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传说总是十分的简练,所有的事情都只抓住它的核心,像是我小的时候听大人讲牛郎织女,他们只告诉我牛郎的父母都死了,他兄嫂待他不好,后来他和织女过着幸福的生活又被王母娘娘拆散了云云。可是他的父母为什么死了,兄嫂又是怎样待他不好的,他们的生活到底有多幸福,这些都被略过了,甚至他的名字。我一直试图用各种各样的东西去填满它,有时在纸上有时在心里,每一次都认为这就该是它真实的模样。谁知道呢,中国人向来知道怎样让物品呈现它最美丽的样子,当外国人试图补全那个断臂的维纳斯时,我们却欣赏着各种传说的残缺以及因为未醒而成为最美丽梦境的《红楼梦》。下面我讲的这个故事也来自一个传说,它的简练给了我续貂的空间,也许补全以后它会我的心里失去那份朦胧,可我希望从此故事里的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象每一个传说的结尾一样。
1
七天来,颍川阳城的清溪山一直笼罩在漠漠的浓雾中,透过浓雾间偶尔的缝隙望去,只见一片缭乱的云山纠缠在一起,浓云重得象山,远山又淡得象云。有时候风吹云散,便可见满山满岭的苍翠松竹拍击着清溪山前的断崖,而那绝壁之间中一道飞瀑倒悬其上,没有人知道那里正是这浓雾的源头,也没有人知道那飞瀑的后头正盛开着千亩桃花。
因为这清溪山方圆百里都已经被人买下,也就是说,这是某人的私人园林,除了某人的允许没有人能够踏足此地。
但此刻,一个青衣黑发的年轻人正立在那千亩桃林之中,山风中他不修不束的长发任性地乱舞。虽然已经是七日七夜不曾合眼,但他颀长的身躯依然笔直,他幽黑的眼睛却依然晶亮夺人。
满山的浓雾正迅速地卷入瀑布背后的岩壁,岩壁上用血画着一副极大的后天八卦图,浓雾仿佛有灵性一般依次穿过乾、坤、艮三门最后消失在洞中。
从地户起,行入天门上,七星禹步阵已成,你也应该醒来了吧。
年轻人喃喃道,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了艳红。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他放任自己这样一直地站下去,从晨光初破到暮色深沉,甚至不曾改变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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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吴王僚六年。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姑苏山下的谒格院里五彩缤纷的花儿带着晨露娇滴滴的绽放着,花丛中,曲径向各个方向伸展着,在某条小径的尽头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树上纠结的枝干象警惕的注视着院外的眼睛,院外和院内是迥然不同的景象,茫茫的白雪中连一只觅食的野兔都没有,梧桐树满意了似的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守护着那个正在树下专心看书的少年。
少年今年十六岁了,他的身材和年龄相比算是十分高挑。
此时少年恰好翻过最后一片竹简,他舒了口气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沉思什么。少年有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孔,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超越年龄的深沉。
远远地,似乎有人喊他,无奈地摇摇头,少年收起散落在地上的竹简向发声处走去。
在这里没有人称呼他的名字,院里的人叫他公子,院外的人叫他妖精、怪物以及恶魔,而少年的名字叫做韩重。
韩重天资聪颖,自幼识文解字、应对机辩对他不过等闲。
韩肖夫妇为有这样一个聪慧的孩子自得不已。
十岁时,一日正逢母亲生辰,父亲偕同母亲与幼小的韩重到郊外踏春。
时值早春,满山的花草才刚刚绽出嫩芽,满目都是薄薄的一层新绿,母亲有些失望,加之山风凛冽,春寒料峭便准备打道返回。
见到母亲失望的眼神,一心想让她开心的韩重做了一件令自己后悔终身的事。
他一手拉住母亲的袖口,扬起指尖。
韩士师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刚吐绿的桃树竟然在爱子手指的抚摸下,绽出了满树花朵。
惊得面无人色的两人匆匆折返,年幼的韩重懵懂地看着他们一脸惊惶地将自己带回家中。看着他们把自己送进梅里城别院——谒格院,重重地关上了门将满心恐惧的他独自留在了里面。
他不明白向来慈爱的父母为什么突然如此陌生,不明白为什么瞬间父亲温厚有力的臂膀母亲温柔慈蔼的笑容便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他哭喊着敲打着,但高高的院墙隔绝了他一切的恐惧,绕墙的流水消去了他所有的希冀。
谒格院原是司寇府的藏书楼,当他终于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哭闹都是枉然时,谒格院万册的藏书便成了他打发时光的唯一娱乐。幸而韩士师虽然专注于典制却对医药卜 ,百家之言均有涉猎。静寂的遏格院里,韩重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文字。
也就在这段幽闭的岁月里,韩重发现了自己在道术修行上的异秉,仿佛根植在他天生的骨血之中,无论书上描述的道法多艰深他都是一看即会一会即通。于是在谒格院高高的院墙里,仆役们都悄悄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这位小公子并非人身,自从他来到谒格院,这里便百鸟云集,院中花草常开不败,即使无人打扫他居住的南院也纤尘不染。
