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满、花满、酒满
这个世间,有些因素是固定的。他想。比如美,在他那不算复杂的略具审美意识的梦里,仍是塞北经年不变的风沙,
呼呼地,刮过千里荒凉地。
胡杨林向天空伸出枝桠,上面停着乌鸦。羽毛,夜一样的黑。
还有天边火烧云的形状,唔,像两只小羊......
谁在笑,银铃一样,轻风一样:"大当家,你干嘛牵着两只小公羊......"
"......什么,是公的?!"
于是七双眼睛,含惊的,带异的,好笑的,莫名其妙的,铜铃一样的,齐齐望向他。
于是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戚大当家戚大捕头就一惊而醒。
眼前,歌舞未休。
一双纤手如凝霜,款款将酒杯送至唇边,一双眸,眉目生烟,含着轻愁:"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戚大当
家,我们歌不休的姐妹,就当真入不了你的眼么。"
杯,是上好的景德镇官瓷,白底飞金。
酒,是南方最春情的佳酿,女儿红妆。
人,是江南第一名楼的红牌,步步生莲。
曲,断断续续,飘在水里,荡在风中,又清又静,不尽的缠绵。
月满,花满,酒满。
人醉。
良景美景,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戚大当家戚大捕头,兀自呼呼睡着。
夜,已深沉。
帘,已放下。
歌不休的头牌莲生姑娘,带着个三分薄怨七分春情的笑容,用染着凤仙花颜色的青葱十指,解开了衣襟上的第一粒纽
扣。珍珠做的纽扣。
小丫头们吃吃的笑,秀美的侧面飞起了一抹嫣红。
端茶的青衣小厮,悄悄的伸出了一只手,要在俏丫头雪白的手腕上轻轻一拧。
对面弹琵琶的小姑娘已忍不住,掩唇一笑。
小曲正唱到最末一个余音,飘飘渺渺的,就要散在袅袅夜雾里......
静静的。
杀机一现。
刀光潋滟般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直斩那一颗人头。
光如匹练,非杀不可。
可是那一颗头颅突然变成了手指。
食指和拇指。
戚少商在笑,仍然闭着眼,一手牵起花容的失色莲生姑娘,一手捏住了那要命的刀光。像五指山压住了翻天的大圣。
杀手也笑了。几道哑色的,无声无息的光,在戚少商的背后飞起。
琵琶弦上说相思。
琴弦飞起,直刺歌不休第一美女的后背。迅疾,狠辣。不容情。
他会救她。他就有机会一刀刺入他的喉。
所以,她不想缓,她更不能缓。
但她不得不缓。
噌......
半声龙吟。只拔了一半,四根断弦。
他用她染着凤仙花颜色的青葱十指,拔剑。
逆,水,寒。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两道怨恨的目光射过去,戚大捕头总算睁开了朦胧的眼。
"怎么每次都来这一句?"无奈的叹气,似笑非笑,两个酒窝就不合时适的跳了出来。
"我没看出来,我一向是个粗心的人。"笑意一闪,一个醉了的人,哪有这么亮的眼睛。
"我只是知道,这么大的江湖,与其我来找你们,不如让你们来找我。"
"所以你大张旗鼓的放话说要拿我们,却一直耽在这里,喝了三天的酒,让我们以为你背后有什么算计,沉不住气。"
"不能怪你们,只怪江南的酒太淡,我一直喝不醉。而你们为了你们的龙头的安全,自然会来忍不住出手试探。"
青衣小厮怒极,忍不住仰天长笑:"对。我们学的就是当年的七大寨主,为了他们要保护的人尽数战死。只是他们可能
想不到,九现神龙,入了公门,从龙变成了狗。"
一丝惊痛的光芒,像某只飞鸟掠过时张惶的翅膀。
"......跟我回去吧,你们谈笑楼若有冤,叫莫言笑来自首,六扇门会给他公道。"
"呸"两道光,回璇,直指咽喉,自己的。
戚少商只得又拔剑。
据后来惊魂甫定的莲生姑娘说,他不像是在拔剑,倒是像拔出一道月光,一匹丝缎,便已切断了小刀断弦的去路。
然后戚大捕头在这个晚上第N次叹气:"不跟我去也行,帮我给你们龙头带句话,老时间,我在老地方等他。"
莲生姑娘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说,戚大当家叹气的时候很沧桑,但嘀咕那句话时候,两个酒窝越陷越深,
又像个小孩子。
"能不能拜托你们,功夫不纯,别动不动学人自尽。"
然后呢?戚大侠就走了吗?
是啊,像所有的大侠那样。
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莲生姑娘用她依旧青葱的十指,半掩住唇,打了一个风情无限的哈欠。
只有一件。当戚大侠准备"嗖"的一声飞掉的时候,他看到那把掉在地上的小刀,然后停下来,两道眉折叠得,如同凤
凰落羽时的尾毛。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很普通的银质小刀。京城五分斋出品,五分长,一指宽。
然后呢?
