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本又用他惯有的语气调侃我了,使我错失了继续询问的时机。
跟丸菱企业的洽谈,比想象中的还要轻松。
平常大多都要跟其它公司竞争,不太可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看来这次的派遣员工真的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吧。对方甚至
还说,如果不是她的话绝对没办法做好这份工作。听到这种称赞,我真是开心极了,桥本应该也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吧
。我转头一看,桥本也面带笑容的站在一旁。
「我身边这位,就是负责这次派遣的桥本。」
我把桥本介绍给对方,表明这次执行的人是他,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像这样适时推销自己的职员,对公司来说也
有很大的好处。
「啊,敝姓桥本。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以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牧濑先生。」
「是、是的。」
「看来你得到了一个好部下呢。」
跟我们洽谈的负责人,以前也向我们聘请过好几名员工,但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这种称赞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这让我不禁对桥本刮目相看。
「我建议你要更加慎重地栽培他喔。」
「……谢谢。」
「呃,唉呀,这是在称赞我吗?真让人害羞呢……」
……我收回前言。
看来不该改变对他的评价。当我没说过吧。
竟然在委托的客户面前这么放肆地说话,真让人不敢置信。
「桥本!」
「没关系啦,牧濑先生。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新人嘛。」
「真是非常抱歉。」
我为之愕然。
「牧濑先生!」
闭嘴。
「好痛耶!牧濑先生!」
干我啥事啊。
「再继续这样拉的话,西装会被撕破啦……」
那也是你自找的。
「与其被撕破衣服,我还比较喜欢撕破别人的衣服耶。」
少啰唆!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敢说没有吗!
走出大楼之前,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的拉着桥本的西装把他拖出这栋大楼。
如果再继续让他待在那个地方,不晓得他还会说出什么话。所幸对方的负责人似乎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如果对方个性
比较严谨的话,说不定谈好的工作也会破局呢。虽然当时我几乎要开口怒骂,但是一想到场合不对还是忍住了。此刻
我能做的,也只是沉默地硬拉着桥本离开那个地方。
只要有桥本在,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说什么为了让我高兴才做这份工作嘛,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根本只会让我冷汗直流
啊……虽然也有过几次例外,但他却又像是存心抹杀这些例外的价值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引发了无法想象的意外。
「牧濑先生——」
他委屈的叫声回荡在大楼之中。
走出丸菱企业的大楼之后,我终于松开了他的西装。
「闭嘴,丢脸死了。」
「……对不起嘛。」
他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的模样,真让人觉得滑稽。如果桥本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是沮丧地垂着吧。
「好了,走吧。」
「咦,去哪啊?」
「老婆婆还在等我们不是吗?」
「啊,对耶对耶!」
如果桥本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开心得摇个不停吧。这家伙转换心情的速度也真够快的。
下一个工作。
我们的目的地,是客户已经在那里等待的赡养院。
安静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喀哒、喀哒,皮鞋踏过地板的声音。这响亮的声音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剠耳,因此,我试着把脚步放轻一些。但即使如
此,脚步声还是一样响亮。
赡养院的走廊,感觉跟医院很像。
白天的这个时间,身体还能自由活动的人全都去交谊厅了。那个房间充满了吵杂的人声,大家的脸上一定都带着笑容
吧,就连这里也能隐约听见从交谊厅传来的开朗笑声。
现在还待在这栋建筑里的,都是行动已经不太方便的老人吧。他们只能安静地度日,所以更让人感到一种寂静。从医
疗室里前来迎接我们的看护,对我们说明了吉田女士的病情。
「她从昨天开始就有一点发烧呢。」
「吉田女士的身体还好吧?」
「虽然只是小感冒,但是对这种年纪的人来说还是很吃力的。」
我们是不是就此打道回府比较好呢?
我无意识地看了桥本一眼。或许是发现了我的视线,桥本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要是平时我一定会大声斥喝他的,但
是现在桥本的手透过衣服传来的温度,却让我感到很安心。是啊,怎么可以就这样回去呢?我这么想着。
「只是轻微发烧。如果只是谈话,我想应该还没问题吧。」
「我知道了。」
「不过啊,吉田婆婆一定会很开心的,有这么英俊挺拔的青年来探望她呢。」
咦?看护的发言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听起来好像是把我们当作委托人的「家人」了。不会吧……
我们只是为了询问委托人的意见而来的,是这样没错吧,桥本。
我看着桥本,他似乎也一样感到错愕,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对了对了,牧濑先生。」
这栋建筑物的构造,会让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因此我们不得不刻意靠得很近。桥本搂住我的肩膀,小声地叫了我。
他、他的手是在干嘛啊。
「痛!」
我拍了一下桥本放在我肩上的手。虽然他喊着痛,却又没有把手拿开,而且还满不在乎地继续把脸贴近。喂,你这家
伙,别贴过来啊!
