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荣便跟惠祥说想去做药工。
惠祥其实也这么想,外面再不太平,人总要生病,卖药抓药的总不至于没口饭吃。但是,药店收学徒要求高,聪明、
记性好,自己儿子听不见,也不知道有没有师父肯收。
正巧,这时药店石老板有个要好的师兄在金璃河南最繁华的凌河市开药店,想收学徒,石展鸿便磨着他爹帮忙,石老
板也觉得惠家哑荣不容易,倒也应承下来,不过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人可以带去,能不能留下来就看阿荣自己的造化
了。
李阿桂给阿荣做了几身新衣裳,预备了自家做的腌菜咸鱼路上吃,惠祥则挖出了后院埋着的陈年好酒让儿子带上孝敬
师父。
三年学徒,要学到真本事可得好好侍奉师父,他才能将压箱底的功夫拿出来教你。
惠祥怕儿子再撒野,再三叮咛嘱咐。阿桂则怕阿荣在外面吃亏,让他万事忍让,实在受不了就回来。阿荣都点头一一
答应。
临走那天,阿晖红着眼睛,硬忍着眼泪。八年多了,他第一次和哥哥分离,便像割了肉一样。
做学徒一般是回不了家的。他一遍又一遍说:“写信!写信!”
阿荣挥着手,抿了下唇,便头也不回跟着石老板离开家乡,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很努力,挣
钱,让阿晖念学堂,让爹娘过好日子。
数日后,石老板一个人返乡,在他好说歹说下,他师兄终于收了阿荣。
阿晖心中既是高兴又说不出的难受,之前他偷偷设想如果哥哥没做成药店学徒,就会留下继续念书……
再过了些时日,阿荣寄信回家,给惠祥、阿晖各一封,阿晖如获至宝,将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阿荣在信里只简单地说师父很好,师母也很好,饭也吃得饱。凌河城大得不得了,四处都用电灯,大家说凌河比古斯
国的大都还要好。
阿晖立刻回了封老长老长的信,将学堂里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报告一番,还转告了爹娘的意思:如果过不惯就回家。
阿晖很不习惯没有哥哥的日子,一个人躺在木床上,怎么都睡不安稳,一个人吃饭,吃什么都不香,他有些后悔,当
初怎么没让哥哥去学做糕点,这样就不用走得那么远。
没多久惠荣又来信,还是那些话,让大家别担心他。
之后,信便少了起来。从十天一封,变成一月一封,半年后便不再有信回来。
阿晖焦灼,惠祥安慰他:“做学徒什么事情都得做,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阿晖心里更是难过,哥哥在外面吃苦……不管哥哥来不来信,自己都要给他去信。
就这么过了两年,阿荣连新年都没回家,本来惠祥放心不下想去看儿子,但他身体不是很好,家里酒铺也要人守着,
实在走不开。倒是石老板又去过两次凌河,回来说阿荣过得不错,人长高了,更精神了。
阿晖听了,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也许哥哥到了大城市,见识广了,早把家里的弟弟搁到几角旮旯了。
这两年,他念书愈加出色,初中毕业被校长举荐到县高中读书。
惠祥心里高兴,阿荣是听不见没办法,如今阿晖念书念得好,那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李阿桂心里感激,再三嘱咐
儿子以后一定要孝顺惠祥。
就在阿晖上高中前的夏天,古斯战败,小镇上家家放鞭炮,大家脸上都带了笑。
石展鸿开秋也要去县城上学,这时候还有些感伤,怎么古斯那么早就投降了,自己都没轮着上战场。
惠祥心里也高兴,又惦念着远在凌河的阿荣,便动心思想去看看他。谁知他还没动身,儿子就回家了!
那天,阿晖正从井里打水,他虽然才十三岁多,看上去却有十五六岁,长得人高马大,加上肤色黑,不知道的人还以
为是种大田的农夫。
他刚将水桶放在地上,抹额上的汗,便看到院门前站着个白色短打装扮的少年,手里拎着小小的包裹,长眉俊目,好
看得让人转不过眼,正是自己的阿荣哥哥。
那一瞬间,阿晖隐约觉得哥哥眉宇间似是有些什么,和离开时不一样了,但也顾不得细想,几步冲出去将哥哥抱住,
嘴里喊着:“你怎么不写信啊!”
