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堂堂四太子,颜丹书想,不说别的,连变驴都能变得不光像驴,气质还出淤泥而不染,能留得下这般宛如驴
中龙凤的气势,就实在不容易……
他心里正想着,头顶上黑云已经慢慢散去,电闪雷鸣声也渐渐消失;他抬起头,看到阳光正从云层间一道道地洒下来
,煞是好看。这么看来,估计那两人已经打完了。
他站起身来,把小龙重新扎了扎,然后牵起了执碧缰绳,道:“四殿下若是执意这副样子,只怕得在丹书家中马厩里
暂时委屈一下了……”
执碧没回答,只是用蹄子刨了刨地,大概是不必在意的意思。颜丹书抓了抓头,正打算最后再劝几句,却听得头顶炸
雷一响,抬头时,勉强可见一条黑龙尾端没入云间,随后,一匹白马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稳稳地落到他面前。
“总算把那小子打发走了。”白义的声音从马嘴里飘出来,虽然看不出他什么表情,不过听起来倒是颇为洋洋自得,
“以为自己角长了点就又有本事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这是什么?!”
颜丹书赶紧松开了执碧缰绳捂住耳朵,不过白义的怒吼声仍然穿过了他的手掌,震得他耳朵一阵阵发痛:“这头驴哪
来的?!”
“这、这个是……”颜丹书赶紧奉上之前就想好的说辞,“这是我二姨、二姨家的驴,前两天走丢了,今天刚找回来
,先在这搁两天,过几天就送回去,送回去……”
白义却似乎不信,他哼了一声,道:“你二姨家的?”
“……是、是……”
“你二姨家的这驴,看着可真眼熟啊……”
白义的声音带着一点冷笑的意味,慢慢地拖长了。这音调颜丹书十分熟悉,当自己跟二哥一起去收拾那个敢调戏自己
妹妹丹琴的混混的时候,二哥也是用的这种腔调。
真、真是天下乌鸦……
据说事发之后,白义也特意去找过那头驴的行踪,不过那驴到底是他下的杀手还是岁月流转之后自己魂归西天,这就
谁也说不准了。不过有一点倒是挺确定的,白义他确实见过那头驴,而且作为一个护着妹妹的兄长,他几乎是十成十
不会忘了那个骗了自己妹妹的混账到底长成什么样的……
不过,说来也怪,执碧他不可能见过那头驴,却如何能变成那副样子?
颜丹书只觉得冷汗直冒,结巴着道:“白、白公子看错了吧?驴、驴不都长得差不多……”
白义又笑了一声:“在你看来,自然没什么区别。”
他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颜丹书只觉得脚都软了,正想挣扎着再辩解两句,却见白义敏捷地上前两步,伸长脖
子,嗅了嗅驴的脖颈耳间。
突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这是?!”
“白公子?”
“…………”白义显然还没缓过来,死盯了那驴好一阵,这才转过身去,尾巴左右晃晃,像是在赶什么东西一样,“
既然是你二姨家的,我便留他一条活路……”
他似乎在拼命忍着什么,话刚说完便扬起四蹄快步跑开,转眼便消失在后院院口;那火红色的鬃毛在风中飞舞,怎么
看都带了点狼狈的感觉。颜丹书看得目瞪口呆,都说龙有龙威,但像白义这样连龙都镇不住的主儿,竟然会被龙化身
的这头驴给生生吓跑了,难不成他先前极力反对白枝跟驴,不是因为怕见骡子,却是因为他自己怕驴……?!
“颜公子不要多想。”似乎是读透了他心思,执碧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吉量一族若是打不定主意时,多凭气味识
人,其中白二公子更是出类拔萃……执碧不才,趁着白四小姐上岸买那东西的时候,我跟在后头,也买了两块……”
执碧停了停,声音里充满了自得。
“那个味道,连我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是他白老二……”
颜丹书愣了一下,随即转身,一把揪住了长长的驴耳朵。
“敢情你从她上岸开始就一直跟着她啊?!”
