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成绩全部统计出来了,我除了英语只考了一百二十来分,排不上全班前十名外,其它三门均
是全校第一。放学后,我去学校外的小卖部呼了四中的老同学陈磊的CALL机,两分钟后,他回电话了,一听是我的声
音就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责怪我两个多月没有与他联系,他说班上同学都非常想念我,没有我总觉得班上像缺了
什么似的。
“我已经不是四中的学生了,我和大家已经不是同学了。”我酸酸地说。
“生是四中人,死是四中鬼,咱们同学五年,从来就是一条心,刘斌你到哪、做什么,我们都是好兄弟。”
“白痴,又没让你跟我去抢银行,生离死别似的——那个,问你一下,这次统考,四中没有另外出卷吧?”
“不知道,我们考的是北京的卷子。”
“英语第一题找音标,第一个是face对吧?”
“对,你考得怎么样?”
“我?甭提了,我快气死了,语文都没考及格,那个鸟人班主任故意不让我及格,作文只给了十八分,肯定是跟他老
婆吵架,往我头上撒气,结果总分只有六百三都不到。”
“噢?这种人也有,下次语文考零分,把平均分拉下来,气死他!”
“正有此意,那个,你们考得怎么样?”
“最高六百八十三,试验班的,你不在,我们班肯定是唐舒兰最高呗,六百六十多,我也没发挥好,才六百二十分。
”
“呵呵,得加把劲,你那么聪明。”
“你也一样,加油啊!”
“唉,我成绩退步了,主要是没有竞争对手了,咱们四中就是厉害,十三中第一名的六百二都考不到,陈磊,你要是
来十三中,肯定每次都是第一名,保证大受女生欢迎。”
“去!才不去,就你神经病。上课了,铃都打半天了,有事CALL我。”
“OK,替我向班上同学问好。”
挂了电话,一股失落感从心底油然升起。十三中虽然也是重点中学,但学生成绩和四中还是有很大差距,毕竟考入四
中的学生都是中考中的佼佼者。若这次班主任不是别有用心,妒贤嫉能,我的总分可以达到六百六十分,这在四中最
多只能排到十来名,但在十三中的历史上却是前所未闻。在四中时,不说实验班高手如云,就连想超过本班的唐舒兰
几分,都得铆足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不能出现一小点失误。我在四中的最好成绩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取得了全
校第五名。
没有对手,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晚上上完自习课,班主任叫我去了他家里,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说给我的作文只打十八分是有原因的,第一是因为作
文没有认真写,字迹潦草;第二是因为作文没有新意,论证举的例子都老掉牙了;第三还有一些偏题,没有扣住中心
,另外其它地方没法扣分,于是和英语老师商量着在作文上看紧些,这样我的总分才拉得下来,他说:“你不觉得如
果你的分数比其它同学高出太多的话,岂不会显得有些‘高处不胜寒’?”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拴在羊圈里被人剃光了毛的绵羊。
“我知道呢,但我觉得心里挺别扭的,莫名其妙地分数就没有了,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压着怒气,很委婉地回答
。
“你在四中都是拔尖的学生,你的父亲说你性格特别温顺,我看倒不是这么回事。你的父亲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就
得对你的前途负起责任来,我是怕十三中没有四中那样的学习氛围,你来这里会退步,所以作文给你低分,以此激励
你。岂知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脾气实在和你父亲说的大相径庭。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叛逆的性格,这也正是你
与其它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吧,这种才是干事的。
“又来了,粮衣炮弹。”我愤愤地想。
“你这次成绩考得非常好,差不多把我们班的平均成绩提高了两分,第一次超过了一班和四班,排到第四位了。我们
班现在是周蕙芳当班长,代芸当学习委员,两个都是女生,做事没有什么魄力,本来这班长理应让你来当的,你有这
个能力,但毕竟是新到我们班的,我有心让你辅佐一下周蕙芳,任副班长的职务,好好给大家带个队,你看怎么样?