「我总觉得,我们可以顺着这个情势发展下去耶。」
是要发展什么啊?我才不想跟你发展出任何关系呢!
「咦,牧濑先生为什么脸红了啊?」
「呃?」
「我是在跟你说派遣家人的事情耶。」
「啊,是那件事啊……」
「不然你以为是哪一件呢?」
桥本笑嘻嘻地说着。混帐!我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妄想一定又被他看穿了吧。
「牧濑先生鼓着脸颊生气的模样也好可爱!」
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了。够了吧,快把手拿开啦!我的气愤全部写在脸上了,但也只能自顾自地生着闷气。
「这里就是吉田女士的房间。」
听到看护这么说,我赶紧整理衣容。我正要伸手开门时,桥奉也同时伸出手来,像是要制止我似的。咦……
「我有一个点子。」
他仰头思考的脸上满是笑容。不管是谁看到了这个笑容,一定都会被吸引住吧。
既然有什么点子就快告诉我啊,但是我都还来不及发问,桥本就已经推开了门。
「奶奶,您的身体还好吧?对不起,这么久都没来看您。」
桥本一走进房间就这么说着,把我吓了一大跳。等一下,今天我们不是为了询问客户的想法而来的吗?难道你现在已
经开始了?啊啊,我实在是没办法跟上这个家伙的步调啊。
「咦……你是……」
你看吧,吉田女士不是也吓到了嘛。总之我先跟吉田女士点头打了招呼,她也很客气地对我回礼,因为她正躺在床上
,只能稍微点一点头。
「我是陆大啊。已经好久都没见面了呢,忘记了吗?您还记得吧,我从小就很调皮捣蛋,常常会惹妈妈生气啊。」
「啊啊,是陆大呀。」
咦?对话竟然捿下去了!
躺在床上的矮小老妇人,温和地微笑着。看起来并不认为面前的人在演戏,而是仿佛真的想起自己确实有陆大这个孙
子似的,露出了看到孙儿时的和蔼微笑。
「您最近还好吧,奶奶?我听说您感冒了呢。」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坏得差不多了,所以一个小感冒也很严重呢。」
「您在说些什么嘛,奶奶的生日不是快要到了吗?八十八大寿啊!大家都在计划要怎么帮奶奶庆祝呢。」
桥本还是带着满面笑容,握起了老妇人的手。老妇人也回握着桥本的手。站在一旁的看护悄悄地小声告诉我:「吉田
女士这几天好像变得有点痴呆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了解了。
看来她是真的相信了桥本的说辞吧。既然都已经发展成这种局面,我也不好再阻止桥本了。我一直站在门边,打算什
么话都不说,当个彻底的旁观者。
「那么,我就先出去了,有什么事情的话再叫我一声吧。」
「啊,那个……」
「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没问题的。」
请等一下啊,可以的话,我也想一起出去啊!
看护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的心声,就干脆地离开了。
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出温馨的祖孙情。看着他们那愉快的模样,我待在这里到区是要干嘛啊,根本就是完全不必要的
人嘛。虽然这么想,但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个力量强迫我待在原地似的。
「陆大,你现在是几岁了啊?」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老妇人把小小的眼睛瞇得更细,直盯着桥本看。满是皱纹的手还抚摸着桥本的脸颊。
「奶奶倒是变得更小了呢。」
「我已经这么老了,所以身体会缩小,这样才比较容易放进棺材啊。」
「您又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啊!」
老妇人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痛。
如果要说她对我露出的笑容灿烂得让人为之目眩,那么桥本对老妇人露出的笑容,就像是和煦的阳光一样吧……我看
着桥本极有男子气概的侧脸这样想着。我会开始仔细观察他的笑容,说不定也是因为深深地中了他的毒吧……
「陆大,你娶老婆了没啊?」
糟了。
果然还是扯到这个话题了。我们今天只带了书面数据,并没有带那个扮演妻子角色的女性员工啊。桥本,拜托你了!
快说你还是单身吧!
「今天啊,我把人带来了喔。如果奶奶也喜欢的话就太好了。」
等一下,怎么会有这号人物啊?桥本,你的脑筋有毛病吗?
「牧濑……先生。」
咦?桥本对着我伸出手。现在是什么情形,要我把档案拿给你吗?
