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9-05

“子夜?”秦仲卿对他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穆子夜叹息地回答。

“是在想三宝的事情?”

“……”

“我也正琢磨着,他最近怎么都没露个面儿?怕不是有了什么事?你知道些么?”

穆子夜闻言,嘴唇颤了颤,却没说什么。他转过身,望着秦仲卿好一阵子。影子还罩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很是忧郁。他的一只手搭在窗台上,被明亮的阳光照射着,有些个惨白。

秦仲卿也看着他,心里明白了几分,道:“你有他的消息没有?不行的话,我到他家里瞧瞧去。”

穆子夜摇了摇头,才回答:“……半月前,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正跟着家里人搬家……”

“搬家?搬家做什么?”

“……听说是东北军接管了北平,他家先前的靠山倒了台,存在惠通那笔款子也没了……”他平板无起伏的声音,竟意外地颤抖着。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却没掉下泪来。

秦仲卿很想安慰他,然而想了又想,如何也想不出安慰的词句。

就在这时候,有人进来了,是柳三宝。秦仲卿与穆子夜瞧见他,都是一惊。柳三宝瞧见二人,也是一惊。

“怎么回事儿?”柳三宝最先开口。他穿了身带暗条纹的白西装。西装有些褶皱,袖口上也挂了污渍。他脸上,隐隐地见了青胡茬。

“三宝!”穆子夜见到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你没事吧?”他赶到柳三宝跟前,从上倒下地细细打量对方。

“我能有什么事?”柳三宝朝他笑了笑,把自己的手绢塞给他。那手绢也比先前皱了许多。穆子夜没有用,将它塞进了袖管里。柳三宝又看了看秦仲卿,道:“仲卿兄,你怎么在这儿?”

秦仲卿便把先前如何跟苏玉搬来的事情对他讲了一番。

柳三宝不禁笑道:“这年月流行搬家是怎么着?咱可真是难兄难弟!”

“刚刚我们还说起你。”秦仲卿对他道,“可真够揪心的,你家里怎样了?”

“倒也没什么。”柳三宝望向穆子夜,又转过头来看着秦仲卿,道,“本来是没收了财产,连房子都他*的给封了!亏得三姐跟七姐,托了她们男人的关系,好容易把房子弄了回来。”他终于把视线移到穆子夜身上,朝他笑了笑:“你瞧,我才又搬回来,就急着看你来了。”

穆子夜亦朝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秦仲卿心知,此刻自己是多余的存在。但他并不打算退让。老实说,他竟有几分希望柳家破产。如此一来,兴许柳三宝就没脸来找穆子夜了。然而一想起穆子夜恍惚的神情,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依旧坐在那里,重新捡过报纸,读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听穆子夜对他道:“秦先生,您该上班去了。”

秦仲卿忙看看手表,起了身。他样子有点窘,看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出门去了。他心里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得默默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见秦仲卿一走,柳三宝先往院子里巡视一番,确信再没了别人,他才赶紧关上房门,一把抱住了穆子夜。还不待穆子夜做出反应,他就在穆子夜脸上亲了又亲,口里还不住地念叨:“想死我了!你可想死我了你!”穆子夜想挣脱,柳三宝却抓得更紧,两只手在穆子夜身上乱摸:“干什么?你就不想我?”他自言自语似地说着,而后笑了,“对!对了!你刚才都想哭了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把脸凑上来,一只手还要扯穆子夜的长衫。

“你干什么?!”穆子夜立刻瞪起两只眼睛。柳三宝赶紧住了手。穆子夜推开他,冷冷地道:“我以为你是真想我,原来想的是这个。”

“我、我……”柳三宝先愣了愣,便嘿嘿笑起来,“我全想。”他说着,又埋怨道:“姓冯的好容易走了,仲卿兄他们又来捣乱。你只顾着行好心,看咱连俩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穆子夜冷笑道:“你还想怎么过?又不能赖这儿一辈子!”

“怎么讲?”

“你老子迟早要给你说亲,你还能赖这儿一辈子么?”

