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若有来生的话,你会如何?
如若一切可以重来,你会如何?
还在月影楼的时候,清伶曾经这样问过我,那时她的眼神透明而且执着,而我却只是扭转头,一味沉默。
还有意义吗?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我。
来生?虚虚渺渺,几多期颐,又有几多苦涩?
而我,却早已经没有了来世。
清伶说,在看到我之前,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意识可以强到这种地步。
那一天,在冥界永远不变的暗红天空下,她看着我和其他很多的魂魄一起,缓缓地走向奈何桥。
那般的顺从,那般地不问因由,在她看来却是一种讽刺。
因为她是一个放弃了遗忘放弃了重生的人,在本该去转生的那一刻,倒掉了孟婆汤,选择了永久的记忆和漂泊。
她说那一天她也如往常般看了一下便想转过头去。因为在这些脸色麻木的魂魄中,她找不到想见的人,也看不到有相似心境的同类。
可是此时却看到走到桥头的我,疯了般地灌下孟婆汤,然后,疯了般地从桥头跑了回来,跑回往生的这端。
喝了孟婆汤的人应该忘却一切,只能顺着人流走向前方投胎转世,喝了孟婆汤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还有跑回的意识,怎么可能还有不愿转生的意志?
她不明白,后来的我也不明白。可是那时的我是那样地坚决,抛却,转身,奔跑,每一个动作,都是不容回头的坚决。
她说后来的我死死地抱住冥殿前的柱子,任赶来的鬼兵们拉扯踢打,就只是狠命地抱住,没有一句言语没有一句叫喊,直到昏厥。她看不见我地眼睛,却清楚地看见在我脸上浮现起———
一抹胜利的决然微笑。
那时她便知道她遇到了同伴。
之后冥王制止了继续拖曳我的小兵,因为,毕竟阴间并未规定过,喝过孟婆汤的人就必须过奈何桥入人世间。
因为他们从不曾想到,竟然会有我这般的人,作出这原本不可能的事。
这些事情我当然是后来听清伶说的,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听来却完全失去了感觉,仿佛它从未发生在我身上。
对于以往的事,我真的是半分也不记得了,那碗孟婆汤看来还是有效果的,尽管当时我还有意识,到如今却真的是前事尽忘了。
清伶讲起那段往事时总是带着浓浓的悲哀,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她看着我的眼睛,反反复复的问。我不知道她究竟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作为事件的亲历者,我完全没有伤痛感,反而觉得现在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忘却前生,不用受记忆的折磨,也不用重堕世间,受反反复复轮回之苦,无所牵挂无所约束,注定漂泊却消遥自在。
我和她待在了月影楼,那个处于阴阳交界地的小楼,像我们这样的魂大概也只能容生此处了吧,更何况冥王也似乎默许了。弹琴,吟对,对弈,或者干脆无所事事,有时很无聊但却自有一种安逸,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爱恨,没有来生也就无所渴求,那时,大概真的是最快乐的日子了。
只可惜我终究不是一个心静的人。
在灵魂的深处仿佛有一种流不尽的滚烫血液在奔涌,让我四处奔波漂泊。是天生静不下来的习性吧,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离开月影,在外面流浪,疲惫了再回去。
有段时间我甚至疯了般到处乱闯。
该去的地方,不该去了的地方,我都去了大半。
就像现在,我飘进这个普通人的禁地-皇宫。
奢华宫殿的一个角落,一座不甚起眼的小殿,我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屋内的景象却差点让我惊呼出来。
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正悬在梁上,惨白的绫缎紧紧缠着白皙的颈项,把生命的气息一点点吸走。少年苍白的脸上,精致的五官满是痛苦的神色,却仿佛还含着一丝解脱的安慰。
不要!不要死!说不出这种冲动所为何来,我几乎是处于本能地冲了上去,想把少年拉下来,想把他救回来!
别死啊,不要死!我的手触及了少年的身体,却浑然忘了自己只是一个魂魄,又怎可能救回他?然而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气流集中了我,刹那间晕眩奔涌而来,灵魂仿佛渐渐被抽离,意识也越来越遥远……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魂飞魄散吗……
魂飞……魄散……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迷离中,我失去了意识。
第一章
要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人抛却前世?
又要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人放弃来生?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历过什么,可以让我心甘情愿不顾一切在忘却前尘后,还誓不肯重入轮回。但,我知道,那必定是悲哀的黑暗,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我可以感觉到。若是这般的记忆,为何还要去想起呢?