阿荣手里的包裹掉在地上——他的黑炭头长这么高了,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手也变大了,被他揽着,久违的踏实和
暖意重又涌上心头,顿时全身一松。
惠晖见阿荣没回应,心里委屈,哥哥都不会读他的口型了。
他刚想比手势,阿荣却朝他一笑,从地上捡起包裹,展开,里面有一厚沓用细麻绳捆着的信。
都是阿晖写给他的。如果没有这些信,这两年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阿晖一看,立时开心起来,拉了哥哥进屋,给他倒水洗脸,又从灶间拿了刚凉好的酸梅汤。
阿荣洗脸喝酸梅汤,看见黑炭头傻傻地托着下巴看自己,这情形就好像离开的两年都不存在一样。
黑炭头就是黑炭头呢。
阿晖目不转睛瞧着,哥哥真的很好看,比以前高了,也瘦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东西,变得更有味道了。
他觉得再多的言语都形容不了。
“哥,你什么时候再去?”最好再别去了,可是阿荣三年满师,还有一年多。
阿荣略略垂下头,嘴抿得很紧很紧,然后抬起头,比起手势,很用力地:不去了,再也不去了!眼里充满了愤恨,耻
辱,还带了些挫败、失落,复杂之极。
第三章
惠晖一愣,药店的人欺负哥哥了吗?
他霍地站起,抓住阿荣的手:“哥,谁欺负你?”我替你出头。
阿荣见阿晖义愤填膺的模样,反倒平静下来,微微摇了摇头,眼睛看向别处。
阿晖更慌了:“哥!”他熟练地在阿荣手心里写字:跟我讲。
阿荣心境复杂得很,虽然黑炭头长得比自己还高,可他是弟弟啊!自己两年前出门时想着挣钱养家,如今却一事无成
跑回来,还要家里人担心。
他心性本就极为要强,在外受了委屈也一力承担,可如今和药店老板夫妇吵翻,连药工都做不成,真是太丢脸了。
他微微嘟了嘴,自己跟药店老板娘真是犯冲,石家老板娘是这样,凌河的那个恶婆娘更是……为什么要遇到这种倒霉
的事情!
阿晖捏着哥哥的手,转到他眼跟前,一边说话一边写字:你讲啊!
说话的时候,便瞧见阿荣嘟嘴的样子,他只觉得呼吸一窒,却再说不出话来。
在他心里,哥哥一直是强悍的,会打架,会打弹弓,什么都学得很快,从没见过他发愁郁闷的样子呢。阿晖几乎是立
刻下了决心——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哥哥难过。
阿荣的手心又有了熟悉的触感,弟弟浑圆的指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突然觉得好过多了,顺势将手握住,连同阿晖的
手一起。
他站起,眉头舒展开来,嘴唇微微翘起,另只空闲的手比着手势:我不回去了!
