷车夫,叫这车夫整日盯住穆子夜,不必多说什么。不明理由,不明身份,只是每日里被一个陌生人跟着、盯着,也足够叫人害怕的了,况且连去警局告状的理由都没有。乱哄哄的年月里,一个穷百姓,单纯地被人跟踪,而跟踪者又没有任何“举动”,“避风阁学士们”决不会出面干涉。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终究叫冯仁知道了,可他老婆还不肯罢手。既然闹开,那就闹得更大!她告诉冯仁,除非他不再见穆子夜的面儿。冯仁暂且答应了。冯仁说到做到,他果然不去见穆子夜了。至于他老婆,天下总有这么一句:千万别和小女子作约定,她们骨子里就刻着“爽约”!他老婆想:哎呀呀!为了那个不要脸的,竟什么都肯应下!她依旧背地里叫那车夫盯着穆子夜。后来,她听那车夫说,时间一长,穆子夜竟不怕了。她便又生一计,辞了车夫,偷偷摸摸找来几个街面上的嘎杂子。嘎杂子们依她的意思,在穆子夜家门板上凿了斧子。纸包不住火。冯仁知道了她干的那些事儿,简直火冒三丈,却又拿她没脾气。他问她,到底要怎样?她说冯仁虽然人不去找穆子夜,但心里还想着他。她叫冯仁不再想他。人心是那么好管住的么?冯仁权宜答应了,为的是反过来盯住他老婆的一举一动。他老婆终于收了手。过了三天,冯仁彻底想明白了,这么下去,永远不是个事儿。这疯女人要困他一辈子,而为了曾救他一命的恩人,他不能不管穆子夜。很明显,这婆娘毁了他的忠悌仁义!他恍然大悟,这一切正是他当年把她弄成大肚子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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