若是这样的记忆,我宁可永远不要记起。
只是,如若往生,如若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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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的时候,面前是一片白色。
毫无杂质,惨白的那种。有好半天,我才意识到,这是悬着的床帷,而我,正躺在床上。
原来我没有魂飞魄散么,还像一个活人似地躺着。我下意识地想如往常般地浮起来,却惊讶地发现力不从心。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沉重?就好像……平白多了个身体似的。不甘心地再一使劲,却只引发一阵疼痛……
“啊,他醒了……”
“皇上驾到——”
“参见皇上——”耳边杂音不断,却让我感觉更加胡涂。
“醒了吗?”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高贵和威严,却没有来由地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冰冷的……骨子里冰冷的黑暗。
好冷……
“回皇上,刚刚醒过来。”“恩,你们都退下。”
我压制住心里的寒意,勉强看向前方。锦衣华服,气宇轩昂,面容更是人中之龙,这便是刚才声音的主人吧。但是,奇怪,他那个眼神怎么好像盯着我似的?
“你似乎不怎么害怕嘛。”他嘴边泛起一丝残忍的微笑。我大惊失色,他看得见我?他在对我说话?一下子遇到太多不可解释的事,让我现在完全是一片混乱,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危险。
“为何这么惊讶地盯着我?是惊讶自己没有死?还是惊讶我在这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狂暴起来,然后我就感觉自己被拽了起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好痛……对,就是这个痛感,为什么……会有魂魄不该有的疼痛?
“如果是后者,那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引起我的兴趣了。”脸被大力地抬了起来,“看看现在的你.……”我无意识地看向面前的镜墙,镜子里……映出了一个单薄的人影,衣衫不整,因为拉扯的关系甚至滑到了肩上,而露出的肌肤上斑斑点点全是骇人的爱欲痕迹,那个姿势,那个位置,难道是我?而且……这张脸……“想死的话何不趁未晋见时?不过是一个贱民……如今的你,全身都是属于我的烙印,你以为还可以逃离吗?”这张脸……这张脸不是那日悬梁自尽的少年吗?他不是死了吗?而我……我不是魂飞魄散了?这到底……
“你记住,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逃开。”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逃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是谁快来告诉我快来救救我吧,无数个不解无数个问题在心里纠结,我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暗却酷热的深井,什么都没办法想什么都没办法做,只有任由黑暗蔓延……,走开全都走开……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可是就连这样的愿望都似乎成了奢求,下一秒我又被摔回了床上,然后那个高大的身躯不容分说地压了上来[自由自在]。
嘶——衣料被撕裂的声音,刹那间,竟然奇迹般地让我冷静了下来。是不是太过害怕反而会无所畏惧了,现在的我竟然心中无比清明。对,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悬梁的少年死了,而我当时失去意识,应该是恰好被吸了进去,成了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这样的事虽是匪夷所思,但现在种种迹象却由不得我不信。而现在压在我身上的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皇上”,这个国家的主人。而“我”则是在被他“宠信”过后还不知好歹地寻死。
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逃开。
真是——可笑!说得如此高高在上理所当然。为什么?因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吗?因为你是所谓的皇帝吗?所以,可以为一己私欲为所欲为?所以,可以肆意践踏这些“贱民”的自尊?所以,可以连别人生死的权利都剥夺了?真是……可笑!什么皇帝君主王孙贵族富豪望家,也不过是投生时运气好一点罢了。当他们排着队走向那所谓奈何桥时,和他们口中的贱民,有哪里有丝毫差别?如今呢?
可笑!我脸上浮起了轻蔑。呵,你要强占便任由你罢,反正我的魂你时触及不了的,只是对不住那已死的少年了……
如此自暴自弃的我,却忽然感到身上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又有什么花招吗,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脸被强有力的手掐住,生生地别了过来。又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般的口气,果然。即是如此,我就睁开眼让你看看,让你看清楚我对你的轻蔑,也让自己看清,你这个恶魔的长相。
我忽地瞪大了眼盯了回去,却意外地没有看到意料中的愤怒。
是我眼花么,那双残忍的眼睛里,现在竟然有着迷茫之色,还有,一丝妨若怀恋的温情。
“对,就是这个眼神,不肯认输的,轻蔑的眼睛……”
第二章
“对,就是这个眼神,不肯认输的,轻蔑的眼神……”
看着那双眼中意外的温柔,我竟生生打了个寒战。
“很像,真的很像……”
很像?不知道是谁也曾倒霉如我。这个皇帝,大概是几乎没有人,敢对他表现出哪怕一丝的不敬,所以胆敢如此明显轻蔑不知死活的人,自然被他死死记住了,如今碰到我,再来一个“很像”……不过无论如何他既然想起那个谁,那至少目前应该不会再对我做什么了吧,想到这里我也稍微松了下气。
“唔……”刚刚松懈的我,嘴唇却忽然被一片火热堵住,下一秒那才离开的危险又重压了上来。
“放……放开——!”终究不是自己的身体,连说话都如此困难,好不容易嘴可以活动,却在开口的同时迎上了那人的眼。
不再是初时的沉静冷酷,也不再有方才的迷茫温情,现在这双眼里所有的所有的,全是疯了般的狂乱,就像——一把要烧尽天地万物的火!
