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你怎么来了?”
聆音?
她不就是叔父新娶的女子,位列“山东五姓”之首——赵郡李氏的大小姐。
虽然人们都说,这位名门出身的女子相貌平凡,可如今我看,这相貌也实在太平凡了些。而在她身边的叔父,有如谪仙下凡,那样的飘逸出尘。
真是一对不太般配的夫妻,看得我直摇头。
而我眼里十分平凡的女子,和叔父在一起时却无一点的不自在。她将一件纯白的狐裘披上了叔父的肩头,叔父抬头看她,女子淡然微笑。
“天冷,你也不会进屋去歇着。我想还是拿衣服来给你比较合适。”
出乎意料,叔父看着她,唇角的弧度渐渐大了,说出口的却不是感谢之辞。
“聆音,你气什么?”
我瞧瞧我该称作“婶婶”的女子,面容如初,温婉依旧。着实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叔父怎么会这么说?
“我是在生气,气得是你信不过我。”
微微的扬高了声调,叔父朝她竖起食指,轻轻的摇头。年轻的女子看了看在叔父怀里熟睡的孩子,又放低了声音。
“聆音怎么会这么想?”
叔父闻言很吃惊,温和的蓝瞳清澄如水,淡淡地看着他面前女子,语调里不带一丝微澜。
“你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和陛下赌气,你回来也绝不只是仅仅只为想念故乡,想让庭儿认祖归宗这么简单?人家都说‘谢郎’为人温厚,我却知道我家相公生性猾头,人虽善良却不会被人欺,做事也周到——说到底你信不过我李家,才回来的,对不对?”
话中之意语咄咄逼人,听上去却无强横之气,仍是轻柔有加。这小婶婶看上去也不太简单,虽然听话我如堕云里雾里,可我对她的看法,却有些小小的改观。
只是我听不懂,婶婶到底说得是什么。而和婶婶相反,叔父的话却无一丝恼,他的神色也如旧,而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
“我是信不过李家,聆音!你不也是信不过你家的家人,才嫁我吗?”
“可李家始终是我的家,李家人始终是我的亲人。聆音怨恨大哥为了家族的利益想将聆音给卖了,可是聆音始终还是李家的人,相公这样不相信我的家人,聆音很难过。”
“傻丫头,世事多变,唯一不变的是亲情。我身上流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庭儿身上流的,也是云阳谢家人的血,你念着自己的家,我又何尝不曾念着自己的家呢?不错,我娶了你,赵郡李氏即与我有了姻亲关系,可是这只是利益关系——”
“不是,我不是看相公是中书令,才许嫁的。而且大哥虽然势利,可对相公却一直都很好啊!”
看到婶婶急急地摇头,叔父失笑。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你大哥却是看中我的官阶才应允的婚约。而他过去对我一直都好,是因为他知道我与陛下有一层特别的关系。可是聆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或是有一天我被贬官了,他还会这么欢迎我吗?”
“相公怎么会不在,相公又怎会被贬官?”
虽然一脸不想承认的表情,可我见到,婶婶的脸色渐渐昏暗,似是想起了什么。见状,叔父朝她笑,温和的眼色里有着暖暖的光华流转,看得我心也放下了几分。
“世事难料!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我娶了你,就要尽心照顾好你。聆音,你是个好女孩,我怎能让你受委屈。有云阳谢家的羽翼保护,无论将来我发生什么事,你和庭儿都能过得很好。你大哥也许不会如我所想那般待你,可身为你的相公,我至少也得未雨绸缪,是吗?”
“相公所想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吧!”
“怎么说?”
“聆音觉得相公这么拼命,不仅仅是为了我和庭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相公的家族。谢郎重情义,这话说得不假,而谢郎心思之深,外人却不知。你做事,向来都不和人说明白?可是你为聆音的知音人,聆音也想为你分忧?可是相公却总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相公不觉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担负下来,很累吗?”
我只看得到婶婶的侧面,神情很忧伤,那忧伤的对象象是我的叔父。而叔父默然无语,不答,可我却见到叔父的唇角,有一线的笑。
那样温温和和,开怀又浅浅的笑容。
“我赵郡李氏乃山东高门,随太祖凤皇帝起兵定国,声势虽不如蓝家显赫,关系却与皇家最为亲近。相公择婚,怕是不仅仅因为聆音想逃离家族的枷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考虑。”
“是吗?我的另一层动机又是什么?”
“因为相公要保护自己的家族,云阳谢家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云阳谢家是南方世族的领袖,北地世族看到谢家人也要礼让七分,谢家怎会不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相公想借自己的联姻将与皇家关系最为亲近的李家,与谢家联系起来,好降低陛下的防范之心。所以相公这次回来,一定要认祖归宗,相公,聆音说的可对?”
温言软语,这女子知我叔父甚深呐!惊讶的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可是对叔父,我却越来越觉得他象迷,外表看上去他那样柔弱,可是为什么,在别人的言语里,他却是个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人?