然后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戚大当家戚大捕头,瞪着那两个不知该逃还是该继续自杀的人,说了一句让日后武林佚事
记录者们很伤神的话:
"喂,那个谁,以后动刀的时候,别穿青色,很碍眼。"
2、霎敌霎我,谁道无聊
铁手走在旷古幽凉的月下。
山间,林道。
百级石阶寒露渐重,十里桂子暗香愈浓。他仰首,望了望月亮,想起同样的光影下,另一个人无数次凝望月空的神情
。想像他此刻是不是也在这样驻足观看,想像他是否也听到了隐约的钟鼓梵呗。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想起了那一夜,
那漫天的烟花下,曾有过怎样的倾心和背叛。
他叹了一口气,那女子,那眉眼,还在他心底,沉静得清清楚楚。还有,那日飞起的剑光。
剑光。
如匹。
剑尖直指咽喉、眉心,不及一寸!铁手就不得不飞了。
他疾退,飞入竹林。
剑进逼,仍是一寸。
剑芒掠如急电。之快、之急、之准、之潇洒,如同血色残阳下一道彩虹的横天出世,又像万顷江河忽然化作千丈寒潭
。
铁手笑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不可一世的一剑。
退无可退。他轻轻举起了手。左手。
那秋水长天般的一剑,居然,戛然停滞。
剑,自然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离眉心,一寸。
"喂,大叔,你的轻功,变差了。"
铁手摸了摸鼻子,刚刚他也发现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体有点沉了。以前他的轻功虽然比不上无情追命,但至少
比眼前这个人要好那么一点点。
"戚大捕头,进入公门后你的剑却比以前快了那么一点。可喜可贺。"六扇门前捕头、撤掌,堆笑。
"不,还是你的功力长进了,对付我居然只用左手就可以了。"
"不,不。"前捕头笑眯眯扬起右手,食指上,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肥头大尾的鲤鱼。
于是现任捕头就很想一拳打掉他那满脸状似诚恳的微笑。
戚少商斜睨铁手:"大半夜的你来这大相国的后山做什么?吟诗?"
铁手好笑:"带条鱼来吟诗吗?谢了,不必。我只是探访,呃,故友。"
突然遇到久不见的好友,用什么来打招呼?
用欢喜,用眼泪,还有用各自成名的绝技?
两人都有几分欣喜,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铁手拎了鱼,戚少商收了剑,并肩慢慢往山上走。
"你来这里干嘛?"
"还不是谈笑楼的案子......"
"嗯。听说了一点。"
(¥-?*)#¥-()?#*-¥_(?*¥以下省略废话三千)
戚少商只觉得头痛。
谈笑楼,朝廷第一兵器世家,五楼十八阁,百年来天下兵刃有半数购自此间。
莫言笑,江南第一能工巧匠,据说他制作的鸟,会飞,经他手指造出的强弩,可千米外取人首级。
就是这样的天家作坊,世家子弟,半月前却突然趁给赫连府送兵器之机,盗取了边关密物......
天子震怒,命令官司府缉拿谈笑楼满门。但不知怎么走了风声,当晚谈笑楼总楼大火。一夕之间,五楼十八阁,三十
八具尸首,灰飞烟灭。火场中没有找到莫言笑的尸首。朝廷传出扑杀令,遍布各大城镇的莫家分部,不分老幼,血肉
横飞。
铁手听得脸色有些发青:"那你去江南查到了什么?"
戚少商黯然道:"我和追命先后出京,到了江南莫家早是一片白地。但莫家在江湖上枝叶百年,现在多数逃避追杀躲了
起来,一时间也很难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铁手道:"朝廷命令扑杀,失踪的必是要紧事物。"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正是五关布防图。"
铁手只能苦笑。
"那罪名,不必说,又是通辽叛国了。"
戚少商眨眨眼,好整以暇:"正好,又是通辽叛国。"
两人对视一眼,大生世事奇突之感。
不过戚少商也适时补充了一句:"虽然没找到莫言笑,但我找到了他两个弟子。我告诉他,如果他有冤,我在这时等他
。"
他一笑,有点得色:"所以我先来踩踩场子。"
铁手淡淡地道:"你怎么肯定他有冤?"
"前年我在这里碰到过他,喝过他的酒,也见识过他巧夺天工的木马红袖。我的感觉告诉我,他那样的人,不会做通敌
的事。就算叛了,他也不会这么不小心让全家族受诛连。"
铁手想了一会,低沉道:"做捕头是不能讲感觉的。"
戚少商挑眉:"当年你不也是凭感觉认定我无罪?"
铁手忍不住又想摸鼻子,今天晚上他好像一直处在下风。
约了什么时候?
明日午后,寺后花林。
戚少商悠然道:"他真不像那样的人。那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下棋,旁边给他倒酒的,是一个木头人。一个
木头做的女人,穿着绛青色的裙子。"
样子已经有点模糊了,但神态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江南最有名的世家公子莫言笑,
他只记得他一个人下棋时的沉着无语,偶尔手指轻敲棋桌。戚少商那时就觉得,他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是谁呢?想
不起来。但那一举一动,令他顿生熟悉之感。
戚少商是一个很爱结交朋友的人。于是他走上去,很没有技巧的搭了一句:"一个人下棋,不无聊吗?"
