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传奇————画楼[下]

作者:画楼[下]  录入:05-29

因一场激战而略显残破的紫霞之巅,沉睡在远古的静谧之中,仿佛不忍见,唯有睡去,不视不见。
浮云如雪,雪如浮云,微红在黄昏的色彩中,依千万年不变的节奏,静静的流淌,无今无古,离别着天与地。
一队秋去的大雁,将血色苍穹划出一道灰暗的伤痕,落日前飞过,留下点点朦胧了边缘的灰影,几声凄戚的哀鸣,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直到一声惨绝的悲啸,撕裂苍穹,划破长空,惊乱雁群。
直到那声惨绝的悲啸,震碎紫霞峰所有无根的砂石,群魔纷乱舞,无风自翻飞。
云乱了。
雪崩了。
梦殇了……


藏楼痴了。
梦中醒来,入眼是那破碎的身躯,惨白的肤色,一地的血,不见起伏的胸膛……
是梦,这只是梦。
思维却渐渐从苏醒之初的混沌中清晰起来,撕裂的衣帛,破碎的血脉,粗暴的撕咬,无情的律动,压抑的呻吟,蹙起的眉峰,紧闭的眼……
为什么这不是梦。
心痛到毫无知觉,麻木的望着那两道狭长的眼缝,没有睁开,不再睁开……
为什么我还活着。
“啊!——————”


“鬼叫……鬼叫什么呀……”
……

……
?!
……
!!!
是他!是他的声音!!
那丝微弱而略带沙哑的人声,在藏楼听来却胜过任何九天的仙乐,胜过观世音救苦救难的大悲咒,胜过轮回道上引路的福音。
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这般庆幸自己拥有一副超越常人的听觉。
颤抖的手抚上那微蹙的眉峰,真的没有看错,他在皱眉,他在不满,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天!
上天竟如此眷顾我……
奔涌出眼眶,划过面颊,无声的滴落在那个人苍白的脸颊上的,是什么……


下雨了么?
颤动的微合的双睫终于轻轻的张开,映入眼帘,渐渐清晰的是一张挂满了泪水的脸,是一张褪去了邪气精美得如倒悬的冰凌一般的脸,是一张融合着负疚自责感激庆幸痛苦快乐只看着自己的脸。

玉虚子此生、来生、每生,再也无法忘记这张脸。
“藏楼你……哭了?”抬起手,想摸摸他湿濡的脸颊,探探那泪水的真实性。
那个天下第一冷血自负加傲慢的大魔头,也会哭?
未及触及,却牵动了腕上、身上和内脏的伤口,痛得倏地拧起了剑眉,一个压抑的单音泄唇而出。
伸出去的手被有力而小心的握住,落在自己脸上的水更汹了,滔滔不绝之势。
“玉儿,玉儿,你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低沉黯哑带着哭腔的声音。
玉儿?
好像只有师父这么叫过我。
动动口,想告诉他这个称呼的特别性,却因一波袭来的疼痛换成了另一个闷抑的单音。
真的是……好痛啊……
玉虚子不无怨念的想,几百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
“玉儿,别怕。恒夜城有全国最好的大夫,你绝不会有事的。”苦涩而坚定的声音。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能恢复。
却没等这句话说出口,身体已被打横抱起来,被那个红衣红发红瞳的男子小心的护着,随他飞也似的向山下飘去。


风中传来低沉的男声,似自言自语一般的问话,“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救我……”
风中传来柔和的男声,似含笑般虚弱的回答,“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对手啊……”

恒夜城灯火通明,井然有序的街巷,雕梁画栋的建筑,精心点缀的亭台水榭,其极致的奢靡繁华,不亚于任何一朝的皇城。
这是一座建在长白之巅的帝王之都。
城中央的恒夜殿内,火瞳赤发的恒夜圣君正暴跳如雷。
“什么?你无能为力?!你敢再说一遍?”揪着老医正的衣领,杀人的眼神。
“圣君,玉虚道长的肝脏粉碎,换了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老夫实在无能为力,换了任何一个大辰朝的医正也都无能为力。您要是能找到救得了道长的人,让老夫把肝脏挖出来交换都可以!”老医正心知必死无疑,违逆圣君的话也不怕说了。

“不必。我现在就把它挖出来!”无情的手闪电般掏向老医正的腹部,却被那声虚弱而薄怒的“藏楼!”,及时的止住。
恒夜圣君丢下老医正,对他不屑的冷哼一声,就头也不回的快步走进龙床的纱缦之内。
只余老医正和肃立一旁的四大护法,不约而同的擦了擦冷汗。
老医正知机不可失,及时告退。
青龙望着朦胧的纱缦里,些微失神。
白虎低着头,来回踱步。
朱雀下意识的揉着悬于身侧的玉笛,眼神痴痴的凝望垂地一丈的绯色纱缦,自言自语,“真可惜……那么飘逸出尘的一个人……”
“怎么?你爱上他了?”玄武低声,戏谑的问。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朱雀不满的横他一眼,“你还长不长心啊?”
“我的心都给你了啊!”玄武夸张的做了个捧心的动作,笑道,“我跟他又没什么交情,怎么不能开玩笑?”
“你!……哼!没错,老娘就是爱上他了,人家可比你待见多了!”扭头不理。
“哟,我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朱雀护法情窦初开了啊?还别说,要不是听见你方才一番话,我还真忘了你是个女人了。”
朱雀年近二十五,却因一直没有心仪之人而小姑独处,知玄武是在嘲讽她嫁不出去,气得柳眉倒竖,“玄武!我告诉你!我就是嫁给一个卖猪肉的也不会嫁给你!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