<第三十章·戎马仓皇>
“四殿下,委屈了。”
颜丹书把一盆刚从厨房里偷出来,还冒着热气的肉端到驴形的执碧面前,马厩里其他的几匹马嗅到浓厚的肉味,纷纷
不快地跺着蹄子,不过执碧眼睛一横,它们立刻敢怒而不敢言地低下了头。毛驴随即用优雅的姿势埋头啃起盆里的肉
块来,嚼了两块之后,似乎味道合了心意,它才抬起头来,端庄地对颜丹书点了点头。
“哪里,颜公子破费了。”
颜丹书叹了口气:“不过是去厨房偷点东西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执碧埋头吃着,不过耳朵时不时转一转,应该是听到了颜丹书的话。这么说起来,单看他的吃相和速度,倒跟那时候
与白义争食的临墨有几分相似。颜丹书看了一会,也觉得有些无趣,便拨着干草坐下了。
“四殿下……”虽然心头千言万语,不过到真要问的时候却一个也出不了口,颜丹书正犹豫着,那边执碧已经风卷残
云地舔干净了盆底(简直闪闪发亮),抬起头来,仪态高贵地打了个嗝之后,抖了抖耳朵。
“你是要问,我是怎么看上姓白的他们家妹妹的是吧?”
似乎是看到被他那一身臭豆腐味给逼得落荒而逃的白义的惨状而得意忘形,一时脱口而出了一句白老二——这让颜丹
书立刻认清了,这位装得彬彬有礼正人君子一般的四太子,先不说人品究竟如何(估计好不到哪去),但是性情上绝
对跟白义半斤八两。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本性已经被看透了,因此执碧也渐渐地不再伪装——尽管在举止上还多少有点装腔作势,但是说话
倒不那么拿腔拿调的了。
颜丹书突然觉得有点悲哀——听多了白义说话,之前执碧那文绉绉的套路反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养伤的那时候,她甚为知礼,对我照顾得算的上无微不至,日子久了,自然便有了情分在。”
说到这里,执碧长叹了一声。对男女之情甚有研究的颜丹书知道,接下来必定是长篇大论的抒情,他坐直了身,竖起
耳朵,打算听听这位龙太子的苦苦悲恋。
果不其然,执碧开始幽幽地讲:“原本,我并没有以为怎么样,只是那天,她与老九商量要逃,我当时无意路过,不
小心听到了事情始末,突然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什么似的,哗啦便下去了一块……”
听你编。
颜丹书在心里暗暗唾弃,之前他听白枝陶醉地讲述她的私奔大计的那些时候也不是白耗的。听白枝讲,九公主年幼貌
美,又早有婚约,自小便被养在深宫之中,从老四的殿中偷偷到她那里,足足耗了她两个时辰。更何况,她们俩商量
这个计划,据说从头到尾,花了足足两天一夜……
根据经验而言,这种时候,女孩子通常说的都是实情,而男人基本上都是满嘴胡诌。
作为同行,颜丹书深深地敬佩执碧“无意”和“不小心”中所耗费的毅力和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过既然是瞎话,再
听下去也没什么意味,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我晓得了,四殿下……不过丹书心头还有一点有些不解……”
“请讲。”
“……四殿下为何化形,能如此出神入化?”颜丹书端详着他神情,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去判断驴脸上的表情变化,
“八殿下化作人形,似乎都有些困难,而那个……”他对外头努了努嘴,示意被自己放在房里的那条小紫龙,“至今
也无法化形……就丹书看,化作……咳,这个驴,它总比人形困难些吧?”
“那是自然。”执碧的声音里很是骄傲,“我比老八年长,又是正统龙子,化形上当然略胜一筹,即便如此,要变成
这样,我也狠狠下了一番工夫。不过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很难,再怎么差,也比白家化人的本事好些……”
颜丹书赶紧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我是说,您如何能变得,让白公子也为之失色?”
“阿枝讲的啊。”颜丹书不专心听,反而中途打岔的行径似乎惹得执碧很不高兴,回答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不耐烦
,“之前问她有没有如意郎君的时候,她先是不答,后来说了,一说就一发不可收拾……”
颜丹书对此非常理解,白家人热爱说书的天性似乎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无论是讲什么事都能口沫横飞滔滔不绝,虽
说白枝温柔和顺,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白义和白礼的妹妹……
他干咳了一声,问:“那您变得这么像,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可不是,我还特意绕道去问了一趟白老三,在他那练了三四天才出来呢。”执碧的语气里有些敌意,不过还没提起
白义时那么浓烈,看起来他似乎跟白礼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颜丹书能猜得到大概——作为最爱看热闹也最爱惹是生非
的,白家里头最混账的白礼,遇上这种天大的热闹,那就像那什么见着了那什么,绝对会不遗余力……
“那您,真是下了不少工夫……”他一边恭维着,一边起身,拍了拍身上草屑,顺手抄走了装肉的盆,“天色已晚,
丹书还要去看看白公子,就先告退了。”
“唔。”执碧答应了一声,卧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他还没学到精髓,颜丹书不怀好意地心想——马可都
是站着睡的,驴也一样……!