我好奇。
“聆音你说得不错,和李家联姻,至少能保谢家两代子孙无忧。只要李家与我谢家同气连枝,那谢家就不用担心灭族的命运降临到自家头上。聆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不必这么累,因为有陛下在,是吗?”
“有陛下在,相公又需要担心什么?陛下真心爱你,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聆音,万事无绝对。陛下如今宠我,自然我的家族也无事,可是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防备着我。谢默是权臣不是庸臣,谢默是他的左右手不是他的玩物。有一天,当陛下的戒心大于对我的爱情,或是有一天有人更能赢得陛下的欢心,那时我该如何?纵然我不在,可家族的根基稳固,陛下无法动我的家族,你与庭儿生活才有保障。我不怕一万,我只怕有万一。”
“我不相信有这种万一,相公,你没有说实话。陛下不会对你薄情,我虽与陛下相处不深,我看得出他爱你极深!陛下会保护你的,相公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身为中书令,位极人臣,上有陛下为你护航,下有不计其数的忠心下属。为什么你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你老是这么杞人忧天?我不懂。”
叔父看着远处的白梅,目光悠远。
“聆音,我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柔弱,我不需要人来保护我。而你有点说错了,陛下不是因为爱我,才让我在朝中大展拳脚。陛下为人君者最为称道之处,不是勤政爱民,而是用人不疑。他在朝中放手让我做事,陛下治国有‘重煦盛世\'美名,最大的原因在此。不是每个帝王都有这样的雅量,可是,陛下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雅量。”
顿了顿,叔父又轻声言道。
“聆音,你再聪明也是弱质女子。庭儿还很小,我若不在,你们能如何?弱子寡母受人欺,你以为陛下会管你们吗?陛下喜欢的是我,虽然照你所说,陛下真的爱我,可你看陛下可曾对庭儿有过好颜色,对你又何曾搭理过。你说,我能不为你们的未来早做打算吗?阿兄虽与我有心结,但我始终是他唯一的弟弟。无论如何,我的妻与子,阿兄必会勤加照应。再说,西垣与我中略,今年可能就要开战了。”
听话至此,我诧异的看向叔父。叔父说完只是冲着婶婶微微一笑,而他的神色镇定自如,可聆音婶婶的脸,却白了。
“你打算上战场吗?”
“也许,我要陪在他身边。如果他要亲征,我肯定会跟着他去的。”
我不知道打仗和叔父有什么关系。
我所知,西垣早年被北狄所灭,近年来虽然听闻西垣皇子萧景衡重新起兵复国,并称帝,其势如破竹。可西垣的强大与否,与我中略宁朝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打仗,又与身为文官的叔父有什么关系。
再笨我也知道,叔父职守与上战场无关。
可为什么婶婶会那样慌乱?叔父的话又有什么涵义?
没有人能回答我,待到婶婶抱着小堂弟走。我以为院落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正想迈出去见叔父。
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
我想象不到的人。
那人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神色轻松得很,半点没有黄昏时我所见的严肃。
而叔父唇边,那一直浮动着的淡淡笑意,如今却带了几分浅浅羞涩和小小的兴奋。那双梦一样的蓝色眼瞳,看着我的父亲,叔父依然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与外人眼中的他们,有所差别。
父亲总说我还年少,而成人的世界,对如今的我而言太遥远。
似乎,真的如此。
他们的处事方式,我真的不懂。
···
此时与父亲相见的叔父,似乎是不一样的他。
父亲,也不象平时我眼中的父亲。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看着前方的人,他的脸上满满都是笑。而我眼中温弱文秀的男子,如今显出的才是应该属于他的本色。
纤纤弱质,属于晋时的世族遗风在飘摇的落雪里,有着远离世俗的气息。
世人都说我的叔父象两晋六朝时的贵公子,纤细的身形与漂亮的容颜,绝好的文字与潇洒的举止,即便在市井言语中叔父也于俗人的世界很远。
父亲与叔父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同为东晋第一豪门谢家的子孙。提起先祖谢安丞相,谢家人便为之自豪。我们,皆是谢家的嫡传子弟,先前我总以为东晋的世族指的大抵就是父亲。
在我的眼中,已经久远了的世族与父亲,该是一体的。那时我听说,当朝的中书令谢默君阳才是世族中的第一人,我嗤之以鼻。
而今,当叔父站在我的面前,与父亲相对的时候。我才发现,世人的说法,才是对的。
即使血脉相通,父亲与叔父却决然不同。
父亲虽然雅正,却少了一份灵韵。那样飘逸而略略带点野性的气息,只有在叔父的身上,我才能见得到。
可是现在的叔父,与我看来却很纤弱。和父亲的高大相比,他显得那样玲珑。
幽蓝色的眼睛如今看去,是微蓝的颜色,浅浅的带着温和的笑,又带着一丝丝淡然的淘气。
“阿兄!”
“你这小鬼头,还真跪啊!”
