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怕是受了不少罪呢!”
陈湘点了点头:“刺青是他参与宁王谋反留下的——他在江湖上学了一身武功,后来经人介绍到宁王府——在黄家渡
船上你跟他还交过手呢?”
(十八)
顾峋风回思片刻,道:“我在那船上交过手的几十个,可真没留心有他——对了,是不是你曾拦住叫我“别杀他”的
那个?”看陈湘点了点头,顾峋风道:“也就是说你在宁王府就认识他了——陈湘,你在宁王府受没受罪?小廷这些
年在外头,对你难道没有误会?”
陈湘倒也没准备瞒他,侧转头道:“小廷原本对我是有很深的误会——刚到宁王府那几天,他对我好生折磨!”顾峋
风痛惜之极,伸臂揽住了他,道:“你,唉,都怪我!”
陈湘淡然一笑,道:“也是命里该有这份报应!毕竟,也是我欠他的!后来,我用金针制住了他,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了——我也曾劝他离开宁王府,可他执意不听;宁王事败后我嘱阿七留他一条命,所以轻判了杖责流放——这一年来
他吃了不少苦头,人倒沉稳了不少!”
顾峋风道:“原来如此——这孩子没爹没娘的,他出了牢门就来找你,可见心里还念着你是亲叔叔。如今又为救你受
了重伤,咱们可得好好待他——刚才当着人也不好问,他后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湘叹了口气,道:“是我打得。”顾峋风回头看着他:“能把你气得不顾他受伤就动家法——这孩子的本事也真不
小。”陈湘低下头道:“也怪我不好,小廷这些年在外头野惯了,又不知道皇甫骏真实身份,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说
!”
顾峋风知道皇甫骏随随便便、想到就说的脾气,多半又跟今天晚上似的,话赶话刺激了夏廷,笑道:“怪道方才他跟
皇甫骏直眉瞪眼的,原来昨儿就因为他受了家法。”
说话间两人到了住处,却见程官儿立在门边,一见二人便跪了下来——原来是把夏廷给跟丢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顾峋风笑道:“看来这孩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陈湘道:“你替他把经脉打通,内伤也就全好了——这倔孩子也不
怕挣破了伤口。”顾峋风拍了拍程官儿肩膀让他起来,道:“小廷一身功夫,你追不上他不怪你;你服侍先生歇息吧
,我找找那别扭孩子去。”
陈湘见顾峋风去了,回头看着程官儿道:“对了,你吃了饭没有?”程官儿嗫喏一阵,又跪了下来。
他适才找了半天没找到夏廷,回来等着的功夫又饿又无聊,便找些东西来吃了——论起来他把少主人跟丢了,还不知
这早晚吃没吃东西呢,他作下人的不该先吃——只是阿衡一向待他宽厚,这等小事不以为忤——但他想起陈湘为人端
严,来了两天就见他对自己对侄儿都动了家法,不免心头惴惴。
陈湘何等聪明,鉴貌辨色,已自明白,伸手拉他起来,道:“为了追小廷耽搁了你吃晚饭,害你饿了半天。”程官儿
忙道:“没有,我刚才等先生回来的时候,自己先吃了些。”陈湘道:“那就好,亏得你机灵。”这事多说无益,便
吩咐他自便,自己回到房中——自思这几天几番乱了方寸,连程官儿也吓得蝎蝎蜇蜇的——总是自己修行不够,需得
警醒了。
顾峋风那边因黑更半夜的,寻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夏廷,只能先回来。好在第二天一早传下话去,很快便有人回说见到
了他。顾峋风赶到后山,夏廷见只有他一人,心下失望,转身就走。
顾峋风三两步赶上他道:“你去哪里?跟我回家吧。”夏廷道:“那是你家,又不是我家。”顾峋风道:“你身上伤
还没好,你十四叔很担心你——你是他亲侄儿,看着你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就是管教你过了些,也是一片真心为你
好,你何必怄着他生气?”
夏廷也知陈湘对自己是真心关怀,可是想到他只当自己是孩子,心头好生气苦。顾峋风见他闷头疾走,一闪身拦住了
他。夏廷转身便往旁边走,顾峋风身法迅捷,一侧步又拦在他身前。
夏廷连变几次身法,顾峋风却无论如何都挡在他身前二尺——他不过是闪身转身,顾峋风却要跟着他大兜圈子,可是
人家比他多移动几倍的距离,却始终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如同没动过地方似的——夏廷知道自己的轻功跟他相差太
远,索性不再动,看着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峋风道:“我要你跟我回去——陈湘想见你。”夏廷道:“他想见我让他自己来,要你来管?”顾峋风道:“我是
他的爱人——他想要什么,我总要想法子让他如愿。”
夏廷冷笑道:“你是他的爱人?你左拥右抱,跟别人胡天胡地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他的感受?亏你还有脸说来说去!
