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你的室友。」
欧阳新瞪起了眼睛。
几个月不见,堂哥看起来瘦了很大一圈,左手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右手边
站着一个……长发眼镜娘。
「二哥,那个……」不是女生吗?一个女生跟两个男生分租房子住,合适吗?欧阳哲没听见堂弟的疑问,自顾自的介
绍:「这是涂弘文,我们都叫他阿涂;这个叫端木泱,随便你怎么叫。」
端木……泱?
被介绍到的长发眼镜……娘,很可爱的笑了一下。
「你好,我是端木泱,你可以叫我小泱。」
说话的声音清脆但低沉,尖尖的喉结在细白的颈口上下移动着──欧阳新愣了几秒,才认明端木泱的性别。
小……泱?一个男人留那种乌溜溜软滑滑的长头发干嘛?
「请多指教。」端木泱长发下的那张脸笑得十分温顺可人。
「那么,先告诉我你的手机。」阿涂拿出纸笔。
这个宿舍……有什么规定吗?欧阳新一边报出号码,一边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堂兄,哪知却看到对方抬起手掌掩住了自
己的脸。
二哥……为什么好像很心虚?欧阳新忽然觉得不妙。
阿涂抄完号码之后,伸出手在欧阳新头上胡乱摸了一下,扁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遗憾:「以后我们就要共患难了
,兄弟,请多指教。」
「嗄……?」欧阳新再次愣住。
共患难……那,那「同甘苦」呢?是阿涂漏说还是自己漏听?端木泱还在一边瞇瞇笑着,欧阳哲则是把脸愈埋愈低。
新室友都很好相处,阿涂虽然看起来冷酷,但其实非常照顾人,而端木泱就像表面上看起来一样亲切……亲切可爱。
搬进分租公寓不到一星期,欧阳新就知道了阿涂那句「共患难」的意思。
「这是什么东西──!」
欧阳新抓起端木泱挂在胸前的金属牌子,瞪着上面刻的「紧急联络人」字样和自己的手机号码,怒吼时居然不由自主
的颤抖起来。
「夹到头发了,好痛。」端木泱夺回链子,面露不满。
「你还敢说──!」
「先生……」站在一旁的女店员微显不悦的拍拍欧阳新。「可以请二位离开了吗?我们还要作生意。」
「……造成你们的困扰真是抱歉。」
欧阳新咬牙赔罪之后,一把抓住靠在柜台上的端木泱就想往店外拖去,哪知抓到的是一声「唉唷」和一具软绵绵没有
力气的身躯--
「你到底在干嘛?」路人的目光刺得欧阳新全身发痛,他压抑着音量,低头对瘫在自己身上的端木泱低声咆哮。
「打电话的人没跟你说我昏倒了吗?」端木泱抬头苦笑:「我现在还没力气啦,不是故意的。」
「我只知道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欧阳新口气很硬脸色很臭,一边却已伸出手,稳稳扶住了端木泱。「你怎么会昏倒
?」
「地下室空气不好……恶……」
听端木泱呕得连眼泪都快挤出来,欧阳新的口气放软了几分。「好啦,那回家休息吧?」
「我还没买到想要的书耶……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买?」
什么书那么重要?欧阳新扶着他,才知道他根本已经举步维艰了。但是,那双仰望着自己的眼神湿润润又闪亮亮,让
他想起了以前养过的小仓鼠……
「你要买什么书?我帮你找好了。」
「全裸写真集,胸型要美,整的垫的都不行……」
哔。
「现在就回家。」
青筋爆裂的欧阳新收起了残存的同情,用力拖着哇哇大叫的端木泱冲出了光华商场。
「小新你骗人──!」
「谁是小新!」
搭上捷运之后,端木泱仍然没什么力气的靠在欧阳新身上,嘴里却还在啰哩八嗦的埋怨着:「小新这个骗子坏蛋王八
蛋没蛋蛋……」
「干,A书那么重要啊?」欧阳新回嘴回得很不爽,同时也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细瘦身体温度似乎愈来愈低。
「很重要啊……没有它们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夏天,就算车厢里开着冷气,这家伙也冷得太快了点吧?「那么想看的话,我烧A片给你看。」也会记得挑胸
型美没整过的……哪看得出来啊,猪头。
端木泱狗咬吕洞宾的又呕了一声。「会动的好恶心。」
「……。」
「呜恶……」端木泱半吐舌头,一脸难受的闭上了眼睛。
察觉到他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欧阳新莫名地觉得压力好大。
「听说过几天会有锋面,等天气凉一点再去买吧。」
端木泱点了点头,长发晃出一阵暖香。
「……谢谢你来接我。」
「年纪比我大还那么欠照顾……」欧阳新一边叨念着,一边无意识地坐直身子抬高肩膀,好让端木泱靠得更安稳。
二、
很多事情,都是眼见为信的。
如果不是大二突然没抽到宿舍、经过堂哥介绍而住到这里来,欧阳新大概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种明明比自己大五岁、