流言在高高的院墙里繁盛着,并随着墙内人的足迹蔓延到四处,它在吸收了各种隐秘的恐惧后变得愈加诡密。只要进入它的四周即使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也会莫名其妙地迷失,当他们将近绝望时便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他们进入的一丈范围。传说中,那院落是因为吸取了鲜血和生命才如此繁茂,甚至有人曾经在幽黑的夜里看见那位小公子在院墙上与恶魔把盏言欢,而那琉璃的杯里盛着的不是美酒而是鲜红的血液,当他举杯时,那只手竟然只剩白骨。
于是,原本偏僻的谒格院变得更加人迹罕至,即使打柴的樵夫,扑兽的猎户也在听见它的名字后远远地避开,当他们纵使它周遭有着最茂密的森林和最丰富的出产。
院外花开花谢,草荣草枯,院内却永远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在这里的时光的交替四季的变迁早已毫无意义。
但是在院外,那双叫做时间的神奇之手却依然显示着他冷酷的威力。
短短数年间,晋楚之间的霸权之争交替着上演,楚灵王先是灭蔡接着被逼自杀,而晋国为了打击楚国,在楚国背上悄悄插上一把利刃——扶植吴国,凭着与晋国大夫巫狐庸的私交,韩士师变成了韩大司徒,位列三公。
就当韩家春风得意之时,纪元前五二二年的楚国王宫,一百年前卫国新台事件又再度重演,剧情不差分毫,只是男女主角换由楚秦两国担任罢。就在同时,曾经淹没在这个舞台的背后的一名叫伍子胥的小卒终于被推到了前台,时间再一次显示了它的编剧才能,最终这个不起眼的楚国贵族成了春秋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
那一年韩重恰好满十六岁。
3
大清早,向来寂静的谒格院南院难得地传出了人声,仔细听来竟像是斥责。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才几天那这门前的草就长的比人高了,还有,上次我来就让你们把这围栏修修怎么没人动手,派你们来别院才几天就学会偷懒了,告诉你们要是害小公子有个万一的话我吴伯第一个不放过你们……还不给我跪下。”
“吴伯,是我让他们别动的。”一个清雅的声音从内院传来,听见这个声音,门外跪着的仆役们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但接着,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那扇紧闭的门扇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他们都是几个月前才签了卖身契来到这里的,不是没有听过这所宅第的传言,但冲着丰厚的银钱也就顾不了这么许多了。幸运的是这些日子来,他们发现那位小公子几乎不曾离开过他所居住的南院,所有需要都是由吴伯的孙女儿青丘传达,轻松的工作和高额薪水让他们几乎要忘记了传说中那妖魔的可怕,但是现在……
白骨、血酒、长春院落,恐怖的意念让几乎所有的仆役都后悔当初不该贪图那二十两银子的卖身钱。
后悔归后悔,何况现在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低头盯着地面,只见一只黑底白面的羊皮软靴踏过朱漆班驳的门槛,接着是另一只,鞋子干净得找不出一丝尘迹,鞋的主人走得很慢,很小心、很稳定,仿佛他有着无限的时间来把这件事情做得完美无缺。
“吴伯,辛苦你了,让他们起来吧,石板怪凉的。”
声音如上好的丝缎般拂过,从头一直熨贴到心底去了。
“是。”刚才还暴跳如雷的吴伯突然恭敬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还不快起来见过公子!”见他们还跪在地上,他回头喝道。
仆役们如蒙大赦,纷纷爬了起来。
猛一抬头,只见一个青衫的少年正含笑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来了这几个月,我这当主子的倒还没打过照面呢。”他微笑地看着仆役们张得大大的嘴巴和一脸的不可置信,的确对于突然发现一个传说中的吸血恶魔竟然不能符合他们想象的人们来说,这种反应是不是应该被叫做失望呢,他暗笑。
门外立着的仆役们也呆了,这位经常被用来制止小儿夜啼的小主子竟然有着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和温暖如春风的笑容。
“不愧是吴伯亲自挑选的。”这位小主子看了看,接着说道,“每人到帐房领一吊钱,就当我的见面礼吧,现在下去吧。”
说完,他转向吴伯笑道:“吴伯,你进来,我已经等不及想看看你带来的书简了。”
吴伯似乎还沉醉在适才的夸奖中,只见他满脸喜气洋洋地拖过那从不离手的牛皮褡裢跟了进去。
等门外众人醒过神来,门已经不知关了多久。
“公子竟然是一个这么…这么…的人,看来我们是摊上好主子了。”仆役韩元叹道,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形容刚才的震惊。
“什么妖怪,我看这位公子简直像是神仙呢。”韩亨接茬说道。
“你又看过神仙了”韩利嗤道。
“年画上不行啊,依我说公子长得可比神仙更像神仙呢。”
“哼,画上的妖精也有长得象人的……”
“你……”
“别吵了,要我说重要的是有银子,先把这草修了,咱再去领银子,不该咱们议论的可别乱吵吵。”韩贞赶紧打圆场道。
一听这话,正要争吵的两人都闭上了嘴,的确,对一个仆役来说还有什么比丰厚的收入更有吸引力的呢。
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这些对话,全一字不漏地传进了院内这位小公子的耳朵。
看来吴伯倒真的是没选错人,韩重暗暗点头。
幽闭的六年来,在谒格院里能见到的活人除了原有的仆役外,便是这位不时前来的探视的吴伯,吴伯年近半百身边儿女均已婚嫁,但因为自年轻时便在韩府帮工所以便一直未曾告老。他对这个被莫明的原因关在别院的小公子竟是有一片祖孙似的情感。而且,这位小公子不爱说话却是个很好的听众,吴伯总是絮絮叨叨地将每日从街边听来的新闻,甚至自家的琐事一一对他讲述。每当这时,韩重总是默默聆听。于是,这一切的纷繁变动便在吴伯的讲述中平平地过去了。
吴伯一边把他托人从别国收集的珍本书简带给韩重,一边谈起了近些天梅里街市里的一件希奇事。
“前些天集市上来了个要饭老头,整日也不开口求乞只是坐在市集前吹箫唱歌,那萧声真凄凉得能教人掉下泪来,这倒不怪。奇的是他还口口声声说的是要有人听懂他的歌声,便情愿一生为奴。可他在市集里吹了这么些天,居然没人解得出来。您说奇是不奇?”