因为发现了执碧的破绽,颜丹书心情大好,一路吹着小口哨,敲着盆回了房。
在房门口,他停下了脚步,看着被灯光映在刚修好的门窗(颜家下人的效率一向值得称赞)上,不断跳动的影子,忍
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回去。”
“不回。”
身材高大的红发青年看了他一眼,干脆地回答。颜丹书回身把门带上,又把盆放到桌上,原本卧在桌上的小龙立刻蜿
蜒着爬到了盆里,自己盘成了一堆。他拍拍它的头,转向白义:“你之前在马厩睡得不是挺开心的吗?又能睡得舒服
,醒了还有人陪你聊天,我二哥也会给你带糖,不就是多了头驴吗……”
“那个味道……那哪儿是驴啊!”白义神情悲愤,颜丹书赶紧抬手制止他接下来可能的长啸:“白公子,我知道你的
苦楚,可是令妹既然有这种喜好,指不定他便会是你将来妹夫……”
白义一拍桌子,震得装着小龙的铜盆都是一跳:“他敢!”
他不但敢,看样子估计再呆两天就会缠着我带他去见你妹妹了……而且这个缠字多半会非常形象,非常字面化……
一想起执碧身后一闪而逝的绿尾巴,颜丹书就不由得脖子一紧。他拉了把椅子坐下:“白公子英姿凛凛,连东海四太
子都不是你的对手,这时若是反而怕了一头驴,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事实证明,简单的方法一般比较容易起效,白义立刻被激起了血性:“别说什么傻话!区区一头驴,明天我便把它剁
成块炖了拿去给老三,我会怕它!”
颜丹书心里笑得合不拢嘴,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那今晚?”
白义冷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瞬间化为白马。
“……就先在你这里凑合一夜吧……”
“…………”
<第三十一章·放马天涯>
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但是在白义面前,颜丹书还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他收拾好小龙,脱了衣服,忍气吞声地上
了床,盖上了被子;原形的白义就站在他床头,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跟上次一样吵,而且他的尾巴时不时会飘到颜
丹书脸上,这让颜丹书不得不拖着枕头又往里蹭了几寸。
白义的呼噜声很大,不过大概还是因为累了,颜丹书在心里抱怨了三四回“这是打呼呢还是打鼓呢”之后,就不由自
主地迷糊了过去。
他沉沉浮浮,一瞬间仿佛到了大街上,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周围敲锣打鼓鞭炮声声,自己披红挂绿,打扮得极尽鲜亮
,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转了好几条街,终于到了自家门前。他一转头,只见从轿子里被两个喜娘搀出来的
少女,披着红盖头,腰细得像河边的小柳条,娇弱地迈出一步一步,简直步步生莲,那一头拖地的红色长发就如同喜
庆的锦缎一般随风飞舞。
他飞身下马,昂首挺胸,伸手挥开两个喜娘,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拉开了少女的盖头,只见白枝抬起小脸,对他盈盈然
一笑,叫了声“夫君”。
他欣喜若狂,伸手去拉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只见她娇怯一笑,伸出小手,搂住了他身后那坐骑的脖子——说来也怪
,他骑着的时候明明是马,一回头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了条四蹄踏雪浑身漆黑的毛驴,屁股后头还拖了条绿油油的
尾巴。他还来不及招呼,只听白枝柔声道:“多谢颜公子,为阿枝找到如意郎君……”
话音未落,只见毛驴轻轻踏地,只听天上哗啦一声,一道闪电直直劈下,却伴着白义的声音:“姓颜的,你竟敢趁我
不在,对阿枝下手,老子今天不活炖了你!”
他抱头鼠窜,周围所有人却都像没看见他一样,对着骑着驴的阿枝说恭喜,周围的锣鼓乐队还在不停地吹啊打啊……
颜丹书猛地睁开了双眼。
房门大敞,阳光从门口洒了进来,照得整个房间通亮。看时辰是不早了,他一向游手好闲,起得也晚,家里人也不怎
么管他。他迷迷瞪瞪坐起来,披着被子呆了好一阵,这才趿拉上鞋,慢腾腾地下床。
如今他房里是这种状况,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事事都叫丫鬟,他懒洋洋地抓起件衣服随手披上,低头看了看床底
下——他记得自己昨天睡前确实是把小龙给端到床下去藏起来了,根据露出来的一抹不时拍两下的紫色来看,它似乎
还安安稳稳地在那里。
一切安好。
他松了口气,正打算叫人来伺候洗漱,话刚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他裹着衣服,环视房间。
小龙在床底下的盆里,很好;被子和枕头都在,桌子也在,椅子没少,门窗都没坏,除了门是开着…………门是开着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