阿晖拼命点头,回来就好,哥哥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也不再问阿荣这两年的事情,只说镇上的情况,自己念书的情况,最后便说到去县中上学的事情,毕竟是孩子,说
这话时得意非常。
阿荣听了当然高兴,两个人紧靠着坐在长条板凳上,大热天也不觉得热,你说说,我比划比划,再写写字,时间便过
得很快很快,等惠祥和阿桂关了铺子回来,兄弟俩还在聊天。
惠祥见到儿子激动得不行,阿桂张罗饭菜,一家人又团聚了。
饭桌上,阿荣只表示不再回凌河,多的也不说,具体情形还是家人从多个渠道打听回来。
原来阿荣去了凌河后,药店老板见他虽不会说话,却聪明伶俐,对他甚好,但阿荣毕竟听不见,而药行的规矩是抓药
认药都须口授,于是学起来格外吃力。虽然他平日里还去旧书店找线装古书来看,却也是一知半解。
加上师父对他青眼有加,别的学徒便有些眼红,虽不敢明面欺负,暗地里下绊倒也常有,不过这些阿荣都对付得来,
麻烦的是药店老板娘。
谁让阿荣长得太俊俏呢,药店老板是个小老头,身体又不好,老板娘正当虎狼之年,对着异常清俊的小学徒,便有意
无意勾搭,本来阿荣年纪小不太明白,日子也凑合过,结果年前老板病倒,老板娘便没了顾忌……
据石老板回来透露,老板娘被阿荣整得灰头土脸,恼羞成怒在老板那儿告了恶状,老板一气之下当天就要阿荣离开,
还说以后别想再在药店从业。
这些也是阿晖之后慢慢得知的,当时他一直不主动问阿荣,觉得哥哥想告诉他的时候肯定会告诉。
可是兄弟俩也没聚上几天,阿晖便要去县城上学了。
从镇上到县城其实才六十里路,但是当时大家一般都用走的,要花上大半天。
幸好石展鸿也要去县城念书,他家里给他添了辆脚踏车,他便邀阿晖一起骑车上学,当然前提是阿晖得学会骑车。
脚踏车在小镇上可还算稀罕物,不过阿荣在凌河呆了两年,汽车都见过很多,更别说脚踏车了,但是他不会骑,于是
这天便被阿晖拉着一起去学骑车。
这种事情阿荣一向在行,看着石展鸿上车绕着小学的操场骑了两圈,便跃跃欲试。
他也不按部就班,腿跨上了车,用力踩踏脚,便风一样骑出去,阿晖有些担心,在后面追,结果阿荣根本不像初次学
车的人,骑了两圈以后,还单手操纵,另只手朝着阿晖直挥。他人本来就好看,骑在车上更是神采飞扬,阿晖看得都
呆了。
石展鸿撇了嘴,心里叨咕,这哑巴真是什么都在行,学车都比别人快。
阿荣又招手示意阿晖上车,阿晖喜滋滋跳上后座,脚踏车稍稍晃了一下,便又回复平稳。
阿晖搂着哥哥的腰,靠着他的背,觉得好开心,好像又回到幼年,傻乎乎跟在哥哥后头……
轻风拂面,他在阿荣背上轻轻写下:以后我给你买大汽车。
阿荣在前面笑了,黑炭头,还没念完书呢,就说大话。不过心里却暖暖的。
阿晖人高,学车也快,一连练了几天,便也到了上学的时候。他和石展鸿天没亮就出发,阿荣在屋前送他,他又过去
抱哥哥,紧紧搂着不放手。
阿荣拍拍他背,心想,黑炭头也不知怎么,自从自己回家,粘得比以前更紧,昨晚上在床上便不安分,硬要搂着他一
起睡觉,也不怕热。
不过他喜欢。
哪怕阿晖和石展鸿是男孩儿,骑车去县城也得三个钟头,路上,阿晖却宁愿花力气带石展鸿,也不要对方带他。
石展鸿乐得轻松,不过也奇怪:“阿晖,我骑车比你哥更好,你干嘛不坐我的车?”
阿晖不说话,心想,你骑得再好也不是我哥,我能坐你的车么?
“我说你和你哥感情真好,照说你们也不是亲兄弟,我看你们俩也不打手势,你知道他说什么?”
阿晖骑着车,嘴边带了笑,是哦,他和哥哥是不需要声音交流的。
石展鸿是独子,其实挺羡慕阿荣和阿晖兄弟,他突地想起什么说:“你哥啊长得太俊,命带桃花,我爹说你娘张罗着
给他说亲事呢!”
什么?
阿晖一个刹车,脚踩在地上,石展鸿骂骂咧咧跳下车:“你干嘛?”
“给我哥说媳妇?我哥虚岁也才十七啊!”
“十七怎么了?隔壁阿四才十八岁,都有两个儿子了!”
哥哥要成亲?娶一个嫂子回来?阿晖闷闷不乐地继续骑车赶路。
石展鸿坐在后面直乐:“我说阿晖看你个子大,其实就是小孩,不懂事儿,你哥一个大男人还能不成亲?难道和你过
一辈子啊?”
