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唤天此时眼里已积满了泪水,他泪眼朦胧的看著眼前的男子,慢慢与当初那个只及自己腿高的男孩重叠。
四人分了从任家庄抢来的家产後,他便如愿的建了这方家堡。後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大门口多了一个乞讨的小男孩。每日在他出门的时候乞求一个馒头,却倔强的不肯收他给的一文钱。他见这孩子破落却傲气,想起了自己寒酸的出身,便收他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徒弟。而他也果然没让他失望,无论资质或头脑,他都让他极为满意。於是他把唯一的宝贝女儿也许给了他。
他以为他们有缘,却没想到是场孽缘。
他造的孽啊!
13
厅内的武林中人无不被为这真相震惊,窃窃私语。德远方丈长叹一声,坐的笔直,惋惜的摇了摇头。
方云轩冷冷一笑,继续道「杜园与张木淮死的这麽早在我的计划之外,真是便宜他们了。我本来想把你们几个都留到今天,一起杀掉才有成就感。」
远虚师太因心神意乱,早就乱了真气,被那蛊毒折磨的连连吐出血来。她面色惨白的像死人一般,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当年造下的罪孽,我早就知道有报应的一天。欠下了多年的债,我就背负了多久的良心谴责。」她忽然抬头看向方云轩,目光深远「你其实一点都不像你爹,到是像极了穆红玲……让任泉风到死都不肯放手的女人……我怎麽就没早些看出来呢……」
云轩神情冰冷的看著她,眼前满布皱纹的女人渐渐与儿时记忆中的远蓉姑姑相重叠。那个经常唱歌哄他睡觉,拉著他的手在院子里玩的娇俏少女……原来嫉妒的毁灭力竟然这麽强!
远虚师太哈哈大笑了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涌了出来,她却如未察觉,任它滴的满身都是「我杀了穆红玲,如今她的儿子却来杀我!报应啊,哈哈哈,这就是报应!」她忽然挣扎著站了起来,来不及给众人错鄂的时间,以忍著腹中剧痛暗自提气,只闻砰然一声闷响,竟是体内静脉尽断。失去支撑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後倒去,七壳流血,惨不忍睹。
方云轩闭了闭眼,拔出了凤舞剑,锐利的刀锋点向方唤天的喉头「到你了。这把剑是你传授给我的,我爹当年,便也是死在这剑之下吧?不用擒龙手杀你,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方唤天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只求你放过我女儿!」
「不!」一声惊呼惊扰了众人。
只见一道大红的身影飞奔而来,直直扑在方唤天面前。
方云轩微一皱眉,看著眼前与自己刚拜过堂的妻子。此时的她已经满面的泪水,通红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慌失措。
「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我们才成了亲啊!」方萌激动的大叫著「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为什麽不一刀杀了我,为什麽要来招惹我?!」
「你何不问问你爹,为什麽要背信弃义?」方云轩咬著牙命令自己狠下心,方萌决堤的泪水像利刃一样刮著自己的心。
十五年前,当方唤天带著浑身脏臭的自己回方家堡的时候,年幼的方萌便热情的围绕在自己左右,总是用她甜甜的声音,一声声的唤著“大师兄”。可怜的她并不知道,早在第一眼见起,她便是他为报仇铺路的一颗重要棋子。然而十五年来的朝夕相处,这女子的一点一滴都已溶入自己的生活,他方云轩再铁石心肠,毕竟也是个普通人。
「师兄……」方萌哭的说不出话来,微微抬起了身,抓住方云轩的手拉他抚上自己的小腹「孩子……我们的孩子……怎麽办?」
方云轩浑身一震,像被烫到一样抽回了手,瞪大双眼死死盯著方萌的肚子。
四周都发出了惊呼声,谩骂声此起彼落。宫曲臣紧咬著下唇,气愤的抓起身边一人,一掌就要朝他天灵盖拍去。众人却觉眼前黑影从头顶一闪而过,宫曲臣的一掌还未来得及打出,便已被来人的掌风打出半丈之外,狼狈的撞到桌子上,呕出口血来。
待众人看清来者是何人後,都大喜的惊呼出来。
蓝追满脸怒气,一手抓著从宫曲臣手中救下的人,眼睛却死盯著方云轩。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站在门外一直听他们把话说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昨夜还在怀中缠绵到天亮的人,竟然是为了复仇而来!
