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当爹的,不得不说十分自豪~
应龙一走,宫里一下安静了许多。侍者们低垂着头无声来去,阳光落寞地投射在大殿晶莹的地面上。
有时候背着手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应龙以前住的寝宫去了,等发现的时候,总觉的自个儿的行为越来越像个老头,
只差对着夕阳的光嗟叹蹉跎了。
应龙时不常地就会回宫住上几天,现在他跟唱月苑许多学生打成一片,说得很多时下的词儿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叹息着现在连代沟都有了,实在是岁月催人老……
然后应龙就一脸同情地安慰我,“父王您不要担心。现如今唱月苑还是有很多少男少女拜倒在您的飒爽英姿倾城美貌
之下的~”
……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不知不觉,六十个念头就这么过去了。
应龙从一个巴掌大的小婴儿,长成了如今站在我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
雪白的长发,鼻子和我很像,眉眼和嘴都比较像禺强,但他不像禺强总是一脸生人勿近,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波盈盈
似在流转一般,传统的群青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完美的身材。
和我以前猜想得一样,果然是祸国殃民。
“父王,儿臣过去了。”他看了看远处飘在海面上的巨大浮冰,折射着七彩星光的冰面上,将要参加唱月仪式的学生
都已经站在了上面。
忽然想起来,当初陪洛卿来参加唱月仪式的情形。
我给他整了整衣领,然后拍了拍他肩膀,“去吧。”
他化出浅金色的长尾,向着浮冰游过去。我总觉得他的尾巴跟别人似乎不太一样,更长一些,不论是鳍的形状还是尾
尖的形状,都不太象鱼,反而有那么一点像龙,游起来的时候金华流转,瑰丽而优雅。
难道人鲛混血,生出来了个变种?
不过好在没有太多人在意,只说是王子得天独厚,与众不同。
唱月仪式开始,学生们的歌声依旧是那样纯净,好像是冰川深处涌动的泉,不沾一丝尘世的瑕垢。在这歌声中,天上
的云烟忽然散却了,一轮没有半丝缺憾的银月悬在中天,皎皎银辉洒遍荡漾起伏的海面,一切都静寂下来,一切灵魂
都得到安宁和慰藉。
在那群年轻的面孔中,我看到我的应龙微微扬起的头,在那么多道声音中,我找到了他那一道,华美而高亢,像是天
幕中飒然绽放的烟花,夺取所有目光。
禺强,我们的孩子长大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
自应龙四十五岁起,我就开始教导他如何处理各种政事,他学的很快,比我聪明多了。所以到他成人之后,我渐渐把
国事交给了他。
此时朝中基本已经换过一拨人了。许多老臣都已经告老还乡,包括宰相和大司马。新被提拔上来的官员渐渐开始接管
重要的职位,有时候坐在龙椅上往下看,看到一片年轻的脸,然后就觉得自个儿岁数大了,十分不爽。
十年后,应龙七十岁时,我把王位传给了他。
他登基那一天,我留了封信,然后自己骑上海豚,从海王宫后门游了出去。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有简单的一包行李。
海流从脸颊两边擦过,我深深地吸一口气,闻到无边无际的浩淼气息。
回过头,沿着北溟山向下铺开的北溟城在一片深蓝之中闪着炫丽的光,数屡巨大的光柱交错着照射在它身上,升腾起
一阵阵轻盈的烟。
隔着这么远,我却仿佛听见了从太平大殿中传来的震耳欲聋的“万岁”。我猜想应龙现在一定正穿着用五色丝秀成的
金丝鲛绡礼服,头上戴着海王冠,端正地坐在龙椅上。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么想着,我感觉自己好像咧开嘴角笑了笑,然后从喉底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海豚长鸣一声,向着沧澜深处奔腾而
去。
……
我在轩辕国附近的海岸边搭了一间小茅屋,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渔村,村民都是十分纯朴善良的人,最初见到我的时
候都跟看见怪物似的,但因为我总能低价卖给他们难得一见的大鱼,有时候还能用低得离谱的价钱给他们几颗珍珠,
甚至是鲛人泪,久而久之他们就跟我越来越熟,最后那些年轻的渔民甚至都把我当哥们儿了。他们甚至邀请我搬到他
们村子里去,但我以喜欢安静为由拒绝了。即便如此,村里的小孩儿有时会到我那儿去玩儿,我也就时常拿点海里的
小玩意儿逗逗他们。
每天出去捕点鱼,有些留下,有些拿到村子里去换点东西,生活悠闲无比,悠闲到让我怀疑曾经那些打打杀杀都是上
辈子的事了。
有时候到村子里去,看到男人们扛着渔具去打渔,女人们蹲在门口洗衣服,男孩们追逐打闹,女孩子在一块儿踢毽子
,老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下棋聊天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单纯的笑,每一份快乐都如此纯粹,就觉得自己之前那
么久,好像都白活了似的。
在这儿,没有人知道我是神识,没有人知道我是海王。他们以为我就是一个迷了路的鲛人,找不到家,所以就在这儿
安家了。有时候他们会给我送来点难得弄到的“好东西”,比如甜窝头糯米什么的。
应龙很快就找到了我,但并没有劝我回去。他来的时候,身边只跟了一个贴身侍卫,看到我住的地方,微微皱了一下
眉。
我一看就笑了,“你刚才那表情跟你娘特像。”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母后回来了么?”
