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回到家套上Discman的耳机,拖张凳子背对着门坐在厨房里,把那堆指甲般大的河虾一只一只细细地剥过来。好不
容易耐到剥完一堆虾仁,看看手机却还不到十二点。手机荧幕上显示有简讯。他洗过手,打开简讯看,是童悦达发来,
那上面写着:看过鱼摊后接到电话,去淞江物业公司一次,你自己吃午饭吧。他懊恼地看着盘子里那一堆晶莹剔透的虾
仁发了一阵呆,换了张CD,捞起水斗里泡着的豌豆,继续一只一只地剥。
那只手搭上他肩膀的时候,他着实跳了一下,盛虾仁的盘子「哐啷」地打翻在地。
「噜噜,你怎么了?」徐美珍被弟弟吓了一跳,退开几步,靠在门边,心神不定地按着胸口喘气。
「二阿姐……」徐秋华慌忙拉下耳机,按下「停止」键,「今天有空过来?怎么没听见你敲门?」
「唉……让我先喘口气……」徐美珍捂着胸口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她那生过结核病的肺脏日益负
担不起逐渐衰老的身体。她缓过气来,指着走廊门说:「你自己还说呢!你没有关走廊门。我看看房间里没有人,还以
为来了小偷。还好听到这边厨房有声音,走到这边喊了你两声你都不答应。吓死我了!」
「我没听见呀。」徐秋华说,「我刚才在听耳机呢。」
徐美珍担心地说:「那更要记得关门喏!」
「不会吧?难道我没关门?」徐秋华探头向走廊上张望。
徐美珍说:「如果不是你没关门,它怎么会开着?难道真的有贼骨头?」
「不会呀。大白天的,怎么会有贼?」徐秋华脱下围裙,跑上三楼探查一番,又跑下来对姐姐说,「没有别人在家!」
徐美珍心有余悸:「那么就是你没关门。哎呀,你可要当心,现在外面很乱,贼骨头很多的呀!妈妈一直关照你住在人
家家里门窗要关好,东西要看牢……」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收拾地上的虾仁,「作孽呀!好好的虾仁,剥这点要不少时
间呐……今天才买的?多少钱一斤?」
徐秋华忙蹲下帮着收拾:「二阿姐你放着,我来弄吧。可是我真的记得关了门的呀!」
徐美珍抬起头看着弟弟,担忧地说:「门真的是开着!你怎么了?记错了?人还这么小,忘记心就这么大了(沪语:记
性就这么差了)?」
徐秋华避而不答,收拾起虾仁,打开水龙头淘洗过,然后招呼说:「二阿姐,过来洗洗手吧。不然很腥气的。」
徐美珍一边用洗手液洗手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鱼虾的腥气味道水和肥皂洗不干净的,最好是用牙膏搓一遍手。」
徐秋华说:「我去给你拿。你等着。」他走进小洗手间,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依旧散乱而茫然。他迅速
收回目光,拿了牙膏,不敢看走廊门,匆匆走进厨房,把牙膏递给姐姐。
徐美珍一面洗手,一面接着唠叨说:「炒虾仁豌豆啊?河虾的虾仁不能拿蛋清勾芡,否则糊塌塌地不好吃。直接用热油
炒一下就好。」她朝徐秋华身后看了几眼,斟酌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他——到啥地方去了(沪语,去哪里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在徐秋华母亲在世的时候起,童悦达每年和徐秋华一起回徐家过年过节,给徐秋华的外甥女们塞压
岁钱,帮着打扫张罗,甚至在冬至时排在徐秋华身后随他一起烧香磕头祭祖。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眼里,他们似乎就是普
通的暖融融的一家子。但是,徐美珍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称呼童悦达。她当面有时叫他「小童」,有时站在他
面前尴尬地笑笑然后直接开口说话。提起童悦达的时候,不是称之为「噜噜的那个朋友」,就是干脆用一个加重语气的
「他」来代替。
「他去办点事情,不回来吃饭了。」徐秋华答道,「二阿姐你和我一起吃饭吧。」
「我烧了梅干菜烧肉带过来,你最喜欢吃的。」