”
顾峋风一愣,半晌看着他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一知半解——我不管做什么事陈湘都知道,他要不许,我也不
会去做——这种事你情我愿,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你要是看不惯,那倒也没必要勉为其难;既然你行动无碍,想来
伤也好了,不回去也随你。”说罢不再劝他,自顾自转身离开。
夏廷也是比不过他堵着一口气,故意跟他犯倔,见他不再劝自己回去,心里倒慌了——他心中对陈湘说不清道不明地
眷恋,虽不指望有什么结果,到底是守在他身边能常看见他才好——如今人家给搭好了架子不过河,以顾峋风的本事
,自己想背着他接近陈湘那是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夏廷大声道:“我十四叔是文弱书生,我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你身边。”说罢回身大步跟上他。顾峋风微
微一笑,也不言语,由着他一路跟着自己回到普济寺。
(十九)
陈湘正在和范臻说话——听他大略说了回春堂受伤人众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自放心。见顾峋风进来,范臻忙躬
身见礼。
陈湘指着夏廷给二人介绍:“小廷是我侄儿,比你大一岁——这是范臻。”范臻躬身施礼,叫声“师,兄”,夏廷蜇
伏半年,知道他是陈湘的得意门生,言辞虽拙,医术颇高,当即以兄弟之礼相见了。
陈湘看着夏廷道:“你先吃点儿东西吧。”一指餐厅里桌上纱罩,里头替他留着早点。夏廷见食物精洁,虽然都是素
的,却都是他喜欢的口味,吃了几口,心下好生暖和——从十年前母亲死后从没人对他如此用心,大概这就是“家”
的味道吧。
等他吃完了,范臻的事也说完了,顾峋风也有事要去找周五爷,便和范臻一道走了。陈湘这才问道:“昨晚去哪里了
?”夏廷道:“在后山胡乱凑和了一夜。”看陈湘脸色一沉,知他担心自己,低头道:“我知道,昨天不该乱发脾气
——你打我吧。”
陈湘道:“外衫脱了,我先看看你的伤。”夏廷除去上衣,陈湘见裹住伤口的白布渗出黄色污迹,皱眉道:“伤口只
怕溃烂了!”替他将白布解开,好在伤口虽绽裂了几处,溃烂也不太多——陈湘命他趴在床上,取汤药给他清洗了伤
口,重新敷上清凉的药膏,又让程官儿熬了一碗清火祛毒的汤药给他喝了,吩咐道:“伤口都挣裂了——今天不许再
动。”
夏廷答应一声,老老实实趴着——好在昨晚在外休息不好,上午有些困乏,正好睡了一觉。午饭时陈湘怕他起身曲背
再挣裂伤口,索性给他在打上夹板,整个后背固定住,这才放他起来吃饭。
夏廷少年人好动不好静的性子,吃完饭再让他回床上趴着不动,那可烦闷无聊之极,看陈湘脸色平和,趁机求道:“
十四叔,您看我反正也上了夹板,不会挣动背上伤口了——就别非趴在床上了行不行?”
陈湘午饭前就看他趴在那里脑袋左转右转的,知道他也呆不住,遂道:“好啊,既然不用卧床休养了,咱们就算算昨
天的帐好了。”
夏廷只是脾气爆,昨晚赌气跑出去,后来想想也知道皇甫骏是好心,遂道:“我知道是我错——那位皇甫大爷也是好
心,可当着那么多人,我当时只是觉得太丢人,火气上来压不住就动上手了——我,我给您拿戒板去。”
夏廷感念陈湘真心相待,甘心服他管教,真的取了戒板来递给他——想想当日骂了皇甫骏一句就是四十戒板,这动手
打人还不得更多啊?试探道:“这回,六十板子,行么?”。陈湘却不接,道:“板子且记着——先把错处说完了!
”
夏廷道:“哦,我,还有就是不该逃家,彻夜不归”——他在陈家长到十四岁才离开,陈氏家训自然记得——动手打
架毕竟给顾峋风拦住没伤到人;私自逃家却等于不遵家法、不服教训,那罪过可是实打实的。
陈湘看着他道:“你身上还带着伤,就自顾自跑个没影——黑灯瞎火的,程官儿追了你半天没追上,你顾师叔又去找
了你一晚上。”夏廷低头道:“我认罚,您说打多少就是多少。”
陈湘道:“还有呢?”夏廷一愣,道:“还有?”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想,又道:“那,我还跟顾,顾,师叔动手、那
个较量功夫来着——好吧,他是长辈,我,我对他不敬,也该罚!”
陈湘道:“你自己说该罚多少?”夏廷正后悔刚才一开口就是六十板子,照这么算这三罪并罚还不得将近二百?前天
捱的打还没消肿呢,再打二百板子只怕这两条腿就不用要了!想到这里,哪里还敢出声?