“……”玄武无声的苦笑。


流动的纱缦之内,玉枕锦被、憩于龙床上的伤者,感到久违的头痛又浮上了水面。
还真是……坦率的人啊……
恒夜圣君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终于暴喝一声,“吵什么吵!都给我滚出去!”
四大护法领命告退。
朱雀暗暗吐了下舌头,真是失策,忘了他是教主认定的人了……


握了那只腕处缠了白纱、白得透明的冰凉的手,给他安慰,又像给自己安慰,藏楼柔声道,“不要听那个庸医胡说,明天我就找个大辰最好的大夫来。”
当初是谁说全国最好的大夫就在恒夜城的?怎么转眼就变成庸医了?玉虚子心道。不过自己的伤,确不是世俗中人治得好的。
望着那双深邃的火瞳,说话,声音却虚弱的几不可闻,“不用那么麻烦。帮我找个……绝对安静的地方,睡上一月就没事了……”
藏楼没动,眼里却渐渐流露出哀凄绝然的神色。
玉虚子瞬间明白了,眉眼间露出笑意,“你当我是让你……帮我找墓地啊?我是说真的,天玄宫水溟大法,有活血生肌的功效。一个月应该……就可以完全恢复……”
“真的?”藏楼仿佛一下子活过来,想了想不放心道,“你要是骗我……也没关系。不过你千万不要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生生世世,天涯海角,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着怎么像在定情呢?玉虚子感觉有点儿别扭,却还是点了点头。要他把这个大魔头忘得干干净净,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石室。
在石台上铺了几层厚厚的棉褥,加上一张棉床单,摸着舒服了,才小心翼翼的把人轻放上去。
垫玉枕,覆锦被,一切的动作都极为小心珍视,仿佛被下护着的,就是生命的一切了。
玉虚子感觉头脑昏沉起来,水溟大法已自动运起开始为己疗伤了,偶然瞥到墙上那幅水墨肖像,刹那间恍似明白了什么,却来不及细想,就沉沉睡去了。
藏楼始终不放心,终于轻轻从锦被下偷出一只手握住。感觉到脉搏跳动的节奏,那道始终锁在梦中人微阖的眼帘上的视线,才渐渐浮出安慰的笑意。


一个月很快过去,梦中人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藏楼表现的很平静。
每日里除了握住他的一只手静静看着他熟睡,便是作画。
画的内容永远只有一个。
画他的每一嗔,每一笑,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侧影。
遇到十分满意的,便装裱了挂在石室的墙上,想象着那人醒来后惊讶的神情,似乎就满足了。


又一个月过去,那如梦如画的人仍沉醉在遥远的梦乡。
藏楼依旧很平静。
如常的作画,只是偶尔会在画到一半时突然扔下笔冲到他身边,看到那闭阖的双睫,才知道,又是错觉。
如常的握着他的手,只是会一次次的比较两人的体温,一次次的伸手探他的呼吸。
画已经占满了大半的墙。
不知是第几次轻轻的呼唤,“玉儿,你醒过来吧。我不会怪你食言,真的,你放一百个心。……你再不醒,我可要在你脸上画乌龟了哦……”
却有哪一次付诸了实践?


第三个月过去,玉虚子依然没有醒。
最后一个空位被画填满之后,藏楼便不再画了。
握着那只冰凉的手,藏楼微笑,“你睡吧,懒虫。我有的是时间。你睡一年,我就等一年。你睡一百年,我也等一百年。你要是能睡到连我都死了,我就服你。”
依旧,那个人没有丝毫反应。
许久,久到风将热血吹干,久到冰将胸口凉透,藏楼忽然邪气十足的笑了起来,一如当年血洗江湖的魔君再现。
戏谑的声音响起,“你就那么放心的在我身边睡?你可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玉虚子啊玉虚子,你可别忘了,你终究是道,我终究是魔。”
火瞳里闪烁着妖冶的红芒,藏楼毫不留恋的放开那只手,一把掀开碍人的锦被扔在地上,欺身于犹在熟睡的那人之上。
双臂撑在他白皙修长的颈项之侧,藏楼几乎想立刻咬上那诱人的喉骨,却在看到那闭阖的双眸时,顿了顿。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情欲的暗哑,“再不醒来,我就……我就……”
闭阖的双睫连多余的颤动都没有一分。
那一刻,藏楼忽然感到鼻子很酸,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那人没有血色的面颊上。
“玉儿……玉儿……你醒来吧,醒来吧,求求你,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苦涩的吻,混着泪水,轻轻落在梦中人苍白的唇上。
藏楼绝望的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那毫无生机的感觉,探出软舌,轻易的撬开他的牙关,一寸一寸的探索。
他的身体,是与常人不同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他的津液,是与常人不同的,甘甜清凉,胜似玉液琼浆。
可为什么,品尝着如此甜美的唇,心中却是苦涩的,一如混杂进来的泪水的味道?
藏楼痛苦的吻着,流着泪。


直到感觉到那人生涩的回应。
直到对上那人一双黝黑的深邃的瞳!