我慌张地打开公文包,档案档案……
桥本的表情暗示着「不是啦」,然后就招手要我过去。
我?叫我干嘛?我困惑地走到桥本身边,觉得有如陷入五里雾中。
「奶奶,这就是我的老婆喔。长得很漂亮吧?」
什、什么!
喂,桥桥桥桥桥桥桥桥桥桥本!
什么老婆,我可是男人耶!而且还穿着西装耶!再说,哪有女人会长这样啊。不,重点不在这里。此时我的脸色想必
是一阵青一阵白吧。
桥本看着我难以掩饰的狼狈模样,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敢笑!太过分了!
「他好像有点紧张呢,因为是第一次跟奶奶见面,这也是没办法的嘛。我明明跟他说过奶奶人很好的呀。」
「没关系没关系,这位就是你老婆啊。」
刚刚才听说她已经有些痴呆了,看来的确如此。就算桥本介绍我说是他「老婆」,老妇人还是毫不怀疑地温和微笑着
。看着她这样的笑容,我感到胸中一阵疼痛。
我们现在做的事,就好像在欺骗这位善良的老妇人一样,而且还是这么笨拙的谎言。当然,我们是因为接受委托才这
么做的,并不能说是欺骗。但是看到她如此单纯的笑容,我的心中就涌出一股难以抹灭的罪恶感。
家人派遣……
虚构的家人,却要在此时比真正的亲人更加亲昵地相处。就算这是委托人自己的期望,但我还是觉得太过残酷了。
「你可以再靠过来一点吗?」
「咦……」
「奶奶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你再靠近一点,让奶奶看清楚。」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几乎快决堤,老妇人的脸颊也已经被泪水沾湿了。
我用手帕为她擦去眼泪,自己也稍微靠近了些。这么做的同时,我还是尽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但是,却没办法阻止
泪水积众在眼眶中。
「初次见面,奶奶。」
「陆大找到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呢。」
「请您放心吧,奶奶。我现在非常幸福喔,我已经不会再寂寞哭泣了。」
「看来真的是这样呢,那奶奶也可以安心了。」
在老妇人微笑的目送下,我跟桥本结束了第一次的「家人派遣」工作。
接下这工作真是太好了,这么有成就感的工作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呢!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如果不是跟这个男人一起
工作,或许我不会有这种感觉吧。不,这样说好像太抬举他了……
一个星期之后……
赡养院通知我们吉田女士过世的消息。
接电话的人是桥本。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桥本坐在我的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听说,老婆婆说那天她过得很开心喔。」
「咦……」
「其实,她早就明白自己的情况很不乐观了,就连能不能活到生日那天都不知道……」
「是这样吗?」
「嗯嗯。所以她才硬是要求那天可以见到我们公司的人。而且,当天……其实老婆婆一点都没有痴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桥本突然自称是她孙子的时候,还有他说我这男人是他老婆的时候,她根本就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她
却无视这种牵强的说辞,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就算这样,老婆婆还是说她很开心。而且在临终之前,还说了很想再见我们夫妇一面……」
眼泪不停地落下。
我抬头一看,桥本也哭了。这眼泪该怎么说呢。
虽然是很残酷的工作,但是委托人却由衷地感到开心。除此之外,也因为圆满结束工作而有成就感。各种感动的情绪
凝众在胸中。
「桥本,我、我……」
我说不出话来,也止不住一直涌出的泪水。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可以理解的。」
「……谢……谢。」
「可以让老婆婆高兴真是太好了。做了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
「太理想化了。」
「理想化有什么不对的吗?」
「可是……啊啊,你说的没错……」
桥本搂住我肩膀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背,在我恢复冷静之前他一直维持这个动作。对了,就是这温度,因为有这只
手的温度我才做得到。在赡养院之时,也是因为有这只手搂着我,我才有办法提起勇气,向未知的工作挑战。我真的
可以依赖这只手的温度吗?
「我觉得,可以在牧濑先生的手下工作,真的是太好了。」
只要一度接受了,就没办法再次放开了吧。
这只手……以及桥本的……感情……
可以跟他一起完成这次的工作,我也很高兴,因为我从来都没碰过这么充实的工作。我仰望着桥本,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哪哪,牧濑先生。」
「什么?」
我因为那温暖的手的抚慰,还是一直没办法停止流泪。桥本深深地凝视着这样的我。
够、够了吧!人家在哭你干嘛一直看啊!
「有点不太好开口哪。」
「到底是什么啦。」
「还没有举办过我的欢迎会喔。」
「咦?」
「欢迎会啊!我的欢迎会还没有举办过呢。我都拿出这么精采的工作表现了。好嘛,社长……」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装出一副属下的样子。看他平常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就让人怀疑他知不知道我是上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