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聂乡魂发现自己整个人飞在空中,眼前一片黑完全看不到四周,也不觉得痛。一股热气包围着他,把他和外界完全隔开。
这就是死吗?他心想。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站在地上,整张脸埋在一个人的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围绕着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
“你没事吧?”
聂乡魂抬起头来,正对着杜瀛那张死人一般的苍白脸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夜夜在梦中见到的容颜。
“阿乡?”杜瀛唤着他。
聂乡魂伸出颤抖的手,托住杜瀛双颊,确认那微凉的肌肤触感,然后,仿佛被电着似地,他飞快凑上前去,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杜瀛一楞,随即收紧了手臂,更加急切地在他口中需索着。远处的硫黄又炸了几次,两人却毫无感觉。
长久以来,一切的猜忌痛苦和互相折磨,全在这一吻中消去。只觉此时此刻,就算死也不枉了。
令人神魂俱散的深吻结束后,还来不及开口,杜瀛拉着他:“我们走!”
聂乡魂没有问去哪里。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
他们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无人的小巷躲藏。杜瀛调整气息,伸手贴着聂乡魂温暖的脸颊,深深地凝视他。聂乡魂这时才察觉他的改变,外表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许多,脸色惨白疲惫。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神,短短几月没见,仿佛苍老了十岁,桃花眼中除了款款柔情,还有深沈的绝望,往昔飞扬活泼的神采半分也不剩了。
聂乡魂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那是对人生彻底放弃的眼神。
“你留在这里,天黑了再摸出城去。”犹豫一会,露出一个灰败的微笑:“再见。”竟伸手点了他穴道,转身就要离开。
聂乡魂这一惊非同小可,放声大叫:“杜瀛,你这什么意思?回来!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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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瀛飞快地折返:“别嚷,会把燕军引来。”
聂乡魂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咬牙道:“你要是敢点我哑穴,我马上咬舌自尽!”
杜瀛无奈,伸手到怀里,聂乡魂知道他要掏手巾,急得大叫:“薛敏!”
听到这名字,杜瀛全身一震,手也停下了:“什么?”
“你要是对我厌烦了,不要我了,尽管直说,不要像对待薛敏那样对我!”
他知道这话等于是一刀戳进杜瀛心中最深的伤口,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了。
杜瀛的脸大大扭曲,眼眶发红,许久才说:“我不配跟你在一起。”
“烂藉口!”
“是真的。是我害这座城失陷的。”
“别傻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执戟,哪这么大本事?”
“因为我胡说八道得罪闾丘晓,所以他不肯派援军。”
聂乡魂道:“你又不是没听你师叔说过,闾丘晓本来就是个人渣,绝对不会出兵帮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杜瀛低声道:“我本来想挟持贺兰进明出兵,结果也失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办法?”
杜瀛苦笑:“你别忘了,我还害魏千洁、薛敏惨死,又害你吃那么多苦头。我杜小七根本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死不足惜的窝囊废!”
一连串的失误和过错,不止粉碎了他的自信,也压垮了他的意志力。
已经..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聂乡魂低声说:“..这些事我自己也有错啊,你何必自己一个人扛?”
然而杜瀛只是摇头。他是一切灾祸的源头,所以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聂乡魂咬着下唇,道:“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有这点本事也敢跑回来?还不是为了跟燕军同归于尽?你把我穴道解开,我们一起出去,杀他个痛快,也不失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当英雄,我就不行吗?”
“仗快打完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啊。”
“苟且偷安算什么‘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啰嗦,快解穴!”
“不行!”杜瀛厉声道:“我不准你死!”
聂乡魂气往上涌:“你明明就是嫌弃我,不要我跟着你嘛!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杜瀛冲口而出:“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明知自己罪孽深重,明明下定决心以身殉城,千不该万不该,又见到了聂乡魂。这本该是恨他入骨的人,居然在他已放弃一切的时候主动吻他,给了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深情狂爱,怎能不让他心神俱失,飘飘然把一切置之脑后?早已如槁木死灰的心,居然无耻地再度燃起渴求,期望着比翼双飞的未来。
这无休无止的贪念,到底何时才能斩断啊!
聂乡魂被他的回答一震,讷讷答道:“那就不要死啊。”
“搞出这么多祸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我就说了啊,解开我穴道,我们出去轰轰烈烈大战一场,至少也死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懂吗?”
聂乡魂怒道:“不懂!好不容易才见面,你又要走掉,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我..”杜瀛一时语塞,困难地说:“我发过誓,永远不再见你。而且我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架,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聂乡魂吼道:“要是离得开你的话,我还犯得着巴巴地挨我师父一掌吗?”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告白,杜瀛原本如钢铁般的决心开始崩塌了。
“而且你把我困在这里,要是穴道没解之前就被燕军抓到,我会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想过?”