「哦?是吗?」徐秋华孩子般笑了。
虾仁炒好,梅干莱烧肉热过,和菜汤一起热腾腾地上了桌。徐美珍有早锻炼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生活的节律比徐秋
华早一拍,此时已经吃过午饭。她坐在徐秋华对面,用母亲般怜爱的眼神看他夹了一大筷梅干莱到自己碗里。她比徐秋
华整整大十二岁。在她眼中,无论徐秋华长到多少岁,仍然是个时时刻刻需要疼爱的孩子。
徐长海和发妻虞氏陆陆续续生过八个子女。从孩子们出生的年份排列恰好能看出他和虞氏关系的起伏变化。徐长海像任
何嵊县土生土长的男子一样,不到二十岁就成亲,然后连续不断地生下四个孩子。与其它同乡的年轻人不同的是,作为
演大戏的台柱小生,他早早便带着一家几口跟着戏班在大城市里演出。他的长相其实也就是平平,自小生长在纤道纵横
的水乡,整日与贩夫走卒为伍,不知怎么的,举手投足间却是京昆大家的儒雅,由此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
在轮流交上几个相好之后,他冷落了发妻五、六年。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出现了第一个空档。在战乱动荡的年月里,除了
长子徐祖亭以外,其它子女相继夭折。随着解放战争的进程和新中国的建立,徐长海的生活也一度走上了正轨,美珍、
美英、美玲三个女儿相继伴着广播里的革命歌曲声呱呱坠地。然而进入剧团成为有干部编制的人民演员并不能改变他拈
花惹草的习惯。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再次出现空档。虞氏带着一堆子女苦苦过活。三年自然灾害中,美珍和美玲相继得了
肺结核。徐长海终于返家暂时尽了一阵子父亲的义务,同时不忘行使一下丈夫的权力。美玲无声无息地夭折了。徐长海
最终还是回到相好的身边。然而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世界上有了徐秋华。
徐秋华小时候有两个特点,在亲朋邻里中人人皆知。其一是胆子小,容易掉眼泪,一碰就哭,有「蚌壳精」(沪俚语:
碰哭精)的别名。其二是黏人,只要谁抱抱他,或者捏捏他的小脸,甚至只要亲热地叫他一声「噜噜」,不一定需要拿
出具体有形的食物或玩具逗他,他就会小狗一样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跑进跑出,至到人家厌烦了推他回家为止。邻居家有
心计的老女人都说幸好噜噜是个男孩,否则长大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给男人拐跑,看都看不住。没人搭理的时候,他就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一只残破的胡琴,闭着眼睛把耳朵贴紧琴腹,听手指摩擦断弦在积灰的蛇皮蒙面上如苍老男声的回
响。
徐秋华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美玲的忌日。笃信菩萨的虞氏深信徐秋华是徐美玲冤魂转世,兼又看到丈夫和别的女人过着
悠闲的日子,忍无可忍,干脆地把襁褓中的徐秋华放在徐长海相好家的石库门房子门口,放出话来说让做爹的自己看着
办。自此,直到在文革的批斗会上被红卫兵的铜头皮带抽中太阳穴而死,徐长海再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徐秋华则成了两
个女人路线斗争的筹码,轮流地在两家住。徐长海的相好家里还有一点底子。因此徐秋华的衣食还算有保障,但是不时
地要被推到另一家门口,在身边的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或泼天扯地的吵骂声中,吮着手指头,眨巴着眼睛,眼泪汪汪地
暴露在公众好奇的目光底下。
生长在这样特殊的家庭里,徐秋华对亲戚关系的概念一向相当混乱。他跟着邻家小孩的常规叫法,把石库门房子里年长
的男人叫爷爷,年轻的女人叫阿姨;把公房里年长的女人叫外婆,年轻的男人叫爸爸。有一次美珍趁围观看热闹的邻居