偷偷溜了陈湘一眼,见他面色沉静,并无恼怒之色,想想自己反正方才也吐了口,不如自己请罚——反正他心里疼自
己,未必就真下得去狠手去打!遂道:“乱发脾气得罪人打六十,私自逃家,八十;跟师叔动手——我也不是真,那
个,算了,犯上不敬,也六十,行么?”
陈湘听他如此说,点头道:“在其心不在其事,看来你还没忘了咱们陈家的家法!”夏廷一呆,他离家出走数年,口
中恨陈家逼死自己母亲,逼走陈湘,今日经他一提醒,才发觉心底权衡处事的准则仍是陈氏家训。陈湘却接着问道:
“刚才你说你也不是真什么?”
夏廷走着神,便没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什么?”陈湘道:“方才说到跟你顾师叔动手,你只说了一半——你也不
是真什么?”
夏廷回过神来,道:“哦,我没想跟顾,顾师叔动手——我武功跟他差得太远,跟他动手肯定一败涂地,哪里有什么
好处?是他非拦着我。”陈湘道:“怪道伤口又挣裂了!他拦着不让你走,你就跟他打起来了?”
夏廷道:“也没打,他一直没出手,我就是想跑,他一直挡着我——唉,他武功比我高得太多了。”
陈湘知他对顾峋风芥蒂甚深,听他肯这么说,显然对顾峋风武学上的造诣推崇至极,禁不住道:“你想跟顾师叔学功
夫么?”
夏廷天性好武,听见这话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心说我跟他是情敌,他肯教我才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陈
湘也不勉强,道:“好吧,照这么说动手不怪你——那你觉得这一条不该你受罚是么?”
(二十)
夏廷听他这样问,知道脱不过,苦笑道:“当然该罚——动手也不能说全不怪我,毕竟因为我逃家而起;何况,这件
事他并没错,就算我没跟他动手,心中对他也不够恭敬!”
陈湘见他条理分明,心中暗赞他聪明,这样看来他对顾峋风虽有嫌隙,却并不诿过于人,确实孺子可教。点点头道:
“君子坦荡荡,你既然认错,自己算算一共罚多少?”
夏廷道:“六十,八十,再加六十,一共是二百板子。”低头看看手中戒板,一咬牙递了过去,道:“我认罚!”
陈湘看他下了大决心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接过板子道:“你身上伤还没好,我再打你也不合适。”说着站起来走
了出去。夏廷见他果然不打,立刻松一口气。不一刻却见他又转了回来,将手中一册经书放在他面前道:“这二百板
子,每一板换成一百字——这本佛经也就一万来字,你抄写两遍也就行了。”
夏廷在陈家长到十四岁,六岁开蒙,在家塾中诗书礼乐都学了不少,虽然出来五六年把学过的功课差不多全忘了,识
字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提笔写字却已多年不为,更何况把这一本几十页的书整个抄下来,还要抄上两遍?
不理他头大如斗,陈湘一指里间窗边的书案道:“自己把笔墨纸砚拿过去,就跪在那里写吧。”夏廷苦着脸答应一声
,捧了笔墨纸砚过去,他身形高挑,跪在案前高度倒是正好。
先倒了些水在砚台里开始磨墨——哪知道几年没怎么写字,磨墨也生疏了,一开始水就倒多了,想想反正也要抄一整
本书,索性多磨些墨也好,也就慢慢开始研磨——那磨墨是第一等磨性子的活,自古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说,一
圈一圈需得用力均匀,才能逐渐磨出浓黑细腻、不粘不滞的墨汁来。
夏廷年轻气盛,磨了半天手都酸了,挑一挑墨汁还是稀里光汤,颜色自然也淡——心里一急,手上加劲,一下子把松
烟墨摁成了两截,亏得收手及时,才算没溅得墨汁淋漓。
从砚池里将半截松烟墨捞出来,短短的两半截墨在多半砚池水里越发不好磨;好在笔洗里水不多,于是抄起砚池想将
墨汁倒出一半来——那砚池是四面聚墨的弧形,又不是用来往外倒墨汁的,哪知道这位小爷反其道而行?砚池倾斜,
那墨汁下来不是一股而是一片,这一来倒进笔洗里的还不如流到外头的多。
桌面上墨汁四溢,将经书和宣纸都污了一片,夏廷“哎唷”一声,赶紧放下砚池抢救书和纸,程官儿在外面闻声过来
,就看见夏廷一手拎着经书,一手拎着一打纸,书案上汁水横流,他脸上身上都甩得墨迹斑斑——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倒把经书污了十几页。
陈湘皈依佛门多年,经书是佛门正法大道,素来敬奉如神——程官儿见状赶紧抢上几步把经书拿过来,垂下来甩去残
余汁水,又取纸去吸书页上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