杜瀛打了个寒颤。没错,战场上是找不到人性的。万一聂乡魂落入燕军手中,他穿着燕军军服,摆明是奸细,一定会被处死;再加上他的美貌,死前会遭到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待遇,不言可喻。
好险,他杜小七差点又干了件蠢事..
聂乡魂泣不成声,终于说出他忍了很久的话:“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杜瀛心如刀割,当下再无犹豫,上前将他搂入怀中,轻吻着他泪湿的脸孔:“阿乡,别哭,别哭..”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同生共死。”
聂乡魂给他一吻。
再度回到街道上,拔出武器奋力激战着。四周燕军像潮水一般涌上,他们完全看不清脸孔,只看到白闪闪的刀刃,和炽热的杀意。手臂虽然酸痛无比,仍是不断地挥动着武器,记不清有多少人在自己手上倒下,只知道不停地杀、杀、杀,几乎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
战斗中杜瀛猛然回头,发现聂乡魂快要被人潮冲走了,立刻飞扑上前,硬是将他拉了回来,纵身一跃,跃上了民房的屋顶。
紧紧握着聂乡魂的手。只有这只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开。
聂乡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么?”
杜瀛定睛望去,只见大批燕军押着一队熟悉的身影,正鱼贯走向监牢。原来尹子奇为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将张巡等三十六名死囚列队还押到牢房。
“我们走!”杜瀛带着聂乡魂,冲进了押解队伍中,连着砍倒数名守卫,燕军阵势大乱。
“有人劫囚!快来人!”
死囚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开他身上的枷锁和脚蹽,南英翔立刻抢了一把刀,加入战团。
队中的其他睢阳将领喊道:“去救张大人!”
然而张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进了屋内,无法救援,眼看着后面还有大批燕军即将赶到,聂乡魂叫道:“来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来!”
三人杀出人群,他们挑无人的小路走,不一会儿,躲进一栋空屋。
杜瀛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过来歇歇吧。待会再出去大杀一阵。”
坐在他身边的聂乡魂,一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过来。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并没有过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门而立:“不行,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这屋子跟邻屋中间有一道缝隙,天黑以后,你们从缝里钻出去,可以通到西侧门,找个机会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们两个可不是来这里钻老鼠洞的。”
“你们不能死,我还有事要交代你们。”
“不干。”杜瀛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有事不会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里去。”
“什么?”另外二人大吃一惊。
“我不会丢下其他人的。”
“你讲讲理好不好?”杜瀛道:“我们没办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赴死。”
“你..”杜瀛气到差点没力:“哪有人逃出来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决一死战才对啊。”
南英翔笑道:“决战已经打完了,而且虽败犹荣,现在是从容就义的时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决意一死,听到南英翔这话,却忍不住火气上涌:“什么叫‘从容就义’?仗还没打完呢!再不然,你撑个几天,张镐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把尹子奇打得满地找牙了。况且你还要去找贺兰进明算帐,你忘了吗?”
南英翔苦笑着摇头:“可是,张大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就算援军真的来了,我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的性命已经跟这座城紧紧相系,城既然沦陷,就表示我们也该上路了。”
聂乡魂无法置信:“这是什么话?”
“这话只有在城里待过的人才听得懂,你不懂也没关系。”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里待过,当然也该陪你们死。但我不会乖乖等着砍头的,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你还是不懂。早在临淮,你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道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只要你现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会不一样。”
南英翔仍是摇头,聂乡魂看他这神情,显然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恶,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认为我该用什么面目活下去呢?”
聂乡魂一怔,恐怖的记忆再度袭上心头,使他无法言语。
杜瀛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这话?”
南英翔望着地面,轻声道:“那时候,张大人绑了他的二夫人,在我们面前一刀杀死,要我们吃她的尸首。我们每个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来求我们,一个一个地拜讬。然后我爹吃了,许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当那口人肉下肚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再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杜瀛这时才知道睢阳城吃人肉的事,惊得全身发冷,舌头也打了个大结。聂乡魂浑身颤抖,终于明白了南英翔问他的那句话:“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南哥,我不该骂你人渣,我错了。”聂乡魂颤声道:“你,你别做傻事,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已经死了,睢阳就是我的坟墓。已死的人还爬出坟墓,这成何体统呢?你说是不是?”
“你明明就还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会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惊:“你连崔慈心都..”
聂乡魂喊道:“你要是就这么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缓缓地道:“慈儿。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只有在她身边,心情才会平静;只要一听到她吹笛,就觉得全身舒畅,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说什么我都非娶她不可。没想到到头来,我的罪孽非但没洗清,反而还拖累了她。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认识我。”
聂乡魂摇头道:“没这回事!”
“那时,看到她因为你的叫唤,居然从我面前跑开,我真的很难受。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