柳三宝闻言,不由泄了气。他以为穆子夜是要说秦仲卿跟苏玉,却不想说得是他。他在椅子里坐定,努一努嘴,气哼哼地道:“哼!劝你甭做这个梦!告诉你,你这辈子都甭想甩开我!我还告诉你,你也甭想着除我以外的人,甭管男女,除了我就不行!”他两只眼睛瞪着穆子夜。

穆子夜没说什么,只朝他冷冷一笑。

只听他又道:“将来的事儿,我全想好了。等南边儿平息些,咱俩就去。”

“去哪儿?”

“这不是明知故问?当然是去你老家!”

“干什么去?”

“你想去我就跟你去,咱俩不是说好来着?”

“你不要家了?”

柳三宝一愣:“什么家?”

“你爹妈,你七个姐姐。”

柳三宝笑了:“我七个姐姐都有了人家。我爹妈还有他们。你只有我……”他拽着穆子夜的手,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只手给他吻得通红,他才又道,“我跟你,咱俩去苏州成个家不好么?就咱俩。”

穆子夜不禁笑了:“可不是讲笑话了?两个大男人成家,别人怎么看?”

“管他们干什么!咱俩过咱俩的,关他们什么事!反正咱俩已就这样儿了,他们说什么都白搭!”

穆子夜望着他,皱上了眉。那只手被柳三宝的胡茬蹭得生疼,穆子夜想将手抽回,对方却死拽着不放。穆子夜只好死了心,由对方又拽又蹭。

“三宝。”穆子夜叹了一声,“……我现在,不想回老家了。”

“为什么?”

穆子夜依旧望着他,没回答。

柳三宝抬起头来,亦盯住他,道:“我知道,你还琢磨着白儒的事儿?咱离开北平,甭想这些个糟心的事儿!”

穆子夜咬了咬牙,不再看他,摇一摇头:“我根本忘不了。”

“……这么说……”柳三宝的视线追随着他的眼睛,见他闭上了眼,柳三宝道,“……只要白儒死,是不是?”

第十一章 

用现代眼光来看,那一点点事实,简直就平淡得可怜,然而在那个年代里,这件事足足毁了她一辈子。

穆晚晴认识他那一年,是十六岁。他也只有二十岁。

那天,穆晚晴到布店给师傅买衣料子,正巧他也在那儿。她身上的现钱没带够,他便帮她添上了。她打算日后把钱还他,于是问了他的住处。但他没说,只告诉穆晚晴,他的名字叫白儒,是北京人,跟父亲来苏州学做绸缎生意。兴许是缘分?闲暇时候,白儒跟着父亲去过几次附近的茶园,每一次都能碰到穆晚晴。有时候,穆晚晴在台上唱戏,她每一回唱的,都是《游园》一折。穆晚晴总在台上看他,他也在台下看穆晚晴。唱完戏,她跟着戏班子走人,他也跟着他爹回住处。有时候,穆晚晴没有戏,她便在帘子后边看他,他也寻着看过去。他们始终没有单独谈过话。

过了些日子,白儒刻意避开父亲,独自在茶园外等着。于街上,老远地,他瞧见穆晚晴跟着戏班子过来了。穆晚晴也瞧见了他。她今天没有戏,推说不舒服,师傅便打发了她,她朝白儒使了个眼色。他们有了单独谈话的机会,穆晚晴要还他钱,他没要。

之后,谈们见过几次面,很自然地生出了情愫。一年多光景过去了,白儒跟穆晚晴说:“我这就回去,叫我爹来提亲。”结果,穆晚晴没等来提亲的人。白儒给她去了封信,说他爹不同意这婚事。他约她私奔。她连夜收拾了东西,依着信里的时间地点,与白儒会合。

他们一起逃到了苏州乡下。因害怕被熟人撞见,他们不敢进城。没多少日子,就没了花费。白儒只得偷偷跑去城里找营生。却被他爹逮个正着。他爹要带他回北京,还着人将他看了起来。他买通了一个家人,给穆晚晴去了封信。他告诉穆晚晴:他不得不回北京。他叫穆晚晴在苏州等他,若他不能回来,她可前来找他。他还留下了地址。