看起来却像比自己小五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现在正窝着抱枕,把脚缩在藤椅上看电视。
而另一个室友阿涂,则让欧阳新第一次尝到仰人鼻息的滋味。
「到底几公分?有没有两公尺啊……」
看着从大门走进客厅的阿涂,欧阳新仰脸赞叹着。
「你拿自己当尺量不就得了?」端木泱笑着在欧阳新的头顶上比了比。
欧阳新闻言起立,站到阿涂身边比了一下──差距约半个头。
「所以是……」
「一九四。」欧阳新还在计算着两人的身高差距,阿涂就直接提供答案了。
「端木,中秋节要的,内容像这样。」
「喔……」端木泱伸手接过阿涂手上的数据,有点困扰的抓了抓头。「今年中秋节跟截稿日好像卡在一起了。」
「所以得提早开始做。」阿涂看着端木泱皱眉的表情,提议道:「还是你要拿去年那张玉兔捣药来用?」
「不行,」端木泱摇头。「隔太近了会穿帮。」
「嗯……那只好做新的了。」
「那就这两天弄完它吧……啧,本来想要再休息几天的。」
端木泱和阿涂都是在家工作的SOHO族,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合作伙伴,不如说是偶尔互相支持的两个独立工作室。
眼看两名社会人士正在进行自己插不上嘴的严肃话题,欧阳新悄悄地退到一旁坐下,却又管不住好奇心,伸颈偷瞄端
木泱手中的资料──店内自制月饼十二入每盒四百二十元八入每盒三百元
手工蛋黄酥十二入每盒二百八十元
「广味香……」好像有点眼熟……欧阳新小声复述了一次。
「就是巷口要转进夜市那家面包店,你上次还说他们的起酥蛋糕超好吃,忘了啊?」端木泱笑嘻嘻的站起身,还顺便
把欧阳新一并拉了起来。
「咦?」欧阳新一愣,整个人已经被端木泱往房间里拉了。「你拉我干嘛?」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样的帮助──」砰。
看着砰然关上的木门,阿涂慢慢别开了脸。
欧阳新一定是个野性直觉很敏锐的人,否则不会在被关进房间时,无意识地向自己投射求救的眼神。
没办法,我们说好有难同当的,兄弟。
这次你先。
端木泱的房间乱得像被炸弹炸过一样。
欧阳新一整个傻眼,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总是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人,每天就是从这座废墟里走出来的。
「别乱看,真失礼。」端木泱伸手扳正欧阳新的脸,强迫他把视线从墙角好几迭东倒西歪的色情漫画上头移开。
「……。」他只是想说有机会可以交流一下而已。
到底叫自己进来要帮什么忙呢?欧阳新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杵在原地,看着端木泱从衣橱里拉出一条薄薄的床单。
「嘿──」端木泱两手一扬,把床罩披在欧阳新肩膀上,然后伸手指向顶上的日光灯。「好了,嫦娥,奔月吧。」
「奔……」从一进门就在胸口陆续冒起的不爽泡泡在此刻沸腾,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奔什么月啊!你几岁
了还玩这种把戏?」
欧阳新面红耳赤的扯下床单,正想往地上掼去时,一抬眼,却接触到一双严肃到近乎冷厉的眼睛。
「我要画海报。」端木泱一字一句的说得很清楚。
「海……」要画中秋节海报?所以需要嫦娥的模特儿?「可、可是……」
「很简单的。」端木泱眼中的严肃忽然消失,他快乐的拖来一张小木桌权充垫脚箱,拍拍桌面示意欧阳新踩上去。「
右脚踩上来,左手往上举,脸也要朝上看着日光灯。」
「……。」
「快点,三十秒就好。」端木泱不知何时已经备妥了素描簿。
「……啧。」欧阳新披回床单,以机械般僵硬的四肢摆出了端木泱指定的动作。不必看镜子也不必多做想象,欧阳新
就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蠢很拙很白痴──而端木泱却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就躺了下来,用奇怪的大仰角开始画起素描。
躺着……躺着?欧阳新低下头看了端木泱一眼,看见那头长发披散在地上,看见那双细瘦的手臂抱着遮住脸的巨大素
描簿,沙沙刷刷地不停画着。
「小新,请抬头看月亮。」发现模特儿的姿势不正确,端木泱伸手朝日光灯指了指。
「喔……」欧阳新忘了抗议那个不三不四的昵称,居然乖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头顶上的「月亮」。
床单披在身上有点热,日光灯其实也很刺眼……欧阳新偷偷地瞇了几下眼睛,刚刚低头时看见的景象却一直留在眼底
。
那头披散的柔软长发,和那双明明细瘦却似乎很有力的手臂。原来他也有这么认真的模样……。
铅笔的沙沙声嘎然而止,端木泱的脸从素描簿后露了出来,朝欧阳新喊道:「画好啦!嫦娥你可以下来了。」
「我要看。」临时上阵的嫦娥脱下羽衣之后,立刻伸手向端木泱要素描簿。「喏。」
