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少年时候打过多少场架,因为什么打架,对于若干年后的王树民来说,都像是被一抹就平的浮尘。打架对他来说,是比王家吃红烧肉的频率还高的事情。
可是就像是路上摔一跤一样,通常情况下,人们能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怕赶上所谓的“寸劲儿”——比如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啦,尾骨给坐断了啦。
王树民这回打架,就是那传说中的非常不幸的,赶上寸劲儿了。
六中这片儿本来是三不管地带,谁知道这几天刚来了个实习的小片儿警,社会责任感高得不行不行的,天天晚上出来巡逻,立誓要和这帮小流氓斗争到底。
王树民——于是不幸地顶风作案了。
寒冬腊月的,被横眉立目的片儿警锁在泡儿局的暖气片上一宿——好吧,加上些形容词,是没供暖的暖气片,外加四面透风的窗户和呼啸的西北风。如果还觉得没什么,那还要加上脑袋上被人开了个口子,流出来的血差点把眼睛糊上,鼻青脸肿估计贾桂芳看见他都得认上一会。
为什么就锁他一个?
好问题,巡逻的片儿警只有一个,当时的情况就够抓一个的,那帮孙子,一看见条子来了,一个个遛的比光速还快,明显平时和条子们斗智斗勇的经验值已经加满了。
什么?证人?
哦,那是王树民同学自作孽不可活了,为了兼顾他那难得的一点绅士风度,在斗争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让骆灵小美女先撤离现场了,导致他英勇的行为没有战地记者的证明,身被不白之冤。
反正第二天一早,贾桂芳和王大栓接到通知来局子里领人的时候,就看见酷似盲流的一坨,拖着鼻涕,顶着一头只是简简单单被处理过,看上去挺凄厉的伤口的王树民蹲在那。贾桂芳当时眼圈就红了,这女人平时战斗力惊人,可毕竟是个当妈的,哪个亲妈看见自己儿子这样,不得掉眼泪呢?
临近开学的时候在校外打架,还进了局子,王树民啊王树民,你怎么就能那么风生水起呢?
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王树民的行为也说得上是英雄救美见义勇为,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中应当受到表彰,然而问题就是没有人证啊人证!
小美女骆灵当天晚上回家,就被她爸妈给看起来了,她们全家都是北新市里有头有脸的人,骆灵她舅舅好像是个区政府的领导,本来就看六中不顺眼,惦记着给她转学呢,这一档子事一出,好嘞,紧锣密鼓地就给小姑娘办了转学手续。
警察?歇菜吧您,我们这是未成年人,什么都不知道,好好人家儿的女孩儿,怎么会跟路边打架的小流氓扯上关系?瞎了你们的狗眼了,挡出去!
一个区政府的领导,认识一个文教局的领导,认识他们小派出所的所长,都是芝麻绿豆似的小官,可也不是咱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那有一百八十斤,说话打呼噜都震天响,一只手像蒲扇一样威武得不行,好像无所不能的王大栓自己坐在那,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短得扎手的两鬓,突然就冒出了斑斑点点的白。
这就是社会啊社会。
王家算是托尽了关系,才把这事情大而化小,王树民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平平安安地去了医院包扎,然后平平安安地能在开学的时候回学校……跟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个记大过的处分。
王树民住院的那几天,谢一给班主任打电话,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贾桂芳和王大栓忙前忙后地托关系找路子,他就每天帮着带着饭菜和书本,去医院陪着王树民。什么,还拌着嘴呢?咳,都什么时候了,谁记得这点鸡毛蒜皮的小恩怨!
横冲直撞的小老虎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王树民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这年纪的孩子大多受武侠小说毒害颇深,总是崇拜书里那些个高来高去的大侠,古道热肠,快意恩仇。
可是那毕竟都是别人编的故事啊,傻小子们。
有时候王树民心里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就拉着谢一絮絮叨叨:“你说她怎么那样呢?你说她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还能死啊?你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谢一,直直地就盯着北新市那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永远都不见放晴一样。谢一也不说话,他心里的迷茫比王树民还多,关于谢守拙,关于一中,关于……他喜欢王树民这件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事情。
几个人能春风得意马蹄疾地看尽长安花呢?少不更事,少不更事。
一个礼拜以后,谢一回了一中,王树民却觉得自己上的这学,真是越上越没劲。终于有一天,他正式地坐到了王大栓对面,说:“爸,跟你商量件事。”
那时候王大栓还不知道什么叫做“man to man”的对话,只是被自家小崽子人五人六儿的样给镇住了。
只听王树民深深地吸了口气:“爸,这书我不想念了。”
王大栓那双眼睛当时就瞪成了灯笼,肢体先于脑子行动,弯腰就拾起了自己的拖鞋,照着王树民的脑袋就扔了过去:“你说什么?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王树民微微闪身躲过去,皱皱眉,低低地说:“爸,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你说个屁!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不念书,不念书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贾桂芳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跑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这父子俩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王大栓的身高和体型对于一般人来说,显然是比较有威慑力的,王树民喉头动了一下,抿抿嘴,也站起来:“爸,我们学校不像一中,一年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去年高考,最好的人也就是上了个北新师专,专科还是最次的那种,我念三年出来照样没事儿干!”