我说,“他会回来的。”
……
那是一个宁静的夏日。早上起来,两三只海鸥在碧涛上空盘旋追逐,清澈的叫声跟海浪拍岸的声音混在一起,听得人
心旷神怡。
我吃过早饭,便把这些天来积攒的衣服给洗了,抱到外面的竹竿上去晾晒。今天天气晴朗,太阳也不是很毒,整个天
幕看起来宁静祥和。我把衣服一件件抻开,抖抖,搭在竹竿上。
茅屋后的树林蓊蓊郁郁,绿色像是要拥挤出来一样。我时常会望着树林发呆,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一个身着玄袍的人从
里面走出来。
身后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打扰了。”
我转头,是一个大概才刚成年的羽人,正缓缓收起翅膀。
“有事么?”
他一愣,然后才呐呐地说,“你是……鲛人?”
我冲他和蔼可亲地点点头。
“你住这儿?”
“不错。”
“你住在陆地上?!”
我有点不耐烦了,“没错,我是鲛人,我住在陆地上。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像是恍然想起自己的初衷一样,有点结巴地说,“我……我们是从羽民国出来游历的。我家少爷今晚像在你这里借
宿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噢”了一声,看这小羽人一身风尘仆仆,面上挂着疲惫,挺可怜的,就说,“让你家少爷过来吧。”
小羽人立马高兴起来,转身就喊,“少爷!他同意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不远处立在银沙上的人。然后,我便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静止下来。
修长的身形,墨袍宽大的广袖被海风吹了起来,轻盈得像要飞起来一样。黑发很长,微微在风中飘摆,而他的脸……
他的左半张脸很美,美得似曾相识,墨画一般的眉眼,如雪的皮肤,挑不出半分瑕疵。
而他的右半张脸上却布满暗红色的纹路,弯曲纠结着,磨灭了脸上的线条,只让人觉得狰狞可怖。
差异太大的两半面容就这样拼在一起,看上去极为诡异,好似幽冥中来的修罗,一半是神,一半是鬼。
就算没有了美丽的容颜,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不管他轮回多少次,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他。
此刻他也愣愣地望着我,忽然好像受到了什么冲击似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忽然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
在我旁边的羽人随从啊了一声,连忙跑过去扶住他,不断问着“少爷你怎么了?”
他喘息了一会儿,忽然推开随从,慢慢地直起身体,站了起来。
我动弹不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望向我,目光深深,有迷离的光点闪烁其中。他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每一次迈动,就像迈过了无数的岁月,无数
的离别相聚,无数的伤痕累累。
我睁大眼睛,视线却仍然被水色模糊。
我曾经想过,见到他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我想过很多很多,可是到现在,我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这两个字的音来:
“洛卿……”
他走到我的面前,夜一般的双眸痴痴望进我眼中,嘴角向上,拉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这样的一个微笑,仿佛穿越了几
百年的时光,回到最初我们相识的时候。
“伏溟,我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