父亲笑笑,走近他,拍拍叔父的肩。
父亲从来不曾这样待过我,而我记忆中向来严肃而沉默的父亲,对我的叔父与对我,竟是完全不一样。那时不知怎的,心里便淡淡升起一阵怨恨,我忽然对叔父有些嫉妒。
“阿弟知道阿兄需要借口下台,当然得努力为阿兄制造机会啊!”
左顾右盼,发现此时真是四下无人。叔父从地上爬起,我发现这个对旁人而言十分简单的动作,叔父却做的很是艰难。他的身子摇摇晃晃,而父亲扶起了他,轻轻的掸去身上沾染的灰,笑道。
“阿奴,别淘气,做戏可得做得认真一点。要是现在露了馅,岂不前功尽弃。”
闻言叔父笑而不答,父亲只是叹气,却不曾责备于他,疼惜的又拍拍他的肩膀。
我听父亲这样说,心下诧异。
难道那些事情都是伪装,如果父亲对叔父看似绝情的举动是伪装,父亲为什么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他对叔父比我,要好上太多太多,父亲疼叔父如疼自己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得到他的疼爱与眷顾。现在想起来,父亲平素的温文有礼,对我的关切,竟然是全无温度的冰冷。
暖意从不到他的眼底,父亲看人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怪,现在才发现原因。
一切竟也只是虚幻,父亲的情分,在我看来都只是虚幻。父亲与叔父都有伪装,只是父亲的伪装,此刻让我觉得寒冷。
所谓真实是什么呢?
是现在的父亲对待我叔父的样子吗,和叔父相类的脸,温暖的笑颜,只为那个人而绽放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算什么?
我这亲生儿子对父亲而言算什么?
激愤的心绪渐渐在心里弥漫,忘却了谢家保持清净心境的家训,我突然觉得累。嫉妒的情绪连自己都难以控制,我竟在心中诅咒叔父,我盼望着盼望,如果他不存在该有多好。
如果他不存在,父亲就算不曾关爱于我,可至少,我不会知道父亲关爱的滋味。不知道,不会有期待,心里也很知足。
一旦知道,心就会有渴想,而希望,往往是很梦幻的。
我早知道这点。
厅堂中的两人不觉我的存在,兴奋的小声叙着别情。只有天上的雪。象是知道的我苦闷,越发下得大了。
我不知道我的诅咒是否很灵验,那时我只是吃惊。没有任何先兆,叔父在雪中倒下。我看着他,在一瞬间昏迷在父亲怀中,他身上穿着的袄子外罩的白纱,在他倒下的那刻,随着他的倾倒在冰冷的空气中,如蝶般的飞扬。
此后叔父病了许多天,在这许多天里,他一直昏迷不醒。
第四章
那夜来了很多的大夫。
叔父的病况我不清楚,可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大夫我很想笑。
我听说叔父得的只是小小风寒,而为叔父医治的太医却有三十多人。据说这些大夫都是太医院医术拔尖的佼佼者,个个白发苍苍,却在年轻的陛下面前,冷汗直流,那模样在我看来——
十分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父亲对叔父那样的眼神,温和而慈祥的眼神,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眼神。我心中对叔父而生的恨意竟是那样浓郁。
这几天的天气也不好,阴阴暗暗的。不曾出过太阳,也没有晴天,不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还不到春天,哪里来得春雨。
我心乱如猫抓,我担心着父亲会看出我对叔父的恨意。因为府中只有我对叔父的病情表现的无关痛痒,我毕竟年纪太轻,学不来父亲那般深沉的城府。而我的母亲对叔父的病情虽然也同样不甚在意,但父亲从不关心她,只有我呆在父亲身边。
可父亲也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我该庆幸,可我只觉得悲哀。
很快我也发觉不对了,如若是小小的风寒,父亲不会这样的焦虑,而陛下,日复一日的对着那群号称“医术通神”、“华佗再世”的太医们咆哮。
而叔父一直都没有醒,这些时日,他没有醒来过。
试探的,只是出于好奇,我决不承认我对叔父也有关切,我问父亲他的病况。
父亲没看我,只是无言的叹息。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很紧。
府中人的生活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打乱,而陛下关心的人似乎只有叔父,对于婶婶和我的小堂弟谢庭来说,他们成了无声的存在。
如我一般无声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亲虽然派了很多的仆人伺候,可是自己却没有去过那个院子。只有裴元度跑里跑外,照顾着这两个人。
但在外人看来,云阳谢府一切如旧。
只有我的日子变成一团糟,因为我的同窗,都知道当朝中书令,人称“谢郎”的人是我的亲叔父。
于是他们便不住的向我打探消息,眼里满是绿油油的光,兴奋无比。就连谢家远近的族中亲戚小儿辈,也迢迢的赶来问我。
于是我的日子便越发混乱了。
乱中,我突然想到叔父的做法,面对别人听说他总是很灿烂的微笑着,但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我不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我的事,可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参照,我没有父亲那样威严的气质。
没有人会听我的,父亲当家,我便不算什么。
我只能学叔父,有时觉得这样的我,也很可耻。
可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