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但闻,烟波江上使人愁……
从龙江关口出来已到了扬子江中。
陈向东伫立于船头望着清晨中雾霭迷朦的江面,不觉思绪如同这江水一波未平一波已袭来。
往事历历在目,不由的黯然神伤。
船家李老汉一边摇橹,见陈向东竟然站在船头,忙唤道:“陈相公~陈相公~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这般大,你快进
舱去罢,万一再着了风寒可不得了。”
陈向东转身微笑道:“已经呆在舱里好几日了,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何况一点也不冷啊……现在正是花开时节呢…
…”
李老汉担忧的望着陈向东苍白的侧面:“相公的脸色,老汉瞧着今日还是不济,不如趁早找个埠头,上岸去抓几贴子
药,身体老这样捱着可不行啊!”
瞧着陈相公的脸色似乎不是着风寒这样简单,他可是过来人。
早些时候,他就觉得奇怪。
陈相公模样长得这般标致,一身的绫罗绸缎,却一脸的病容,孤身一人远行,身边连个端水拿行李的下人也不带,这
可就奇了。
当时他便问,“陈相公你这是寻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啊?”
却见这相公浑身一颤,半晌才幽幽道:“是去凭悼一位故友。”
“相公尚这般年轻,想来你的朋友岂不是——”
看来,陈相公不仅是身体病了,心里也病了。
风中,隐约带着一丝的叹息。
陈向东望着茫茫的江面,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
这封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信,里面信纸上的字更是泪迹斑斑,晕成一纸的糊涂。
信是冷升写来的,寄给付明光的。
信上说,潘娘子难产,母子双亡……
当时的他脑里一片空白,心脏就象是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血和着泪奔涌而出。
娘子……
他忘不了,掀起头盖时,那双些微大胆着带着羞意的清透的黑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的样子。
他忘不了,杏花飞舞的时节,她站在那儿带着微微的愁绪望着他含笑的样子。
他忘不了,那眼里的爱和恨……
只觉得世界在那一瞬间崩溃了,他昏死了过去。
“娘子……你真的离去了么?”
他附身问花,花瓣上只带着似泪的露珠儿。
而今他又去询问这迷茫的江水,回应他的也仅仅是空空的涌动的寂寞的江水。
只道是不语欲销魂,望中烟水遥。
纵然只是站在船头吹了半会儿的风,陈向东还是倒下了。
他躺在舱中,昏昏沉沉。
李老汉煮了一锅粥,用粗瓷大碗装了一点,端到陈向东铺前。
“陈相公,你且吃一点……”
陈向东挣扎着却还是起不了身,只得躺下。
李老汉搁下碗,拿手一试陈向东的额头,惊道:“好烫——陈相公,我看你还是赶紧上岸找个大夫看看,前面就是江
宁了。”
陈向东原本就甚少出远门,从京都出来到扬州京口一带,先走的旱路倒还罢了,而后走的水路,人家走一日的行程,他
便要走出三五日来,晕船昏厥好几次。也亏得遇上了李老汉,这船家老头一力照顾他,一路慢慢行驶。
“我有个好友择居在苏州,还是去他那儿再寻大夫,可能方便一些。”
“等你捱到了苏州,命都没啦!”
陈向东黯然不语,也许那样最好了……原本以为只要出得京都,离开付明光半步,便会殒命,谁想竟然能挨上这许多日,
也许付明光就在附近,他追过来了。
见这陈相公,额上冷汗凛凛,面无血色,急得李老汉,也顾不得许多,忙使舵转向,向那江宁关口水闸处快速驶去。
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额上一片的冰凉,唇上也似有人轻轻喂他水喝,又轻轻擦去从嘴角流下的水渍。
陈向东迷迷糊糊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头,你早些说有个书生要租赁房舍,我自已也是读书人,自然便宜相
帮,可是你没说是个病得快死的人啊?这不是晦气么?!”
李老汉望着眼前的青年人,急道:“骆少爷,你看你今天刚要将房子租出去,偏巧着老汉我又赶上了,这不是缘份么
?——这陈相公,只是着了风寒,这大老远的,只身在外,没个帮衬的。老汉我驾这条船,出来都十几日了,家里还
等着花用,我急着要赶回去呢!我将他包裹里翻遍了,统共就剩下这十七两银子了,你就权当做个善事,收了留了他
,给他请个大夫,发一发汗,明日就好了。”
只听那熟悉的声音嗤笑道:“哦,这十七两银子不光是租金,还得给他请大夫啊?”
李老汉傻笑道:“瞧你说的,这是二两银子是租金,另外五两是给请大夫治病的,还剩下的十两,是陈相公南下的路
费,还得给他搁回去!”