”
“我,跟周蕙芳?不是,你说让我当副班长?我怕初来乍到,难以服众。”我假意推托着,其实能和周蕙芳一起打理
班级事务,我已心花怒放了,顿时把对班主任的种种不满暂时抛到了十里开外。
我一向都很民主,现任的几个班干都是大家自己投票选出来的,等下星期一班会课时,公开投票选副班长,你毛遂自
荐一下,凭你那三言两语,大家伙儿肯定都向着你。
“行吧,我只能尽力试试了。”
从班主任家出来,已是凌晨,虽时过处暑,但“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空气里的水分像被吸干,我感觉喉胧里都巴
满了灰尘,呛得我直咳嗽。一轮缺了边角的月亮别在宿舍楼边的槐树梢上,似乎也在纳凉,宿舍楼里不断传来嬉笑声
,像一台巨型噪音制造机。我想这个时候回宿舍定然是无法入睡,去教室里看书,母蚊子又正处于产卵期——需要大
量新鲜的血液,还不如去学校外面溜挞几圈,等一切安静了再回去睡觉。
我独自坐上了学校的围墙,回想着班主任刚才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想想自己的成绩,即使班主任把我的作文打满
分又能怎么样?自己居然为这点分数差点没和他吵起来,我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跟人计较了?在十三中考第一有什么
了不起的,陈磊来十三中都能考第一名,记得高二时,陈磊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也只能排在十几名,他的梦想是×大
,我总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再不用功点,恐怕明年考中大的希望也要付诸东流了,到时候反倒是陈磊笑我了,今
年不就有几个高分撞车的么?我忽然一阵心寒,我差点忘记了明年就要高考了,这是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不可视之
如儿戏的,我想快点跳过龙门,离家远远的,我不想经常看到父亲对我穷凶恶极的样子。我的几个堂哥表姐们,都是
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大学,接着考研读博。在我的整个大家庭中,我是爷爷最看好的一个,他逢人就要夸他的七孙子以
后是当科学家的,我可不想给九泉之下的爷爷抹黑。
时过凌晨,宿舍那边依然闹哄哄,我跳下围墙,无心走到了张子凯所住的房子边,他的窗户半掩着,屋面还亮着灯。
我在脚上的红薯地里捡了小土块,轻轻地朝他的窗户玻璃扔去,然后迅速躲到窗檐下。他打开了窗户,吹响一声类似
布谷鸟叫声的口哨“咕鸟咕咕”,我想这大约是他和谁约好做什么坏事的暗号吧。他见没有任何回应,又轻轻关上窗
户,于是我旧戏重演,如此反复了三回后,他似乎就懒得理会了,我听见他的房间里这时传来了歌声:“如梦如烟的
往事,洋溢着欢笑,那门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依然
一样盛开。小河流,我愿呆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不许动!”他的声音突然在左方响起。
我撒腿就跑,岂知还没有迈开第一步,就被脚下的红薯藤绊个正着,一个狗啃屎扒在了地里。
“还敢跑!”他冲过来,抓起我的肩膀就往起一拎。
“得了得了,疼死我了,你这猪。”
“唬我一跳,我以为是做贼的呢。”
“做贼的哪有我这么笨的,都是身轻如燕呢。”
“大老晚的跑这来干嘛呢?偷红薯吃啊?嘴就那么馋?”
“放屁!我来看你呗。”
“我有啥好看的。”他抓着头乐呵呵地笑道。
“那我爱看行不?”
“要不要看裸体的?”他神秘地促近我的耳朵轻声道。
“当然要了,你敢脱啊。”
“等会儿去屋里脱。”
“流氓!你脱了我还不爱看呢。”
我们绕过房子,他吹着口哨一个劲地笑着,邀着我的肩膀一同去他住的地下室。我喜欢这种依恋感觉,如同我喜欢吃
蜜糖般,也许这种喜欢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是后天造成的,我无从知晓,而我又是个喜欢追本穷源的人,总想从自己
有好感的男孩子身上找出某点吸引我的奥秘来。是的,我喜欢张子凯,喜欢看他在篮球场上运球奔跑的身影;喜欢看
他在玩游戏机的时候使劲捶打着按钮,结果总被老板拍肩膀提醒;喜欢看他被英语老师提问时,傻傻地只会抓头;喜
欢他用胳膊挽着我,把我当成扶手。我揣摩不透这是怎样一种依恋,这一个月来,我好像一直被这种顽疾控制着,隐
隐作痛。但我心里异常清楚,这是何种原因引起的,而我却从来不敢面对它,那是沉睡的撒旦——同性恋。我一直在
努力地做着转变,希望从周蕙芳的身上寻得一丝解药,却总不知不觉地又听从了撒旦的召唤。它的召唤像渗入地底的
泉水,将我深埋的种子润湿,让它蠢蠢欲发,让它钻出地面来感受阳光。而另一个正义的天使却警告我:外面是沙漠
,不要受撒旦的蛊惑,你发芽必夭折。
曾经不就夭折过一回么?那颗长在谢坤的领土上的种子让我一败涂地。往事重拾,总令人不寒而栗。
“别晚上一个人有事没事乱跑,地里有五步龙(银环蛇),咬着了走五步就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子凯关起他
的窗户边吓唬我说。
“我是百毒不侵。”
“你是段誉啊?也吃过莽牯朱蛤?”