王大栓还是瞪着他,可是没有进一步的暴力镇压行为了,贾桂芳不远不近地看着这儿子,真是长成大小伙子了,说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像他爸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主意,就连身高都差不多了,爷儿俩对面站着,眼神儿都那么像。
她拍拍沾了面粉的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走到两人中间:“那你说,你不读书,想干什么?做小买卖?找个地儿打工?”
“我想当兵。”王树民说,还不等贾桂芳反驳,就连珠炮似的说,“我打听过了,男兵好当,过了体检,够岁数就行,两年以后要是复原回来,地方上还给分配工作。”
小伙子脸上有种年轻的坚定,贾桂芳和王大栓对视一眼。当兵?其实也不错,只要自己不怕苦不怕累。
等谢一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王树民参军的事宜已经全部敲定了,男兵毕竟好走,反正也够岁数了,花上几千块钱,找找人,上下打点打点,一个名额就到手了。王树民大嗓门地在电话里喊:“解放军,知道不?以后我也是解放军了,那不是有个课文么,叫谁是最可爱的人?哈哈,以后哥也是……”
谢一拿着突然间温度升高的听筒,却走神儿了。
他突然想起,这个在电话里唠叨个不停,亲昵熟悉的人,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两年……也许更多更长的时间不回家,寒暑假也见不着。
王树民没心没肺地在那边嚷嚷:“咱俩以后就一文一武,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咱爹妈!”
是你爹妈……
“你就甭惦记我了,好好念书,以后哥要是真混成个将军什么的,保证罩着你!”
谢一觉得,王树民离他的世界好像越来越远了,人一点一点地大了,原来一起玩玩闹闹的孩子每时每刻都在淡出彼此的生命,各自追逐各自的前途,天下四海,永远也不像古诗词里说的那么狭小。
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那个写了《滕王阁序》的王勃,有天涯若比邻的心胸,离分或者异路,都是不得了的事。
谢一撂下电话以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过这样也好,那么长时间见不着,时间长了没准就忘了王树民了,关系淡了……没准,他就不喜欢王树民了,没准他就正常了,没准他就……
没准……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咯。
第三卷 面对生活
第十二章 预言
部队啊,部队是个好地方。好男儿走就该走四方,有枪扛有操练,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带着那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宣泄。
贾桂芳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没离开过自己身边的这儿子在外面受什么委屈,王树民却是压根没当回事,苦不苦,想想人家长征两万五,怎么别人受得了自己就受不了了?老人说了,有享不了的福,没吃不了的苦。
新兵先是班长带着军训,班里一水儿的新军装和新兵蛋子,还真是五湖四海的哪都有,有个小孩,叫何小兵,听这名儿就不像有出息的,明显着不够岁数,小脸光光的,连胡茬都没有,一问才知道,是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托人改了户口本上的年纪,混进来的,在军队里服役两年,回头在地方上待业一年,就能回去接他爸在国企的班。
还有个叫李爱军的哥们儿,偏远山区里来的,原来叫李狗蛋,入伍前不久才拥有了自己的大名,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人品真没的说,又仗义又实诚,唯一的缺点是饭量有点大。第一天集合吃早饭,一帮大小伙子,驱车劳顿的,老实说都狼吞虎咽的,可是李爱军同志一上桌子,众人就全傻了,连班长都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哥们儿以其对食物极大的热情,在一顿早饭中,总共消灭了十五个馒头一盆粥,直接导致全班都没吃饱。
王树民心说,不愧是解放军队伍,人才就是多。
驻地在辽宁的一个山沟里,生活确实是大大的艰苦,伙食标准一天还不到七块钱,一天到晚的青菜萝卜土豆,吃到最后,王树民觉得自己那张脸已经赶上非洲土著了。战友们私下里把军歌词改了,就叫“我是一棵菜,来自老百姓”。
不过会这么抱怨的多半是王树民这种“纨绔子弟”,人家李爱军就不说,李爱军告诉他们,在老家,十天半月的都不见得吃个饱饭,青菜土豆怎么了?有粮食有蔬菜还挑三拣四,没挨过饿的大少爷们。
鉴于以上原因,这小子是唯一一个过得滋润的。
早晚五千米越野跑,那就是开胃消食的。可新兵们不行啊,一个个跑下来全都面有菜色,恨不得腿都迈不开,后来王树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班长脸色那么臭,一天到晚除了找茬就是找茬。
这新兵蛋子不折腾不行,熊得难受。
当兵头一年,衣服上带着的盐花好像永远也洗不掉,内衣除了睡觉之外就没干过。
当然,这些他都只和谢一说过,打电话的时候,连王大栓他都不给提,嘻嘻哈哈两句话,部队好啊,吃的香。
父母年纪虽然不大,可是王树民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他有时候庆幸,幸好还有谢一这么个发小儿,什么委屈什么苦都能给他倒一倒,那边从来听不见半声儿安慰,最后也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谁让你去呢,自作孽不可活”。