听吴伯说得奇异,韩重也有了兴致,问道:“那,他唱的什么?”
难得开口的韩重居然反问,吴伯来了劲:
“词倒是只有那么三两句,我唱给您听听,
‘伍子胥啊!伍子胥!无依无靠地在宋郑间流浪,历尽千辛万苦为了什么!
报不了父亲的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伍子胥啊!伍子胥!为了过昭关你白了须眉,历尽了千惊万恐为了什么!
报不了兄弟的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度过了芦花渡口溧阳溪,历尽千生万死来到吴国,在这儿吹箫乞食为了什么!
报不了自己的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风又不风雅又不雅的,您说教人怎么解。”
“吴伯,几个月前你说过楚平王想杀了太子建另立珍为太子,太师伍奢不满结果被满门抄斩,只有次子伍员逃了出来,有这回事吗?”韩重略一思俯,心下恍然。
吴伯一愣,自己说过这回事吗?
“就是你告诉我二里村的李婆婆家的外孙刚生下来就会说话,下大夫王忻的小妾和家丁私奔的那天。”韩重提醒到。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对,后来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李老太婆家的闺女还没出嫁就跟外面的野男人好上了,偷偷生了个儿子藏在家里,等嫁了人才抱出来说是新生的。还有那个王大夫家的小妾……”
没想到小公子看起来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自己的闲话他可还都有在听呢,但,他听得也未免太仔细了吧。
其实,当时自己只是随口说说,毕竟诸侯家事对平民百姓而言与一般家长里短的作用没啥两样,不过是用来增添茶余饭后谈资,说过便也忘了。可小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么老远的事来了。
“我大概能解他的歌。”韩重打断吴伯如滔滔江水的演说。
“我就想小公子你肯定能行。”吴伯说道。
虽然小公子平时不太言语,但上次二儿子吴次得了怪病肚子肿得老高,城里的医生都说没救了,可小公子一剂药下去病便好了,那时小公子不过十一岁。后来有什么难事只要找小公子商量,都能得到最好的解决,虽然,他还只是个俊秀却略显清瘦的孩子。只是,这些事小公子从来不让他向外人说。
一边将带来的书简码好,吴伯一边对韩重道:“小公子,我看那老头虽然一头白发但人倒还硬朗精干,公子您身边正缺个得力的人,老奴我又不能常来。既然小公子懂得,不如让老奴带他进府帮忙,只要让老奴我训练些时日管保您满意。”
“进府帮忙吗?”韩重笑道,“我可用不起这等下人,不过到是想见见他。”
虽说韩士师嘱咐过不许韩重出门不许他见外人,但一来这些年来韩重一直不曾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行为,二来也是吴伯不时争取,韩士师的禁令也就不那么森严了。可韩重似乎习惯了这种幽禁的生活,无论吴伯如何劝说利诱,他都不曾踏出这谒格院。
四年来小公子还是第一次主动要见外人,吴伯感动得老泪纵横。
“公子想见他?我马上去把他带来。”
“吴伯,”见这个真心疼爱自己的老人急惶惶地便要往外冲,韩重忙叫住了他,声音依旧温文,“他是叫不来的。拿着这张拜贴,就说我请他来府一叙,记得恭敬些。”
“不就是个要饭的老头嘛……”吴伯嘟哝,心里觉得小公子这般礼遇一个乞丐未免太过,但对自家公子难得的转变却是暗喜在心,他接过拜贴快步出门去了。
望着吴伯匆忙的背影,韩重举起手掌,凝视着手中纠结的掌纹,长笑自语:“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吗?”眉间却是相反的阴郁。
4
阳光静静洒在蔚蓝的天空之中,天气虽然炽热,但是因为风的气息正好,也让人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