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思,一目了然。
常乐卿拍拍她的脑袋,道:“抱歉,我是不去寻他,可还是要等他的。”
或许张宣游历够了,或许他思念我,就归来了。
这渺茫的期盼感觉,就像年幼时,眼见母亲残忍对付姨娘,自己依旧夜夜盼望,昔日慈祥的母亲能回来。
转眼十多年,母亲再回不到过去。
那么张宣呢,会回到我身边么?
常乐卿阖上眼,心如死灰,不报任何希望的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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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月后。
张宣在集市,卖自己缝制的布娃娃。
他不再是县官,积蓄过去都给了县民,身上盘缠不多,于是花了点钱,买了做玩偶的布料和针线,学着师傅的样子,
缝制娃娃赚钱。
起初,他做的玩偶惨不忍睹,时间久了,倒是有点像模像样了,能养活自己了。
附近定制娃娃给女儿的男子,站在摊位边上,与一群人闲聊。
——“你们听说了么?容王到现在都没有下葬。”
张宣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自那日离去,他再未见过常乐卿,更不知容王的消息。没想到,容王已经死了……
那尊为战神的人物,竟然会离世?
短短五个月,物是人非了么?
那几人继续在说。
“那么久了都没下葬?是在选日子吧?”
“你懂什么,是皇陵没有建好。圣上下旨,不用王陵安葬王爷,要把他葬在皇陵。”
“皇陵的合葬者,不应该是皇后和贵妃吗?”
“前朝也有打天下的武将,葬入皇陵的。或许是圣上他,感恩容王对朝廷贡献。”
“嘿嘿,也可能……”那些的人声音逐渐低了,表情却越发热火朝天。
不用听,张宣都猜的出他们的谈话内容,无非是猥琐加八卦了。
奇异的是,睥睨天下的容王死了,他怎么会死的?
张宣小心的缝制娃娃,间或考虑容王下葬后,是否要在附近瞅瞅。毕竟是相识一场,虽然容王的出现,无意中给平安
县带来了灾难。
翻天覆地的巨变啊,张宣惆怅难过。
附近闲谈的人们说着说着,扯到了尸体。
“迟迟不安葬,尸体得烂成啥样子?到时下葬,抬棺材的可惨了,不是要被熏死了?”
“哟,有够恶心的,要是容王在天之灵知晓,非得痛苦到发疯。”
“就是,王爷那么在意外表,据说最后一个月,他不愿别人见到他的病容,硬是谁都不见。圣上前去探望,都给挡回
来。”
啪。针扎到张宣的手指,他飞速缝完娃娃。
——是啊,那么爱好干净的人,肯定不愿棺木露天摆放,散发恶臭,给人猜测尸体的腐败程度。
肯定不愿意的。
张宣急匆匆地将布偶丢给买主,飞也似的拽起工具,跑了。
身后,买主纳闷喊道:“喂,我还没给银子呐!”
河边搭建的建议小竹屋,湿气重重,流水辙辙。天际似有细雨飞扬,宛如回到那一日。
那人白衣磊落,纤细温煦,立在烟波起伏的湖边。雨水朦胧了那人的脸庞,显得越发缥缈悠远不似凡人。
自己痴痴观望,模仿他舞剑的姿态。
当初的月如钩、雨如丝,与其他人都无关,只属于他与江尚语。
张宣来到一口棺材旁,缓缓蹲下,抚去一层薄薄的落叶,低喃道:“师傅,你和容王一样在意容貌,一定不愿意摆放
此处吧。”
张宣取来工具,非常缓慢的挖泥土。他力大无穷,应该很轻松才是,却感到非常无力,每挖一下,都好像用尽了全身
的气力。
好不容易够放一具棺材时,他怔怔站着,半饷没有勇气抬手。
那一日,师傅请求的伸出手,道出一同游历山水的心情。
如果我答应了,师傅此刻就能站在我身旁,共赏雨中湖景,横笛而吹,清音悦耳。
呵。张宣轻笑。
不会有那一天的。
师傅若活着,我必劝他回到魔教。
师傅活着时,我不仅不希望他留下,反而盼他远走他处,莫要伤害常乐卿。张宣每想到此,就内疚的无以复加。是我
不好,是我不肯陪师傅,是我放出那一箭,害了他。
张宣红了眼眶,掏出他的两只娃娃,小声道:“师傅,以后我们在这儿住着好么?”
张宣安葬了师傅,对着小土堆,发了一会呆,回屋取了镰刀,多砍几根竹子,把竹屋弄的严实些。
以后,常住此处了。
张宣每日照旧去集市,在人流处摆摊做生意。
此处常有各色八卦传出,张宣关心的就是边城的情形,偶尔还关注容王是否安葬了。
一眨眼,又是好几个月,他方才听到传闻,皇陵已建成,择日厚葬容王。
容王要下葬了啊……
夜里,繁星点点,竹屋静谧非常。
张宣站在埋葬江尚语的小土堆前,轻轻摩挲高起的泥土,低语道:“师傅,我要离开数日,去看看容王。”
他一夜席地而坐,怔怔对着小土堆,回忆当年困在洞中的情景。
师傅喜欢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欣赏我凿壁。
那几日的饥饿,以及遭遇冰冷的毒蛇,如今回忆起来,都是甜蜜的。
次日,张宣带了谋生的工具,一路做布偶赚钱,赶到皇城。
他身为平民,是不可能进皇陵的,不过是远处观望一番。
张宣好几日都在皇城一家小酒铺,点一盘小菜一碗饭,边吃边听大家的闲谈。
最近的大事,当属容王下葬,聊的人何其多。
原来容王死于重病,据说还是慢性的。当初他来平安县,已经生病的么?
