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在痛叫,却其实只是轻轻的一点声息。屋内一群东倒西歪人,连丝涟漪也没有泛起。
顾惜朝抬起了眼。
那样柔和清亮的目光,却像一柄柔软而锋利的刀,比当年更甚的,瑟瑟地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连手脚都麻痹了起来。
脑中一片晕眩。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他走近,看他俯下身。那样居高临下的,温柔地,清冷的声音,"大当家......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突然觉得自己手臂上的毛孔成片收缩。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说话的人,隔得那样近,他听得到他若有似无的呼吸。他的发丝,微微卷着,与他的耳鬓的苍白略有交集。
他想狂笑。最后的知觉却是他如玉似烟的侧面。这样狠毒得不留余地的男子,却有那么俊秀沉静的眼角眉梢。无端端
的,美得杀机四起......
26.问何人会解连环
戚少商在做梦。
兴许是连日的疲劳,兴许是那许许多多隐而不发的内伤,让他在睡梦中挣扎,连个完整的片断都没有。
只有惊惶,只有匆促......
惊惶匆促里却飞出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影子来,浓浓淡淡的,似有花香,又似有血腥,稍纵即逝。
梦里依稀......
红袍微微笑着,穿上大红衣裳。
红泪微微笑着,眼中落寞万丈。
卷哥牵着沈边儿,一路繁花。
呼呼风沙里,那么多人在大声嚷嚷......
老八吵着说,要去考个状元郎?!
还有一个人,也在笑着,手中银光流转--
那么,那么,凉。
一惊。
幻境里,故人唏嘘而散。
他睁开眼睛。
光芒。
午后阳光。灼人伤。
他眨眨眼。头痛欲裂。
直起身,眼前兀自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坐了良久,意识才渐渐清晰,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以及体会灵魂慢慢转醒的疼痛。
一个人影闪过,横在窗前,挡住了阳光。生生将一抹苍白,站成孤绝。
戚少商眯起眼睛。
莫言笑在看着屋角。
良久,他慢慢地转过身,面上带了一个疑惑到了极致的神情。然后,他用很轻很轻,接近于恍惚的声音,悄然问道,"
他呢?"
他呢?
一股非凡的火焰在心中燃烧。让人时而冷静,时而恍惚,几乎疑是梦境。
然天崩地裂。又是昨。还是昨。
悲愤渐渐蔓延成洪水,无法遏止,自胸口处大块大块地郁结,渐渐觉得不能呼吸。
胸口,裂开般的疼痛。
身边渐渐响起各种声晌。
有人爬起,有人叹气,有人头痛......
有人抽气,有人惊叫,有人怒吼......
还有什么?
有人在扳着他的肩,声声问道:
他呢?
他呢?
他呢?
他猛然挥手。
胸口那股恹气再也压抑不住,踉跄着冲出门外,扶着一棵弱柳,大口地呕吐起来。
酒意随着秽物慢慢褪去。凉意一丝丝漫上来。
丝丝见血。
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恨,比之三年前,更猛烈,更乍然,更让人绝望。
仿若有万千虫蚁,在心间啃噬,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一方素帕。
他恍恍地接过,看着那双春水般的手。
还是这双春水般的手。
三年前秋声萧瑟的下午,他自她的城,往另一座城去,中间停留的时光,遇见了那人。
只这一眼,便有了这以后的酷烈纠缠。
戚少商渐渐的直起腰。
回过身,避过息红泪关切的眼光,看向窗边。
莫言笑仍在看着叶青衣无头的尸首。
他永不动容的风姿似已消融,雪白的衣衫,流水一般的颤动。戚少商心中愧疚已极,不由轻声道,"小莫,那批
箭......"
莫言笑应声回头。脸色一片茫然,像是并没有听懂他的话。那目光又像是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某个虚空未明的
地方。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就是夕阳西下的萧瑟,也不过如此。
半晌,他才似回过神来,轻声的,用一种顷刻就要消散的声音低声道,"他叛了我们,是不是?"
温千红一声低呼,捂住了嘴,"不会的......小顾他......"
仿佛回应她语声似的,一枝利箭,轰然飞来。
一枝之后,便是百枝。
一枪惊散流云。
之后,那杆银枪却怦然落地。赫连轻哼了一声。内力竟是运转不开。
那别有相思的酒,岂非也蚀掉了他们的魂骨。
只听得呼呼声响,小楼前后都被人围了起来,马蹄来回地踱着,却不靠近。
弓弦的声音在空气里不断震动,倏然间羽箭破空而来,带着燃烧的硫磺,钉进楼台。
李纵纵阴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杀无敕。"
乱箭破空,小楼顷刻烧了起来。
戚少商想,原来是这样。
借刀杀人。斩草除根。本就是那人的拿手好戏。
耳听得莫言笑轻轻叹息一声,比风还冷,比雪更凉,比寂寞更飘忽,比落花更无由--
这声叹息里,息红泪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
那双手,冷得,让他轻轻起了一层寒颤。
穆鸠平跳了起来,他内力最弱,药力之下却也恢复得最快。他眉目都是愤怒的凶狠,"大当家,我们杀出去。"
戚少商只觉精疲力尽的恍惚,无限心灰。但他慢慢的站起来,拔出了他的剑。
逆!水!寒!