藏楼是摔下石台的。
不是被踢下去的,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至于为何魔功练到天下无双的一代魔君下个床都会不小心摔倒,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踉跄站稳后,赶紧察言观色。
玉虚子已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唇,“你吻我?”平静的声音,不辨喜怒。
这种情况最恐怖。
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藏楼感觉到身上有冷汗渗出,“啊?……嗯。……”
玉虚子似乎在思索,片刻,“上次我失血昏迷,也是你吻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语气。
完了,新帐旧帐一起算……
藏楼咽了一口水,“啊?……嗯。……”
玉虚子又陷入了沉思,微蹙着眉头,良久,久到藏楼准备自裁。
“……感觉还不错。”笑笑,云淡风轻。
藏楼昏倒。


藏楼从跌倒处爬起来的时候,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嫩滑如婴儿般白皙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藏楼你……又哭了?”
“没。”藏楼笑笑,握住那只手,感受那比常人偏低的体温,“只是水而已。”
只是像眼泪般苦涩的水而已。
玉虚子仿佛忽然有点明白那个天地一般强大的男人为何总在自己面前落泪,却未来得及细想,已被拉入一个火热的怀抱。
“不许再睡这么久了。不然……我可不饶你。”
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心,反拥住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睡这么久。如同我不知道师父会在哪一天出关,天池泉水会在哪一天枯竭,我会在哪一天踏进轮回道。……一个月只是我随口说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醒来。……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藏楼,有句话你该明白,——天意不可测,宿命最难违。”

火一般温暖的怀抱紧了紧,“我明白。不过玉儿,有件事你也要知道,你今生的命里有了我,以后每生每世都别想清静了。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只要你还没有魂飞魄散,我就一定能再找到你。所以,……你不用这么急着摆脱我。”

“我哪有……”
余音湮没在火一般炽热的吻中。
激烈的索求,生涩的回应,眩晕的感觉……
那是玉虚子生平第一次全心体会人世的吻。
无休无止的纠缠,像遥远的时空中一双缠绵悱恻的蝶,梦里飞来,梦醒离开。
那个吻,让玉虚子近六百年来平静如水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注意到满墙精心装裱的画时,玉虚子仍是呆愣了瞬间。
然后对上那个人似已永恒的注视,淡淡一笑。
藏楼,或许,今后的某一天,我会请你告诉我,你画这些画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一副心情……

要走,回名山天玄宫。
灭日教四大护法一致反对。
藏楼偷偷奸笑,又立刻收起,“你看,少数服从多数,我也没办法呀。”
玉虚子眉眼一横,瞧得藏楼冒冷汗,没有你的指使,他们会这么心齐?
朱雀出来解围,“玉虚道长,我们不让您走,其实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您看您现在的脸色苍白成什么样子?要是就这么回去了,不引起误会才怪!到时候天玄宫和灭日教斗起来,那还不天下大乱?所以啊,还是等您养得脸色红润了再走也不迟。”

玉虚子失笑道,“我的脸色几百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红润过?难不成,你们要留我一辈子?”
藏楼心道是啊是啊没错没错,面上却只轻咳一声。
朱雀笑道,“那倒不是。这样吧,玉虚道长,您暂且在这里住上几天。您在我们的地盘上受伤,总该让我们有所补偿不是?如果几天以后,您的脸色确实还是这个样子,再走,我们也放心呀!”

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玉虚子想了想,笑道,“好吧。”
藏楼心花怒放。


这一住,又是三个月。
忘记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只记得那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玉虚子从长白温泉沐浴归来,踱步到石室,一幅接一幅,静静的欣赏那个人的画。
一双白皙而有力的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玉儿……”
唉,这个称呼,说了几遍他都装聋作哑,只好由他去。玉虚子在心里无奈的叹口气,“什么事?”
“玉儿,修道者……可以有情欲么?”
啧啧,问得这么直接,玉虚子也直接的回答,“修命之五十年,最忌情欲。之后修性期间,倒是百无禁忌。不过人间情爱伤心伤神,还是能省则省。”
“百无禁忌?真的吗?太好了。那我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
似乎把最后一句自动忽略了……这人倒是会拣自己喜欢的听。
无奈的一笑,玉虚子转过身,任自己沉溺在那火一般炽热的双瞳之中,“可不可以什么?……这样么……”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那个瞬间,藏楼以为自己死了。
只感觉头脑里一阵轰鸣,然后就一片空白。
死了都可以。
死了都值得。
因为玉儿他……玉儿他吻了我!
极致的幸福,原来只在苦苦追求的人一个主动的轻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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