“……趁早给我抬走……”声音咬牙切齿。
陈向东迷迷糊糊睁开眼,但见一室昏暗,微弱的光影正随风飘动。
他咳嗽了一声,却无力坐起身,只得睁眼望着床帐上那一块用粗蓝布补着的大补丁发愣。
但是,另外两个人显然已经发现他醒来。
李老汉惊喜的道:“陈相公,你可醒来了,可把老汉吓坏了。觉得怎么样?还是难受的厉害么?”
“这样的身子骨,还装什么风雅,趁早回老家窝被袄坑上才是正经。”这位骆少爷站在李老汉的身后,背着光,陈向
东一时间瞧不见他的样貌。
“骆少爷,你赶紧的给请位大夫来,这里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就麻烦你了。”李老汉央求道,至今他的空船尚在官闸
处系着,还给了银钱托那些差爷给照看着。
“别……不用……”陈向东几乎呻吟着,“李大爷……你送我去客栈,不用麻烦人家了。”
也许,他真的面露死相,是不是他的死期将至了,不知道怎么的,浑囤的神志竟然慢慢的清明起来。
他定睛的向那位骆少爷面上望去,因为这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好象是……
纵然背着灯光,这位骆少爷的相貌还是尽收眼底。那眉眼,那脸庞,这分明是……是……付明光……
他追过来了?他来抓他了?
纵然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付明光造成的,但是——
他让这所有痛苦的事在一夕之间发生了……
仅管付明光诉说着爱,但是他恨他,他要离开,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
一惊之下,黑暗再次袭来,在李老汉和骆相公的惊呼声中,陈向东再次昏过去了。
第 15 章
“我……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陈向东神情萎顿,无力的低语。
“什么?跟我回去,我还巴不得你快些离开——我又不认识你,你胡说些什么?还有,我叫骆子路,我不叫付明光!
……付明光?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这名叫骆子路的男子的低头思忖。
陈向东闻言愕然道:“你……还想耍什么把戏?”
骆子路哑然失笑,手指门外:“你去外面问问,打听打听,我骆子路生在这里,活在这里二十几年,什么时候变成另
外的人了,可笑之至。你真的是病糊涂了罢。”
陈向东猛的晃着自己的脑袋,用手揉揉眼睛,也许他真的是病糊涂了,把看到的年青男子都当成是付明光了。
正巧李老汉端了药进来,见状叫道:“陈相公~你这是做什么?大夫刚刚来瞧过来,说你要好好静养……快些把药喝
了罢。”
陈向东扯开一个艰涩的微笑:“我好多了,麻烦李大伯了。”当下接过药碗,心怀感激而一口饮尽。
李老汉见他比之在船上好了许多,也放心下来,面露笑容。
“陈相公,老汉等一下就走了,你就在骆少爷这里住上个把月,等将身体养好了,再重新租船南下。大夫说,近日里
千万不可再远行了,你身体不如常人,千万要保重。”
陈向东闻言抬头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自称是骆子路的男子,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了。
这人真的是不是那个人么?
骆子路冷冷道:“留你下来,供你吃供你住,还得给你煎药,一个月才二两银子,若不是这个老头再三肯求——我真
是吃撑着了我!”全然没有书生的斯文之气的骆少爷,象是生闷气似的,哼了一声,拂袖离去了。
看得陈向东一愣一愣的。
李老汉见陈向东一脸的无措,忙道:“陈相公,你别理他,瞧这破屋子,就算租一年也不过三两五两的,稀罕了他了
——没有帮你送到去处,这一半订金还是退还给你,我这就回去啦。陈相公,你快将银子收好。”
陈向东忙推开李老汉递过来的银两:“李大爷,这几日可多亏了你了——换做其他客人,也许早到了余杭了,说起来
,我还得再付你银两——”
李老汉将钱往床边一放,忙转身离去了。
是啊,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陈向东一时间的无力也只能眼睁睁任他离去,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陈向东缓缓的醒来,静静的躺着。
依稀听到窗外清翠的鸟鸣伴着朗朗的读书之声以及……粗鲁的咒骂。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简直是放屁!哇——”咒骂之声停止了。
“骆少爷,你在读书哪……总共五个铜子。”
“五个铜子,你干脆去抢算了!就四个馒头,怎么多出一个铜子了?”脾气极其差劲的男人嗓门大的死人都能吵醒了
。
“我阿三亲自给你送来,得加钱。看到没有,刚刚这草鞋就被你院子里的小石子给坷了一下,看起来都快破了。更何
况,我都听说了,你房子租出去了,有钱啦!赶紧将这破院子修整修整,省得走路渗的慌。这药味可真难闻——你生
病了?看不出来啊?”