王树民就傻笑,其实他只是有话想说说,还真不希望别人拿这事儿安慰他什么,大老爷们儿一个,出来是保家卫国的,撒娇就没意思了。
一晃两年,真不夸张。好像一睁眼一闭眼,那时间就花花的过去了,两年前的王树民想着,当完兵回去就能转业,在地方上混个单位,然后朝九晚五,像他爸妈一样混一辈子,可是两年以后,王树民突然不想离开这身部队和军装了。
北新市是个那么舒服的地方,高楼大厦,公园草坪,可又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神色木然的市民,各自来去匆匆,然后岁月会在那些男人女人们身上留下各种印记,每天看着自己的小肚子鼓出来,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住单位分的房子,骑自行车上下班,来往菜场和超市。
王树民想,自己就这么甘心地过一辈子?
他给谢一打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声:“你要是愿意留在军队里,就留吧,我听说可以考军校是吧?回头你要是需要,我给你寄点参考资料过去,你们军校考试题好像比我们高考简单。”
这么说的时候,王树民几乎想不起印象里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却长着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的男孩子的样子,谢一的话越来越少,语气却越来越平稳,声音低沉,像个大人一样。出门在外,真的会让一个孩子很快地成长起来,无论是部队,还是学校。
那时候高考还是在酷暑的七月份,人心惶惶,知了添乱一样地在路边的大树上叫,马路好像要被晒化了似的,冒出漆黑的油渍——就像这个七月一样漆黑。
这是一场严酷的成人礼。
三年的努力,需要最后的交付。学校考场外面家长多得几乎造成交通阻塞,打着阳伞的,拿着冷饮的,全都以一致的,焦虑而期盼的眼光往里望去。班主任在临把孩子们送进考场之前,组织着所有人站成一圈,人太多,所以大家不得不侧着身子,把手叠在一起,大喊三声“四班必胜”。
一声比一声大,连大门外的家长们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不大合群的谢一也站在人堆里,难得地跟着疯了一把,随后众人一哄而散,各奔考场,走过的,无论熟悉不熟悉,都在肩膀上狠狠地搂一下拍一拍,叫一句“加油”。
高二的时候,看着来去匆匆的高三同学,觉得高三像是一辈子都过不完一样,真到了毕业班,却觉得倒计时牌子就像是把时间都吃进去似的,恨不得再多挤出一天,现在坐到考场上,谢一反而心情平静了。
考完以后,谢一回寝室打扫好了卫生,整理了行李回家。他打开行李包,在最底下一层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那是初中春游的时候班里一个有钱的同学帮忙给照的,也是谢一和王树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张合影。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但是近距离产生感情。可是从近距离拉成远距离,这份感情却失去了禁制一样,疯狂地生长壮大。
卷卷苍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谢一的第一志愿是南方的一所大学,离家千里之外,听说那里终年难见雪花,校园里有四季常青的植物。他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谢守拙和所有那些童年少年的念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谢一自卑,他自己心里明白。
一个月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别的同学在这样煎熬而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数着日历上的日子,对于出分数出结果的那天,心里既盼着,又怕着。
谢一一直在打工,他现在已经成年,找这种活干,比小时候偷偷摸摸的要容易得多,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去建筑工地帮忙,然后每礼拜在麦当劳当两次班,晚上去KTV做服务生。
就这么到了月底,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录取通知书到达的时候,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一中去领取,班主任在办公室挨个等着他们,把红色的快递给他,唏嘘不已,拉着他说了半天的话。
报的学校算一本,但不是名校,专业是调剂的,不过对于谢一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全班二十六个人上了重点线,谢一排二十四,发挥稳定,成绩理想,连志愿都报的不错。
班主任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临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谢一啊,老师只能带你走这么远,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人这一辈子,不要老是争强好胜,该服软的时候,就服个软,可是你自个儿心里头不能软,一软了,就好像是水桶底下漏了个洞,多小,那水也就都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