“才不是,那个白痴看见女的就流口水,我是郭靖,只是随便喝了几口大蝮蛇的血而已。”
“那班长就得改名叫黄蓉了,呵呵。”
屋子里的摆设如故,干净明朗,真不敢相信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会主动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如此净朗。只这一次
,他的书桌上多了些涂鸦的工具,桌子上的毡子已经被墨汁染成了花斑豹纹。
“哟,你还会写毛笔字呢!”我拿起他桌上的一幅毛笔字来,虽然字丑得像一堆堆大螃蟹,但我还是违心地夸着,“
写得不错嘛!”
“又在笑话我了,我的字写得丑,哪能和你的字比,前几天刚刚练呢。”
“这几句是谁写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只见那纸上写道:
“燕京传急令
浩空列战云
烽火迸山岳
杀气扫乾坤
皎月寒千里
何处啾厮鸣?
胡狄喝声起
壮士断臂还
将军勒鞍马
靴刀誓死心
军令一声下
男儿血未凉!”
“我自己没事干,瞎拼瞎凑出来的,见不得人的,呵呵,你觉得哪不妥当的,帮改改嘛。”他傻呼呼地抓着头,做出
诡异的表情,像是在课堂上被英语老师突然提问一般。
“自由诗又不在乎格律的,意境到了就行了,不是违心话,写得非常有气势,我可不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
“你那么厉害,就别推搪了,这才写了一半,要么你写下半部?”他笑着问我,语气中却又带了几份虚实,似乎是在
探我的底子。
“我就是个白嘴一张,要我吵架倒是可以,动真格的,我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文学我不行,就理科好一些。”我底
气不足地说。看来我以前小看了张子凯,这家伙虽然其它功课差得一塌糊涂,他的语文功底还是可圈可点的。
“别谦虚了,我已经想了两天了,不知道接下来的战争场面怎么描写,我就交给你了,明天晚上之前应该可以拜读大
作吧?”他步步为营道。
“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献丑了,我写不来,你别笑话才是。”
“呵呵,那就这么定了——你喝水吗?”
“喝啊,喝中国可乐。”我还记得他偏向于“中国品牌”。
“那我去买,等着啊。”说完他抓起衬衣往肩上一披就“噔噔噔”地上了楼梯。
趁这会儿工夫,我赶紧打开他桌上“一得阁”墨汁的盖子,往砚台里挤了挤浓浓的墨汁,再加三成清水,迅速用徽墨
使劲砚了几圈,然后铺开桌上的宣纸,在笔架上挑了一支“鹤脚”,胡乱醮醮墨汁,就在纸上信马游缰地写起下部分
来:
“月疏长城落
营密篝火升
长鼓二更起
五更胡烟稀
一马当先度
胡驹弃主归
英雄无完铠
贼人横九层
百里不干草
凶奴血漂橹
我无凌云志
杀敌保疆土”
时过一刻,未见张子凯归还,不知道他又耍什么花样。我拿起笔架上的毛笔仔细观摩起来,上挂有兔颖紫毫三支、玉
兰蕊、金不换、大白云各一支,桌上还有狼毫一套十支。他拿这些笔练字?我平时写毛笔字都是用街上买的三块钱一
支的毛笔,我唯一一支值钱的毛笔就是中考那年大伯送给我的“降龙”,他盼我日后能鼓翼长空,怀降龙之技,平日
里乱涂乱画我是舍不得用的。倒是妹妹有大堆的好笔,都是父亲给她买的——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就是要月亮,父
亲也会给她摘下来。这么贵重的笔,张子凯用来画螃蟹,实在委屈了这些灵物,我不禁替它们惋惜起来。
正闷纳间,我听见张子凯吆喝着回来了:“全是老美的可口可乐,跑了好远才买到娃哈哈的。”
“下部分我写好了,你看看。”
“哇塞!”他扔下手中的可乐,双手端起我的字来,一个劲地夸着,“好字!好……好,这一落一升,很有层次感!
”
“胡乱画几句顺口溜罢了,我的毛笔字也不行,就小时候识字那会儿练过几天,还是被我老爹逼着的,不写就不许吃
饭,每天只写些人口手,上中下的。”
“别谦虚了,看见你装谦虚就头疼。”
我打开“非常可乐”笑着说,“你的毛笔哪买的?都是上等的湖笔呢。”
“我爸爸送给我的,他在浙江那边做生意,前次我说我要练毛笔字,他就给我寄过来了。你喜欢啊?都送你得了。”
“不不不,我家里毛笔多着呢。”
“你等等。”张子凯伏身钻进床底,拖出一个大箱子,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我这里有一支好家伙,太大了,跟
拖把似的,写字不行,扫地倒是可以,送给你吧。”
“犀角腾飞!”我眼睛一亮,上次我在文房四宝店里看见这支笔标价上千块,这可是上上品,价格自然不菲。
“错啦,是‘腾龙’,牛角的,谁敢用犀角啊?不怕抓起来枪毙啊。”
“我不要,我有一支‘降龙’,专门克你这‘腾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