穆晚晴又回到了戏班子。过了快一年,她生下了白儒的儿子,正是穆子夜。因他是深夜出生,所以叫了“子夜”。而白儒,再没找过她。

师傅过世后,穆晚晴接管了戏班。穆子夜已经长大不少,她不愿叫儿子再唱戏,于是想到了白儒。她依着许多年前白儒留下的话,领着穆子夜跟戏班子一路上北京去了。可当年的地址早就失效。她正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人找了他们去唱堂会。堂会上,穆晚晴认出了白儒,白儒也认出了她。

穆晚晴唱了一辈子戏,戏里那么多事故,她一个都没学会。她不清楚,有些人变节有多么容易。

后来,她知道了,白儒现在的夫人,曾是一家货运行的小姐。他正是因为他娶了这位小姐,才开创了万洋货运行的事业。穆晚晴心知,白儒绝不可能再跟她过日子去了。她死了心,不图别的,只求白儒能认下穆子夜。穆子夜原该姓白,叫白子夜。

白儒告诉她,他现在是北京的一号人物,为着半辈子的名声,他绝不能认个私生子。虽然白儒没有儿子,但他不会在这事上改变初衷。他打算给穆晚晴一些钱,叫她跟穆子夜,还有戏班子永远别再回北京。穆晚晴不要钱,无论如何,她也得让白儒认下儿子。她不想叫儿子跟她一样,一辈子落个戏子,一辈子叫人瞧不起!而白儒,有能力改变穆子夜的命运。穆晚晴跟白儒的谈话,柳三宝当时也偷听到了,但后来,他又给吓得忘记了。

穆晚晴一番话,激怒了白儒。白儒认定她不识抬举,泼了她一脸的热水。茶碗划破了穆子夜的脸。

白儒没认下穆子夜。

穆子夜破了相,他跟着穆晚晴和戏班子回到了住处。没两年工夫,穆晚晴终因心痨去世了。这段时间里,她没再找过白儒,却在死前嘱咐穆子夜,叫他去找白儒。穆子夜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已有了心机,他暂且应了,但没照办。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亲爹,不过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他拉不下那个脸。虽然破了相,可还有嗓子,他相信,凭着嗓子唱戏,他能自己养自己一辈子。他觉得,比起认亲,唱戏不丢人!

穆子夜也没把穆晚晴过世的消息告诉给白儒。关于穆晚晴的事,穆子夜不想多揣摩。于他看来,他的母亲,不过是白儒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年深日久,屏风旧了,绣鸟身上的丝线夜暗了,霉了。它没有笼子里的鸟好。笼子里的鸟会唱歌,它不会,所以容易被人遗忘。等人再想起它的时候,见到它发霉的样子,也就厌烦了。屏风上的鸟,终究还是死在了屏风上。屏风上的鸟,一辈子逃不出屏风,却还指望着屏风,指望着人能看屏风一眼,看一眼屏风,也就看见了它。它——她,恨屏风!她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她死了。

穆晚晴一死,戏班子也就散了。大家分了分东西,没给他剩下什么,唯独剩下了他跟他妈唱戏的行头。这就够了,他想,凭他唱戏,就是跑龙套,他也能过一辈子。他打算在北京唱一段日子,等攒够了路费,就回苏州。他不打算在北京耗。虽然那时候,冯仁劝他留下,他也认识了柳三宝。但他不喜欢北京——后来改叫了北平,不管是哪一个,他都不喜欢。因为养他的亲妈死在这儿了,戏班子也散在这儿了。在这儿,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亲爹,在这儿,他亲爹给他破了相!