有什么不可以。阿晖鼓着腮帮,一路都不说话。
到了县中,住在学生宿舍,阿晖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班上人并不很多,但女孩子比镇上初中多了好些,长得都很斯
文。
石展鸿跟他讲,那个特别白净,梳两条小辫的女孩就是国安织厂老板的独生女。
国安织厂大名鼎鼎,就算阿晖这个乡下小子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大老板的千金竟是这么朴素。
阿晖个头高,念书又灵光,到了新学堂立刻交了新朋友,但是他心里老是挂念着哥哥娶媳妇的事情,总想着中秋的时
候回家看个究竟。
谁知这天,他正在上课,门卫通知他有人找,他心里蓦地一跳,连忙奔出去,远远便看到哥哥站在校门口。
真的是哥哥!
也许是衣服宽大,哥哥好像瘦了,一个人背对着校门,低垂着头,脚下踢弄着一块小石头。阿晖说不出心里发紧。
这时阿荣似乎有所感应,突地转过脸来,正好看到阿晖。
哥哥不开心呢,虽然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阿晖就是知道,哥哥不开心。他奔过去,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
,也不说话。
阿荣的手被弟弟握住,嘴微微上翘,另只手打手势:我不在家呆着,出来做工。”
肯定不止这些,阿晖看着他问:“是不是……你要娶老婆了……”
不说还好,阿荣一听,眼睛就瞪圆了,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也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听别人讲……阿晖否认。
你也跟着瞒我!阿荣气乎乎地鼓起腮帮,扭过头,转身就要走。
哥!阿晖拦住他,心急又问,你真的要娶老婆吗?
阿荣猛地停下,用力摆手:我才不娶!不娶!不娶!
阿晖闻言心里顿时一松,手搭上哥哥的肩膀,问:“怎么啦?”
阿荣被弟弟搭着肩,说不出有些异样的感觉,从来都是他带着黑炭头,如今黑炭头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搭肩膀却
好像被对方抱到怀里,感觉像小孩子一样。
“说么!”阿晖催他。
阿荣被磨了好久,才慢慢打手势,零星说了几句:那些……不好!
其实阿荣虽然长得俊俏,但毕竟是个哑子,家境也不富裕,正常的姑娘怎么会嫁过来呢。他被阿桂硬拖着去相亲,几
次下来,相的姑娘不是瘸子就是疯人,最后相的那个看着正常,却已经二十七八岁,比他大了十岁都不止。
他倒不是嫌弃,可是对着姑娘,总要想到那个怪师母,浑身起鸡皮疙瘩。再说,谁不想娶个聪慧好看的姑娘回家呢。
凭什么他就不可以娶个自己喜欢的媳妇?
他本来做不成药工,已经颇为失落,这时见媒人介绍的姑娘都是这副模样,心里更是难受,怎都不愿相亲,索性连夜
到了县城。
阿晖心想,哥哥这么好,等闲人怎么配得上。还是来县城好,两个人又可以在一起。
他也顾不上再问,拉着阿荣去自己宿舍。宿舍里只住他和石展鸿两人,不过石展鸿的舅舅在县城,几乎不住在宿舍。
阿荣看看小小宿舍,虽然简陋,倒也很干净,他拍拍石展鸿的床铺:我睡这儿。
不啊,阿晖过去搂他腰:哥,我们一起睡嘛!
床小!
不小,我们一直一起睡的啊!哥——
阿荣也没再反对,心想黑炭头个头高了,却比原来更像小黑狗,不过很好哦。
没多少时候,阿晖的同学都知道他有个哑巴哥哥,长得眉清目秀。虽然学校不准校外人员住宿,但是大家都睁只眼闭
只眼,阿荣便也顺利入住。
不过他平日走在学堂里,见周围高树参天,穿着学生装的少年男女各个神采飞扬,总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
得挣钱养活自己。
于是,到县城的第二天他便出去找活干。
在药店学了两年,却没有满师,药行规矩大,没满师的学徒不会有人用,这只能算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