张宣叹息,对容王此人,真是又钦佩又不解。
这群人聊了容王,又扯到容王的好友。
有人就说道:“常乐卿又要去边城,你们可听说了?”
“知道,发配。”
“这次是打仗。圣上也够狠的,才给人家弄个发配,用的到了,又召回来打仗。还美其名曰,皇恩浩荡,让他将功赎
罪。”
刺配?常乐卿怎么会刺配的?
张宣不再久留,买了一壶酒,赶路几日,回了小竹屋。
酒“哗”地洒在土堆边,是给师傅的。
——师傅,我看了容王的墓,大归大,他却被困在哪儿了,还是此处好,天大地大,没有边界。你若是见到他,可以
尽情嘲笑了。
——对了,师傅,我去瞧瞧乐卿为何刺配,回来告诉你。最近总不在你身旁,不会怪我吧。
张宣脸颊贴着土堆,喃喃自语。
师傅虽不是好人,却是很宠他的,嘴上不说,默默地守护他。为了他,才保护常乐卿,才会……
“如果你没遇到我,一定活得更久吧?”
——“活得更久,未必更快活。”
张宣脑海猛地闪过一句话,仿佛有人在耳畔诉说一般。
“师傅,是你么?”张宣欣喜,究竟是自己念头闪现,还是师傅的魂魄。
月华如水,夜风温和,如同师傅嘴角淡淡的笑容。
张宣坐在土堆旁,张开手任凭微风流过,享受这夜色月色的温柔。
张宣选择常住的地方,离开边城不远。
次日临近傍晚,他就抵达了边城。
昔日县民摆摊的小集市,已然空无一人,荒凉空寂。
张宣急着见常乐卿,没有停步休息,急匆匆来到军营,也不愿堂而皇之相见,躲在暗处,偷偷等常乐卿。
常乐卿身为军营的长官,总会出现的。
常乐卿显身时,张宣险些从暗处摔出来。
他的脸颊,赫然有铁烙烫的“刺配”二字。
皇帝好狠的心,在别人俊朗的面容上,留下这般扎眼的字!张宣气得拍身旁的大树,咔,树干断了。
“谁?”那么大的动静,常乐卿和副将双双惊问。附近士兵也望向此处,被常乐卿用冰冷的目光一扫,止住了打探。
张宣非常尴尬,瞅着可怜的大树。力气太大,未必是好事。
“你回来了。”常乐卿声音好像在抖。
张宣更关心其他,道:“你的脸……”
常乐卿摸摸脸,道:“不碍事,不妨碍我的帅气。”
副将倒是道出真相,道:“还不是为了县令你。你杀了陈大帅,这军营闹翻天了……”
常乐卿出手阻扰副将,追的副将嗷嗷叫。副将绕着小树丛乱逃,没时间给解释了。
张宣长期独处,冷不丁见了他们的打闹,竟有点新生的错觉。
发生那么多事,脸上多了刺配二字,乐卿依旧活力十足的。
张宣拽住常乐卿,道:“告诉我,这军营怎么了?”
副将得意地白常乐卿一眼,道:“军营闹翻天,要逮谋害陈大帅的凶手,闹到圣上那儿。为平息事件,常乐卿顶罪,
说是他杀的陈书雪。本来圣上会严查的,偏摊上容王病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显然在替容王难过。
常乐卿也哀叹一声,插道:“容王来边城前,已重病缠身,只是我们不知道。”
张宣这才注意到,乐卿的耳垂带了一对耳环,盈盈闪烁,赫然是容王的。
这是他在怀念么?
那个妩媚风流,又坚韧固执的人。
副将继续,道:“圣上心神不宁,没有细查,发配常乐卿了。军营的都晓得不是他干的,敬佩他够义气顶罪,反而对
他的忠诚了。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原来常乐卿替我顶罪。
张宣苦笑道:“我杀了人,还害得你被刺配。”那射箭一刻,他脑中没有其他念头,只想为师傅报仇,要陈书雪偿命
。
“县令,你看将军对你多好。你以后就待着这儿吧?”副将趁热打铁。
“我杀了陈大帅,士兵们恨我,会给乐卿带来麻烦的。”
“你可以易容。”常乐卿忙道。
嗯,确实,那要留下么?
张宣咧嘴笑了,岔开话题道:“对了,我妹子如何了?”
“嫁了城中的商人,虽不算富裕,但日子肯定不坏的。”常乐卿羞涩的笑笑,道,“你要不要留下呢?”
“今晚先留着吧。”
次日,军营风沙尘土飞扬,喧哗嬉闹声不绝,男人的汗渍味,马粪味混杂在一块。
常乐卿坐在石头堆上,叭啦早餐,却听到副将喊道:“县令又跑了,留下一封信。”
常乐卿将碗一丢,扶着额头,道:“又来了,每次都是同一招,他就那么想走么?”
副将没敢多嘴,递上那封信。
常乐卿夺过信,看了几眼,喜地跃下石头堆,仰天大笑。
宣纸上赫然写着——回去探望师傅,过两日便来。望珍重。
竹屋的土推旁。
有面貌俊美的男子兀自站着,轻声道:“师傅,我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你,好么?”
微风拂面,他又独自喃喃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乐卿一起来探望你咯。”
月光清幽,竹影飒飒。
朦胧中,似有白衣男子颔首而笑,恍若神仙。
后世评说:
女真屠杀平安县,县令留边城,与国公之子,共抗顽敌,守卫边疆,死后双双葬于边城。
有传言,他俩后半生几乎不离开边城的,却时常失踪一天,不知所去何处。
寥寥数语,把他们的一生道净。其中的纷乱纠结,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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