穆子夜不打算在北京耗,他这么想,白儒不这么想。自从穆晚晴找过他,他就开始担心,他害怕他的家业要因这一对母子而灰飞烟灭。可一两年时间里,穆晚晴再没找过他。他以为他们回苏州去了,便找人秘密地去打听,才知道穆晚晴已死,死在了北京。他竟又不放心了,因为穆晚晴死在了北京。他知道穆晚晴死了,可还有穆子夜呢?他害怕穆子夜要认他这个爹,这么一来,他在北京的名声就全完了,他的一切也得跟着完。

穆子夜虽被破了相,可还能登台唱戏。白儒为永诀后患,找人给穆子夜喝水的茶壶里投了毒。穆子夜被救回一条命,却一辈子坏了嗓,再不能登台。

穆子夜觉得,如果是个女戏子,不能唱戏了,还能靠作娼养活自己,可他是个男人,连作娼都没资本,他不能唱戏,就只能等着饿死。冯仁为这事儿查了许久,才得知是白儒暗中使人干的。穆子夜知道了真相,柳三宝亦知道了。

冯仁强迫着穆子夜搬家,以免白儒又干下什么。穆子夜住进了青石板胡同。

而之后的几年里,白儒并没对穆子夜怎样。兴许,他以为穆子夜已死了?

白儒跟穆晚晴,穆子夜并不想计较。但如果当年不是他们两个,他这辈子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完蛋。他有些个恨白儒,亦恨上了他母亲。他破了相,全可视作白儒失手,他自己活该!但白儒弄坏了他的嗓子,还差点儿叫他送命!为这,他不回苏州去了,他得呆在北平,找白儒讨个公道!他心里清楚,警局一定不站他这边儿。他唯有靠自己,但身边的人牵着他,叫他不能下手。那么,那么也得叫白儒知道知道,他还活着呢!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请冯人带他去了白公馆的交际宴。他直想过去捅白儒两刀子!可他还念着三宝跟冯大哥,他放弃了。白儒也没跟他说一句话,许是白儒根本就没瞧见他。

白儒与穆子夜之间,只有血缘。没有情分。

前阵子,柳家稍稍安定下来,柳三宝又开始了三天两头往穆子夜家里跑。跑了些日子,这会儿,他又不来了。他没对穆子夜说什么,只是突然间不来了。穆子夜也没再碰上他,这叫人揪紧了心。

苏玉亦搬了出去。穆子夜没对此多说,秦仲卿却问了她原因。她说她住这儿太碍事!苏玉虽不清楚穆子夜跟柳三宝的关系,但她明白秦仲卿的心思。她刚回北平那会儿,是秦仲卿帮了她,为这,她念他的好儿。在她看来,离开穆子夜家,就是帮了秦仲卿。她在夜总会附近租了间房。房东是个寡妇。寡妇带着个孩子,因实在抓不着嚼谷,才把空出来的房租给了苏玉这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柳三宝不再来,苏玉又走了,穆子夜家的小院子忽然冷清下来,一时叫人不适应。

穆子夜依旧每天去教身段。他从不多说什么,只是最近越发忧郁了。秦仲卿看得明白——一定是为着柳三宝。

秦仲卿觉得,心里那一点点梦,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竟无和奈何。即使如此,他也要半眯着眼,让眼底留下一条缝隙,叫阳光射进来,射入眼底,照在心里,映下一小片蓝。他把那片蓝假装成是梦境。他也越发忧郁了,是穆子夜想着柳三宝的缘故。

一九三二年,阴历九月初五。桃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黄绿黄绿的小叶子、残叶子,积了一地。蓝色的、白色的野生喇叭花,全蔫儿了。可它们的根还活得精神着呢!

天上落着冷惺惺的小雨。虽然是小雨,却像是蒙蒙雾气,让人觉不出它的存在。晌午过了一会子,小雨住了。太阳还没露面儿,躲在白云里,散着白惨惨的光。

因学生暴动,杂货铺早早上了板。秦仲卿提前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穆子夜已经回来。

穆子夜正对着小镜子瞧自己的影儿瞧。见秦仲请进来,他道:“秦先生回来了。”

“嗯。”

穆子夜依旧瞧着自己的影儿,青白色的脸难得地泛起一丝笑。他对秦仲青道:“秦先生,我跟您说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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