欧阳新接过素描簿一页页翻开,忍不住感到佩服。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端木泱已画了五、六张图,夸张的仰角加上简单利落的铅笔线条,虽然看不出画的是男是女,但
画中人物的动作却跃然纸上,极具生命力。
「放心了吧?」端木泱抽回素描簿,一边歪着头挑选底稿,一边咬着铅笔说道:「完稿之后,绝对是个打死都无法跟
你联想在一起的大美女。」
「……。」欧阳新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三、
选定底稿之后,端木泱爬向堆在房间角落的计算机,从草稿堆中拉出扫描仪,放上画稿开始扫描。
第一次目睹室友的工作情况,欧阳新好奇地走过去问道:「我可以看你做吗?」
端木泱回头,神情有点困赧:「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跟我讲话,不然被人一言不发的盯着看,我会不好意思。」
「好。」欧阳新嘿嘿一笑,立刻在端木泱身后坐下,看着计算机屏幕上逐渐扫描出来的灰阶图稿。「扫进去之后要怎
么处理?」
「描着底图画线,我想弄成类似剪纸的质感……然后在这里放上超大的月饼照片,嫦娥奔月饼。」
「……。」听起来很俗……。
「那个老板娘很可爱,海报上的产品照片放愈大,她就愈高兴。」端木泱笑弯了眼睛。「所以俗一点没关系,她看了
高兴就好。」
「好像很敬业。」
「……。」端木泱没有回嘴,把屏幕上的图片放大到不能再大,细心修着图上的杂点。
看着端木泱整个人几乎钻进屏幕里的架势,欧阳新又开口问道:「做这样一张要多久?」
「……两天。」如果没有人在旁边看的话就只要一天。
「可以拿多少钱呢?」想起巷口那家牌子老店面小的面包店,从那边接来的工作应该不会有太优渥的报酬。
「包含输出费用,两千八。」不等欧阳新再问,端木泱又道:「算是破坏行情的价码。」
「唔……」欧阳新抓抓头发。「如果是我的话,太低的价码就不接了。」
端木泱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还没那个本事可以挑工作──再说,这个我还做得蛮高兴的,因为老板娘看到我
的脸,面包就会打七折。」
欧阳新闻言也笑了。「这么棒,那以后都拜托你去买。」
「欸欸,买太多我也会不好意思。」
端木泱转回屏幕前,继续跟画纸上的杂点搏斗。欧阳新看着他紧盯屏幕的表情,心里很明白──一张酬劳微薄的海报
也能让他做得这么认真,绝对不是因为买面包打七折的关系。
「你快要钻进屏幕里了……眼镜度数不够吗?」
「唔……」
端木泱从善如流的抬起脸,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上半身移动时,原本搭在肩上的一撮头发垂到了胸前,贴在他从T恤
领口露出的颈子上。好像会很热。
欧阳新没有多想,伸指挑起那撮头发,轻轻往后拨。
「!!」
端木泱像被电到一样猛然转过头,右手胡乱抓回了自己的头发,全身往后退开了至少半公尺,满面通红的瞪着欧阳新
。
「呃……」欧阳新也呆住了。
摸一下又不会死,娘娘腔啊你──这种话在男人之间很容易脱口,但面对着脸红到微微颤抖的端木泱,欧阳新一个字
也吐不出来。
那、那应该、应该要道个歉……
「欧阳,垃圾车来了。」
阿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欧阳新反射性地站起了身子,才忽然想起事情还没解决──低头一看,端木泱已坐回桌前,
微垂的脸藏在一头长发披成的帘幕后面,看不见表情。
「端……」
「你快去呀,阿涂在叫了。」
「……喔。」
走出房间的时候,欧阳新想起了前几天端木泱在光华商场昏倒的事。那时两人一起坐捷运回家,他明明就毫不保留地
靠在自己身上……那么,为什么头发不能碰?
和阿涂提着大包小包的垃圾走出巷口,欧阳新憋不住好奇,开口唤道:「阿涂。」
「嗯?」
「端木的头发……不能碰吗?」莫非是假发?
阿涂投来的目光写着「你很奇怪」四个字。「可以啊,我常常摸他的头。」
「唔……」
那……就是说,不是端木泱的头发不给人碰,而是不给他──不给欧阳新碰。手一挥,把垃圾丢进垃圾车。当车上的
垃圾酸味迎面袭来时,欧阳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情相当郁闷。
半夜两点,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呜……」欧阳新痛苦地撑起身子,拿过手机贴在颊边,口齿不清的「喂」了一声。
「喂?欧阳吗?」
「我是……你谁……」话机里传来的声音很陌生,但是叫自己「欧阳」却又叫得那么顺口……到底是谁啊?
「你不是欧阳?我打错了?」对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怀疑的成份。
「我是欧阳啊!你谁啦!」头开始痛了,好困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