注意力集中在因为不能和平分享一个男人而吵架的女人身上时,偷偷抱起徐秋华,退到喧嚣暂静的角落,塞给他一块年
糕片。徐秋华倚着她的肩头,脱口而出就是「妈妈」。美珍哭笑不得,咧着嘴哈气似地干笑几下,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
下来。
姐弟俩对坐着,徐秋华边吃饭,边听徐美珍断断续续地讲些家事。讲着讲着就说到徐秋华母亲的两周年祭。虞氏葬在祖
籍。为了祭祀方便,由兄姐提出,徐秋华出资,已经在龙华庙里捐了虞氏的牌位,每到周年时美珍和美英在家中摆上香
烛菜肴供奉。但美珍不断听美英说起最近做的梦,梦见母亲在乡下,一身农村老妪打扮,诉说自己的孤独。眼看冬至降
到,这次应该真的回家乡去看看。
「我不去了。」徐秋华放下筷子说,「你帮我包一袋锡箔写上我的名字烧给妈妈好吗?」
徐美珍担忧地说:「为什么不去?大阿哥正在联系车子。现在能租到振华面包车,车上够坐十一个人,当天来回。你要
去的话肯定坐得下。」她顿了一顿又说:「他——如果一起去,也坐得下。妈妈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挺疼你的
……妈妈自己也说过,他——是个孝顺的小孩,妈妈看到他——去看她也会挺高兴的。是不是新开的店很忙?」
「不是这么回事。」徐秋华拨拉着碗里的剩饭,「我最近……心里烦,不想走动,没劲……」
徐美珍小心地问:「他——待你不好?」
「啊呀!不是的啦!」徐秋华烦躁地说,「是我自己不想出门。可能是今年天气太怪了吧!到现在还这么热。热得人心
烦。」
「你身体不好吗?」
徐秋华断然地摇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徐美珍收回目光,叹了一声:「可是我也做到美英一样的梦。」
那是因为三阿姐对你说了,所以你才做这样的梦。」
「不是的。」她抬起头盯着徐秋华的眼睛,「你这几天也留一下心,看看会不会梦见妈妈。」
「知道啦!知道啦!」
徐美珍抬头看了看陈设精致的起居室古雅的天花板装饰,说:「他——有没有给爷爷做冬至?」
「没有。我看他什么都不做。」
「这样不好的。自家人不做冬至和周年,老人家在阴间就没吃没穿又寂寞。他爹妈弟弟都在美国,想来是不会去做冬至
。那么更应该是他做。爷爷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花了不少心思把它弄得这么漂亮,可见是很喜欢这里。如果老人在阴
间过得不舒服,说不定会回到老房子里来。虽说这是他自己造的屋,是他自己住过的家,这阴间的鬼魂住到阳间的屋子
里,对阳间的人总是不太好……」徐美珍看到徐秋华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吃惊地停了下来:「噜噜?你怎么了?」
徐秋华冰冷汗湿的手抓着自己的裤子,连连摇头:「没事,我没事的。二阿姐你要不要吃些宁波汤圆?冰箱里有,我去
给你煮……」
徐美珍连忙阻止他:「哎,不用了。我下午不吃点心的,否则晚饭吃不下。你不用忙,好好吃你的饭吧。」
徐秋华推开碗:「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吃这么一点?虾仁都没动过!」
「那个,晚上等他回来再吃。」
徐美珍沉思片刻说:「我对你说呐……再怎么说,你是我亲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心事可不能瞒着不让我知道
。他——这些年怎么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世上不花心的男人有几个?他——以前待你好,不等于以后不会变
……」
徐秋华喝道:「二阿姐你不要瞎想!」
徐美珍吃了一吓,往椅子里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
徐秋华后悔对姐姐粗暴,欠身拉住她的衣角:「不好意思……我……我只是……」他摆着手,却说不下去。
徐美珍拉住了他伸来的手,歉意地说:「是姐姐不好。我和美英两个离婚的女人整天在一起,真的要憋出毛病来,动不