孤寒的剑光照亮了孤寒的容颜。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
这个人,这把剑,本就是逆境里的传说。
他只淡淡地,"好,我们杀出去。"
然后,提起勉强聚起的真气,穿窗而出。
一瞬间,恶梦重演。
箭如飞蓬,不知西东。
剑光横空出世,斩断了毒蛇般的十几道飞蓬。
仍有一道飞入了他的后背,他却恍若未觉。
像离林的飞鸟,直向蓝衣的独臂人扑去。
红云闪动。
剑掌相交。
他被震得斜飞出去,喷出一道血箭。
烈焰掌。海龙王。
那霸道的掌风,那命中的天敌。
胸前一阵烧灼的剧痛。
他听到了息红泪失声的惊呼,他听到了夺命枪愤怒的破空。
眉头豁然一展,目中煞气大盛,逆水寒骤然凝聚成了一道剑气,跳跃成白色的光芒。
背后胸前的刺痛,比之心里那模糊的刺痛,原也算不得什么。
他反倒象一叶小舟,游离在滔天巨浪里。
碰。
又是一口鲜血。
戚少商单膝着地,用剑支撑着身体。
他觉得自己的内力在迅速消融。眼前发黑,几乎连剑也提不起来。
他又想笑。眼前这一幕,好生熟悉。
红衣人站在三尺开外,霸道夸张的眉目,似也在微微叹息。
"你,眼中有死志。"
戚少商猛抬头。
一掌长空击下。快得不可思议。
整片的烧灼气味已经尽数覆盖上来,腥烈,纯粹。
一点微芒,破掌风而入。
剑。冷然。
人。精悍。
英俊的青年持剑而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锋利。
只听戚少商轻叫了一声,"小冷。"仿佛意外之极。
那年青人目不斜视,嘴角却带了丝极之冷峻的微微笑意。
戚少商心头一松,终于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
背后伸来一双手,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浑厚之极的内息迅速流转全身。
"戚兄,何苦如此。"语声醇厚,很是温和。
戚少商微叹。耳听得息红泪一声轻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遥遥的,李纵纵脸色却是脸色大变。
海龙王也在凝目而视。
对面的人,持剑而立,英姿勃发的脸,却比一只豹子还精悍。
冷色的剑。
扶着戚少商的那人,高大雄壮,神态温文,略有风尘而不带倦意。
铁铸的手。
半晌,才听得李纵纵厉声道,"铁手,莫言笑是朝廷钦犯,你一介草民......"
铁手微叹一声,伸手在戚少商衣襟里一探,摸出块铁色流转的牌子。他似不想跟多话,只将平乱钰一亮。
戚少商勉强提气,长笑道,"此事早由我们六扇门接手,李捕头还是想想怎么跟蔡太师交街吧。"
李纵纵又是脸色数变。终于咬牙挥手,数十箭手瞬间退了个干净。
红袍的海龙王目光闪动,看着持剑凛然的冷血,突然微微一笑。
他本面目洪荒,此际一笑,竟大有沉渊风范。
冷血微微一怔,裂帛之声已轰然而至。
"破。"
冷血只觉得心头轰鸣,手头一松,长剑几乎握之不住。
耳听又是一声沉喝。
"咄。"
劲力交处,众人耳中都是一阵金戈之声。难受至极。
海龙王长笑声中,红衣飘然而没。
铁手面沉如水。
虎丘芥片,上品清泉,慢慢用文火灼烧。
隐隐的,戚少商想笑。莫言笑,你洗茶的手,可还那么稳定么?
铁手为众人一一驱毒,戚少商受伤尤重,却兀自挣扎道,"铁手,有批箭在......"
冷血微一摇头,止住了戚少商的话。
戚少商挑眉,只觉隐隐不安,自内而外,渐感澎湃。
铁手回身,看着他,眼里仲忧,"那批箭已经不在那里了。"
"今天早上六扇门已收到朝廷传信,飞骑将军秦飞轻已查清莫家谋逆一案,斩叶青衣首级,尽起失箭三十万羽。"
戚少商后退了半步。
"是他?"
铁手端正沉穆的脸上也显过一丝惨痛,"不错,首功之人,正是顾惜朝。"
他沉着眉目,沉着声音,拦住了怒吼着要冲出去的老八,"没用了。秦飞轻已经下令各州县衙署全力护持,现下顾惜朝
只怕是和那批箭一起,已在回京的路上。"
眼前黑雪飞弥,胸中似被大力撞击,张口又似有血。
那么,那么郁结。
能感觉到息红泪惊扑而至,也能感觉到肩井和天宗等穴涌入了一股平和而汹涌的劲力。也听到小妖冷然哼道,"戚少商
,你简直比猪还笨。"
他想笑,但眼前一片模糊。
"大当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秋风在窗边旋起,模糊了整个世界--所有裂帛的一切,是昨晚?还是前世?
昔年也曾立马横刀,也曾谈笑生死,也曾戎马倥偬,也曾血火杀伐。
却几曾,有过这样遍体生寒的悚然?又有这样,莫逆不复的悲哀?