对方一笑。"霎敌霎我,谁道无聊"。
那天,他们在桂花树下喝了一下午的酒,他知道了他是莫言笑,出身名门,江南第一巧匠,至于那个木头女人为什么
会倒酒,莫言笑为他解释了一个时辰,他也没搞清楚。
他记得那个世家公子,言谈之间带着江南的青郁水气,不气不急,从容道来。实在见他愚钝了,会挑起眉头似笑非笑
。喝酒时非常温文,像所有好出身的人一样浅尝即止,挑剔非常。评事则大开大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九现神龙结交的多是北地豪侠,那个下午,却对这样江南春水般的人物有着快意亲近的感觉。而后,又有一阵长长的
疑惑,却又不知,那惑,从何而来,幽幽的,凉凉的,盘在心底。
戚少商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莫言笑那种人物,两袖清风,只装得下江南的水气和月华,很难把他跟背义叛国联想
到一起。
于是他一拉铁手:"咱们今晚正好喝个痛快。"
却见铁手一脸尴尬,慢慢提起右手,"呃,那个,我要去看一位,呃,朋友。"
3、明月千里故人稀
小溪尽处,竹庐,林幽。夏日里最后的花,飘摇着满坑满谷的黄。
远山凝翠,玉带缠腰,细细一道飞瀑冲下来,水气和着月色,弥漫在山谷间,隐隐有了虚无飘渺的空幻。
"好去处。"清凉的水气迎面扑来,连戚少商胸中也为之一漾。"这么好的地方,你倒瞒得紧,不知住的何人?让你一路
欲言又止的?"
铁手在前,垂手,垂首。
戚少商暗暗好笑,不禁取笑他:"莫非,你竹屋藏娇?"
铁手突然一震,回过头,看他的眼神古怪得难以言说。戚少商一怔,突然想起了他避世的隐痛,大是后悔,正想把话
题岔开。
鞘中的逆水寒轰然铮呜。
琴声忽起,如诉,追逐着水气,和夜月缠绵。浓得,化不开的伤寒。
戚少商的笑容在唇边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已像这秋夜里戛然而止的美梦。
猛回头,眼里已经有了烈火。
"他?"
前四大名捕铁二爷铁游夏只能硬着头皮:
"他。"
事后铁游夏跟追命说起戚少商那一刻的轻功,说你若在场,肯定也只能用追之不及叹为观止来形容。就算是逃亡的时
候,也没见他用过这么快这么狂野的轻功。
简直就像一道奔雷。
(铁手插花:小戚啊小戚,就算不踩到人踩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一挑帘。一张竹桌,两副碗筷。
无人。
琴音,悠悠然的,在屋后。
咬牙,青筋崩现,九现神龙如惊雷的掠起。
墙,多了一个洞。
(铁手再次插花:......小戚肯定是故意的,拍完片子后咱们告他破坏生态平衡。)
屋后,是飞瀑落下的小山谷。正是落花时节,遍地风流。
烟尘里,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他额旁的几缕长发,飘了一飘,转了一转。
那么大的动静,他仿佛没有知觉,仍然在斯斯文文地弹着琴。中指抵俯,食指微挑,随着音律,慢慢的,慢慢的,挑
出寂寞的孤弧。
他矜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眼角带着烟和雾,仿佛他那皓白如月的指尖,弹一次,便能让他自己相思一次。
顾 惜 朝。
他还活着,他还敢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九现神龙心中惊怒难言,迷糊的,直觉的,一剑就刺了出去。
这迷迷糊糊的一剑,比之刚刚那不可一世的一剑,更急,更快,更有如天外游龙,带着飞白,带着莫名的惊痛和仇怨
。刺。了。出。去。
一声入肉的轻敲。
铁手。铁铸的手。
"少商,别激动,你忘了当年,你已经放过他。"
戚少商一怔,心中翻地一阵惊雷。是了,那年灵堂,自己还拦住了疯狂的老八,说这个人的命贱,当不起众家兄弟的
仇怨。
只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剑。他也想不到,自己的出手,竟然会这么快。三年。
以为自己淡忘了,平复了,原谅了。却原来,那恨,那痛,那刻骨铭心的杀意,竟半分未减。
"少商?"
还杀他吗?那个血洗连云寨,雷家堡,毁诺城,害死七个兄弟,卷哥和高风亮的人,那个他发誓要击杀于剑下的人,
事隔三年,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他甚至还能停下琴,抬起头,看着他。顾惜朝没变,只是清瘦了一点,长发如旧,
青衫宛然。他在抬头看自己,专心的,带一点茫然。仿佛凝视,是一件可以漫长到永恒的事情。
突然戚少商就想起了那年的旗亭酒肆,那人,一步步的,拾阶而上,他先是看到他飞扬的眉,再是倦怠的眼,还有一
袭青衫,傲慢的,不屑的,逐一显露出来,突然就觉得心悸......于是他忍不住说了那句话......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器宇不凡。"
挑眉,似笑非笑:"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
九现神龙的手就软了。怒气冲天的那一刻过去,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