“行了行了,哪有那么多话,拿去罢——”
原来,他在帮自己煎药。
陈向东心头一暖,缓缓的从床上坐起身来,却隐隐的感到一阵头晕,忙靠在床柱上。
没过多久,房门猛的被人推开了,可怜的门板几乎要从框上掉下来似的,来回的晃荡。
“娘的,什么破门!”骆子路看了门板一眼,然后将手上端的馒头和药碗重重的搁到房里唯一张简陋的木桌上,粗声
粗气的道:“起来吃早饭喝药了——”
陈向东怯怯的看向站在桌边的男子,越看越觉得跟付明光何其相似。
他真的不是付明光么?
纵然这个自称是骆子路的男人,身穿的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脚上的鞋面还有补过的痕迹,神色之间也没有付明
光那样的一贯大度从容,紧蹙的眉头正显出他的极度不耐,但是,这个人真的不是付明光么?
世上真的有如此相象的人么?
“还愣着干嘛,过来吃馒头,一会儿就凉了!”骆子路已经坐在桌边吃起馒头来了,四个馒头他倒吃了二个了,正欲
拿第三个……
陈向东缓缓的从床上下来,刚想伸手拿衣服,又是一阵眩晕,整个人又倒回床上。
骆子路见状忙叫道:“怎么了?”急走到床边,但见陈向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着,又迟疑的出声:“你……你
没事罢?”心里不由的一阵恐慌……不会是死了罢。
颤抖的伸手去欲探他的鼻息,谁想,此时陈向东却缓缓的睁开眼来。
骆子路伸了一半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只能转个弯回来摸摸自己的鼻子,粗声粗气道:“算了,你别动,别起来了
……真是麻烦。”
他伸手将陈向东的双腿抬上床,又将他整个人半靠半躺在床上,用破被子盖好。
接着骆子路又出了房门,没过多久又回来,端了一个木盆,嘴里嘟囔着:“唉……我还得伺侯你。”帮陈向东拭了脸
,洗干净手。
“吃个馒头罢——”将剩下的唯一一个馒头塞到陈向东的手里,却意外的看到,馒头掉到被子上。
原来陈向东已经无力的连馒头也拿不住了。
“挣这二两银子容易么!也罢,好人做到底了——”骆子路转身将桌上的药和馒头拿来亲自坐到床边,撕点馒头块下
来,沾着药汁送到陈向东的嘴边。
虽然陈向东胃口全无,但是总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好心,也缓缓的将送到嘴边的食物慢慢的吞咽下去。
“这位……骆……相公,枕头的铺被下,有五两银子,你拿去罢。真是太麻烦你了——”
若这人真的不是付明光,那么他们就非亲非故更是素不相识,他又怎么能这样平白的让别人如此烦劳。
“在哪?”
骆子路几乎粗鲁拉起陈向东的上半身,扳过来,翻开底下的木枕,果然有好几块银子搁在被褥底下,连忙拿过来搁到
怀里。见陈向东渐渐坐不住了,就扶了他躺下来,又拿出银子看了看,这才满意的离开了。
以为骆子路就此满足,那就大错特错,虽然他几日来对陈向东倒是煎药端饭也很尽责,但是……
就如同第二天,骆子路进来便翻他的包袄……
第三天,他二话不说,进来就开始扒陈向东的衣服,可怜陈相公四肢无力只得任其胡作非为,以为这人已化身为禽兽
,谁想,他只拿了衣物就走。
当时陈向东仅仅着了中衣躺在被窝里。
试想再过个几日,他不仅衣不蔽体,更有可能,连人也会被卖掉……
第 16 章
幸运的是,喝了二天的药,又躺了二天的陈向东渐渐的好起来,倒也能起身四下走动。只是没过多久又觉得身子乏的
很,还得躺下休息。
又听到婉转的鸟鸣之声,感觉春意如此盎然,望着从残破的纸窗透进来的几缕阳光,不禁心里一荡,便披了一条破毯
子,打开嘎吱做响的房门,缓缓的从房内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这房门,以为门外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天地,但是,着实令他大失所望。
四下树木倒是繁多,绿意葱茏之间,杂着残椽断壁。
从房门阶石通到院子的石子路,婉延着,并着无数的杂草,青青郁郁的,荣荣向上。
就在旁边有个池子,池水绿的让人心里发毛……
而池边,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弯腰在一个小炉子上煎药,正拿着风扇在那里旺火。
一阵春风吹过,浓烟倒吹着,呛得那人直咳嗽。
骆子路正被烟呛的倒退几步,却发现陈向东站在房檐之下,正向他这边看来。
春日的阳光正温柔的映在陈向东的脸上,虽有病色,但是迷离出一种清澈的剔透之感。
仿佛一阵风就能让将他吹倒。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