刹那间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就算是方才也没让我这么恐惧过,几乎出于本能的,我疯狂般地挣扎起来,却近乎悲哀地发现这举动的徒劳。对方的强大自是不言而喻,而自己这副身体——原本就很瘦弱的身体,现在……更是毫无力气。
这便是所谓的天壤之别吗?为何要我附生在这样一个身体上呢?这样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自主的身体……尽管心中不肯放弃不愿认输,挣扎却还是渐渐微弱了下去。
然后,身体仿佛在瞬间被撕裂的尖锐疼痛,清晰地激烈地传来,整个躯壳都像被这痛楚焚烧这,而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绝望像深夜的黑,默默地蔓延,想脱离却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
甚至连微微抗拒的力气,都没有了。
使劲地瞪大眼睛,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为什么?我自问虽身为鬼魅,却从未做过危害世间的事。
只是呆在月影楼,偶尔才借于风中回望人世,也从不曾想过要留恋。我真的所求不多……
这样也不行么?
我只是想要自由,这一点仅剩的自由而已,这样,也不行么?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肆虐的噩梦还是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这个野兽,要什么时候才会满足?
“若南,若南 ,你逃不开的……”我听见他在喃喃低语,一直一直。
身躯已经痛至麻木,可是心智却还是无比清明,甚至想要浑噩都成了奢侈。这本就不是我的身体啊,既然如此,让我如那次般的晕过去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逃离了,说不定就可以回到以前……
蓝你不要经常出去好么,我很担心你……
对不起,清伶,我真的太任性了,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回去,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呆在月影楼,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
身上的暴行终于渐渐停了。我茫然地看着那个人平静下来,然后站起穿衣,瞬间便变回那个尊贵沉静的皇帝,就好像刚刚此间的淫邪暴行全都与他无关。
这个皇帝回过头来,连表情都回复成波澜不惊的冷漠。
“过几日,你搬进南清殿。”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自始自终, 一般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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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惨白的白色。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醒来就看见它了吧。
只不过,第一次是茫然不知,这一次,却是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虽然明白了又能如何呢?
苦苦地一笑,看向一旁忙碌的宫女,不由轻轻出声:“喂……”那女孩马上回过头来,盯着我,显是收了惊吓。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看起来大概只有15、6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满是江南水乡的温柔,而此刻这水般的眸子里却盛着些微的惊诧。
质朴的可爱,让我也不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向她微微一笑,“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吓人的么?”
闻此言,女孩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却低了头说:“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话。”
“我又不是木头人,有怎会不说话?”
“不是啊,只是我看你昨天……以为你一定心情不好……”
我脸色黯了一下,女孩惊觉失言,连忙说:“对不起,我……”
我淡淡一笑,“没什么的,别在意。”这是那个人所作的事,又与别人有何干系呢?我自不会迁怒于这些无辜的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小女孩。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啊,我叫韵荷,公子……”
“别叫我什么公子了,你叫我蓝吧。”
“蓝公子……”
我简直苦笑不得,其实我早已忘记自己的姓名,“蓝”是清伶取的名,因为她总说我给人蓝色的感觉。“不是说了别叫公子吗,蓝不是姓,叫蓝就可以了。”
“哦,好的,蓝。”幸好这女孩终究不是迂腐之人,这样的人应该能成为朋友吧。
若南………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名字,那个人一直叫这的名字,应该,就是我“很像”的人吧。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两个字是此间秘题的关键,说不定关系到自己今后命运,还是查清的好。
“韵荷,你知道若南是什么人吗?”
第三章
“韵荷,你知道若南是什么人吗?”我装作随意地问到,却见韵荷刹时变了脸色。
“嘘,这个名字可不能乱提。”
“哦?为什么?”
韵荷往四周小心地看了看,才回过身告诉我,那个名字在这个皇宫里,可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据说那是一个异族妖人,身为男儿却迷惑当今皇上,扰乱朝纲,还备受宠幸。后来圣上不知是因为看清他本性了还是别的什么,把他杀了,但同时也迁怒他人,后宫中不知道多少妃嫔受此牵连。本朝本来不兴男风,可从那以后,后宫中却公开有了男妃,全是那些大人们献的。而皇上好象也就要了。而且,从此以后,这宫中就再不能提“若南”两个字。每个进宫的人,首先就要被告知此事,免得一不小心触犯龙颜,惹来杀身之祸[自由自在]。
“你可要小心些,免得怎么死了都不知道。”她一脸的认真。
“原来是这样,多谢你。”我口中应到,心里却不觉可笑。
所谓的……妖人吗?自古以来,哪个皇帝的昏庸不是赖在“妖姬”身上?如果是明君,那这些妖人就更是诱惑明主天理不容。只不过这里的妖人竟是一个男人,岂非更为可笑?
其实是否妖人,又有谁知?
只是我现在自身难保,又哪能管得了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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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搬入南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