动就把全世界男人都想成坏人。噜噜,你现在这个样子,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我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我不是要见你倒
霉看你笑话。我当然总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不开心姐姐心里更难过。」她叹了一声,拇指轻轻抚摸着徐秋华的指节
,「说到底你也是大人了,也有了个……伴,你既然走到这一步,将来只有靠你们两个人自己伴伴老。我和美英都上了
年纪,想来是要比你早走,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他——靠不住,你老了该有多苦?我想都不敢想。」
徐秋华的眼窝湿润起来:「二阿姐……你不用担心,他真的很好。」
徐美珍接着说:「今天看见你脸色这么不好,吃得这么少,不知你是身体不好还是心里不开心。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情,一定要告诉我。」
徐美珍离开童家步行回家。她走出院子几步,过了马路,回望童家。积久未雨的铅灰色云层下,在杂乱无章的旧式里弄
、毫无生气的公房、火柴盒式大楼和大得不切时宜的广告牌的包围下,这幢白色的洋房固守着特立独行的恬静和优雅。
它越是美丽,便越显得孤独和脆弱,越容易埋没在大一统的现代化和理不清的旧世界的纷繁纠缠中。
徐美珍回到家,特意找出一个没写过收件人名字的装锡箔的红纸袋,拿毛笔沾了方便墨汁,端端正正地写上一个「童」
字。她歪着头想了几分钟也没想起老先生的大名,于是挤挤凑凑地在下方写上「悦达之祖父」,合掌念了几句,和写着
自己父母先祖名字的纸袋放在一起,叠放在窗边一角垒得整整齐齐的五纸盒锡箔上。
第七章
姐姐走后,徐秋华木腾腾地收拾了碗筷,望着窗外叶片绿色渐深的广玉兰树发了一会儿呆,想不出要干些什么好。只觉
得无论去想什么、做什么,都像这诡异的到了时节却不收冷的天气一样闷在胸中,压在胃上,堵在嗓子眼。
他给童悦达打了电话。童悦达正在税务处排队等着交房屋出租所得税。虽然他还没吃上午饭,前面排队的人依然很多,
走廊里嘈杂烦扰,他的声音听上去却依然神清气定,怡然自若,悠然地和徐秋华开玩笑,向他讲述今天在鱼摊和淞江长
途车上遇到的趣事。徐秋华听着,嘴里应着「唔」、「哦」、「好玩」,脸色上仍是恹恹的,最后觉得没劲,说了句「
我要睡午觉」。童悦达应道:「早上这么早起床,现在好好睡一会儿吧。那么我先挂了。」徐秋华「喔」了一声,却没
马上放下电话筒,听着话筒里对方挂机后有节奏的「嘟嘟」的忙音,心里无因地凄凉起来。
他吃下两片安眠药,躺上床,打算好歹睡一会儿。虽然早上极早醒,此时却还是完全没有睡意。他索性起床,拿了
Discman往外走。出门前特意拉了拉侧楼梯通向走廊的门,确信已经锁上,这才下了楼,倚在白色的秋千椅上悠悠地荡
着,听Discman里放的蔡琴的歌。
过了一阵子,他想他应该回屋了。他仰视童家洋房的屋顶,只见阳光在三角形山墙的尖端后刺眼地闪亮,院子却笼罩在
阴影中,院门到侧楼梯的路几乎有一个操场这么长。他仰头费力地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地沿着比平时高一倍的台阶往上
爬。一边爬,一边不时抬头看楼梯口。那里忽然多了一个站着的高大的身影。他感觉那应该是童悦达,欣喜地呼唤。那
人却没有反应。他用力地向上爬,可是无论他爬多少级台阶,离台阶顶的楼梯口还是一样远。他回头看脚下,院子已经
在很远的地方了。他猛然回过神,困惑的意识到院子之所以这么远台阶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他自己还是小孩子。他不
知为什么自己又变回小孩子。他并不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楼梯口的人影挥手呼喊,等待他回头向自己微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