什么庭前花开花落,"大当家保重......"
什么天外云卷云舒,"我从来就不想杀你......"
什么长湖之上淡定温和,"但效文姬敲雨韵,长天一笑泯恩仇。"
什么雨夜愁思青衫萧索,"我记在心上的,从来就只九现神龙戚少商一人。"
......
以为那人悔了,改了,悟了,平了......
回首再看,却一字一句,尽是惊心动魄。一步一行,尽是请君入瓮。
那些低眉孤苦,那些寂寞温柔,不过为了最后--
一剑封喉。
他恍恍突突地想......
枉费自己......枉费自己......
以为的乍然相逢,以为的生死与共,却不知看到那人眼底心底,几许暗笑几许叽讽?
想到那些早晨夜晚,温言谈笑软言相求,戚少商就直想纵声狂笑。
这故事仿佛冗长复杂又仿佛平直简短,只是版本诡异,所以似是而非。说到底,不过是一人要脱出囚牢要上天入地要
重掀风浪,于是心思朦胧,步步为营,转眼书生,转眼修罗。
那一直绕在颈后,凉幽幽的蛇信......
一室俱寂。
只听一个清雅的声音从容道,"二位捕头,可是来捕我回京?"
戚少商一震,回身望去,莫言笑隐在郁暗的光线里。脸孔低垂着,只看见一个尖尖的下颔。不胜忧愁。
他就只能咬牙,低下了头。
很惨澹的,很寥落的,低下了头。
悲伤,愤怒,震惊,失落......林林种种,在胸膛里乱冲乱撞,让他想咆哮,想嘶吼,想挣脱,想爆发--
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啸。
九现神龙仿佛成了一匹受伤的狼。啸声里,有说不清的凄厉,悲痛,和森冷。
铁手侧头,似不忍目睹,又似重重隐忧,最后才轻声道,"此事既是戚兄主持,当由他由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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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雨如愁,潮风习习。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烟林衰草笼罩于阴灰天色下,正合离别情绪。
那雨纷飞纷飞,细细细细的,仿佛是谁的泪。
谁的泪?
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温千红的泪仿佛还在前襟上留有余温。
她走了,这个初入江湖笑颜如花的女孩子,是哭着走的。她说她不信顾惜朝会决绝叛去,她说她不信温家会卷入这场
卑鄙的阴谋。
莫言笑也走了。他说现在莫家罪名已定,他千夫所指,跟着戚少商目标反而更大,不如分头进行。他是护着温千红走
的,说送她去信陵找她大哥,顺便也查查温家和那另外五万枝箭的下落。
戚少商没有拦他。他知道他需要冷静。光明是怎样的一种假象。他们都踌躇满志的以为皆大欢喜,却原来,只需一个
转身,不过是白牙森森。
铁手和冷血走得很匆忙。诸葛神侯与无情被一道皇命调去了边关月余,六扇门群龙无首。他们要急着赶回京里,布署
一切。
赫连走得很不甘心,他自然舍不得息红泪,但是他也身为人子。他家死士传来消息,有人送了药丸到边关,说能解赫
连大将军晕睡之症。所以他也急匆匆的走了,走时深深地看了息红泪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长长叹了一口
气。
息红泪没有走,老八也没有。
他们二人似乎都对九现神龙戚少商多难和波折重重的岁月有了一种悍然和熟极而流。
戚少商微叹一声,握住了息红泪的手。
纤细,柔软,暖。
他笑了,双颊的酒窝现了一下,又飞快隐去。
这笑并不令人快慰。
浮生已过千里,一颗心早已沾尘,蒙霜,苍白,凉透。
戚少商抬起头,只觉连江南的天色,也与来时不同。
那明亮,清越,发出瓦蓝瓦蓝声音的天空呢?
......
乌云郁结,风微微地聚集。
27.小雪初晴
钟老汉从河里起出鱼网的时候,他就有预感,这会是今年沧水上最后一网秋鱼。
许因近河,风烈如兜,天色明黯,云卷云舒,十分迅速。他拎了几尾鱼摇摇晃晃向家里赶,心里暗揣,不知能否召待
得了家里那几位贵客?
真是贵客啊,六扇门的九现神龙,那是全天下多少人景仰的大侠啊,他几年前因为交不出的租被逼着要卖女儿的时候
,正是他出手相救。事后又不要酬谢,只说每年来吃他几尾秋鱼。
以后果然年年都来,去年他嫁女儿,他还着人送了份厚礼来,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今年盼啊盼,总算是赶在秋末里
把他盼来了,还带着一个极美的女子。两人站在一起,那才真是画里才能见到的神仙人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恩公好像很有点不同。他记得以前他是很爱笑的,很爽朗的笑容,这样的人向你这样的笑
的时候,似乎是不能不还以一笑的。
今年他却一直皱着眉头,偶尔一笑,也是很勉强的样子。于是他想,人有时候太有名了,也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一边想一边疾走,路过驿站的时候,他怔了一下,这里临近京城,来往的都是贵裔皇亲,权作歇脚的驿馆也是建得气
派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