方云轩已从惊讶中恢复了平静,挂起一付绚丽的笑容,仍能谈笑风生「太过小看你了,妄想用一颗药丸让你睡到天亮,是我的失策。」
蓝追双目几欲喷火,却还是保留一丝希望的问道「一切,你我之间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仇?」
「不然呢?」他轻笑道「我尊贵的十三王爷,你从生下来便不知民间疾苦,上天早就为我们做了主,你我之间,注定不能两立。」
蓝追此刻恨的咬牙切齿,被最在乎的人玩弄利用的羞辱使他失去了理智。身影一闪,快到让人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竟已站在了方云轩面前。
望著眼前吃惊的脸许久,他越来越不能控制想把他揉进怀里的冲动。他燕蓝十三,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尝到爱恨入骨的滋味。
来不及细想,手中的破空刀已脱离掌控,从左肩直到右腹的血口划破方云轩的新郎服,自己的心,也被撕裂成两半。
宫曲臣与方萌同声惊呼,双双飞奔过去接住方云轩不住後退的身子。包围了整个大厅的黑衣人纷纷抽刀而出,准备决一死战。
蓝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破空上的血,顺著刀刃滴落在地。墙上那张大红的双喜,仿佛在嘲笑著他的愚笨,缓缓的开了口,声冷如冰「你走。这一刀断了你我的恩怨,往日种种,全当是南柯一梦。他日再见,不是陌路,只是敌人!」
方云轩低头看著自己胸前被划开的伤口,曲臣与方萌伸过来的手又怎麽抵的住流出的血,本来应该是很痛的,他却麻木毫无所觉。想笑,心口却被什麽堵住了,压的喘不过气来。
有什麽好难过的呢,这个结局早就已料到了呀……
恩断义绝。
他日再见,不是陌路,只是敌人……
早就注定了的,只能做敌人。
为何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要来招惹你?
到最後,却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这样也好……」一张口,血也跟著呕了出来「如此……我便不再欠你什麽了……」
他对夏初九使了个眼色,趁众人被夏初九扔出的烟雾弹熏的睁不开眼睛时,拉著方萌的手臂消失在浓雾里。
14
云蒸雾绕的神木林一如往日般宁静,隐藏在层层机关後的地下殿堂中却是一片混乱。
黑衣人站满了整个大殿内,侍女们端著水盆在教主房内来来回回,一盆清澈的温水进去,换出来的总是深红色的血水。
宫曲臣被夏初九关在门外勒令不准踏进房门一步,早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脑门上憋出一头虚汗。蓝追那一到砍的不轻,方云轩从方家堡一出来就陷入半昏迷状态,伤口处流出的血把扶他回来的自己跟初九的衣服都染红了。
想起蓝追,他气愤的捶向墙壁。今日的计划本该天衣无缝,方唤天此刻应该已死在云轩的凤舞剑下,哪知半路杀出个惹人厌的家夥!他知道方云轩为了借助蓝追的内力早日练成擒龙手,与他单独共处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麽事。但云轩看著蓝追时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不安,那目光中,仿佛有一种不舍、依恋……
「曲臣,进来吧。」夏初九推开房门,擦拭额上的汗。
宫曲臣大喜,立刻冲了进去。
方云轩躺在床上,微睁著眼睛看著房顶发呆,上身缠了层层白布,已见不到血色。脸色有些苍白,缓缓的转过头,对一屁股坐在床边焦急的人轻轻一笑。
宫曲臣这才如释重负,紧紧握著他的手不肯松开。
夏初九走到桌前收拾装著各种伤药的瓶瓶罐罐,瞄了眼床上的两人,用极淡的口气道「你体内的毒已经侵入了肺部。」
方云轩吃力的坐了起来「……我知道。每次运功的时候,都会觉得肺里痛如刀绞。」
宫曲臣大惊「什麽样毒?!你什麽时候中毒了?」
夏初九答到「楚岭王命人炼了十年的丹药,是用几十种名贵草药合起来的配方。这麽补的东西,通常都会造成两种极端。教主的内力的确提高了很多,却也被那药性反嗜。」
「怎麽才能解毒?」
「我们连药引都不知道,如何寻找解药?」
「这是什麽话!难道就让他一直这样下去?」他宫曲臣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知道毒已经侵入肺里绝对不是什麽乐观现象。
夏初九拿出一本医书,翻开一页指著上面画著的植物说「这株草叫仙人醉,能解百毒,是行医者梦寐以求的宝物,却被练武之人视为蛇蝎。」
「为何?」
「医书上记载,仙人醉本身就含有剧毒,药性极强,练武者服食後必被其吸去内力,等於自废武功。」
宫曲臣一愣,安静下来。又不仅恼火起自己来,当初要是没听了他的话把那破药丸拿给他吃,也就不会害他中了什麽鬼毒。
方云轩悠道「不,大仇未报,若是为了活命而失去内力,往日我们的努力岂不全白费了。」
夏初九合上书卷「仙人醉只生长在人烟稀少,空气清新的地方。我在西双版纳都为曾见过它,在这繁乱的中原,可遇而不可求。」
「初九,你说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解毒的办法嘛!」宫曲臣拉下脸。
那人未理会他,起身走到门边「我会每日为你熬一碗药,希望能暂时控制你体内的毒素。」
床上两人目送那抹淡色身影消失在门後,宫曲臣跨下肩膀,不知所措的看著方云轩。後者温柔的对他笑了笑「没事的,师父不常说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是他在天上寂寞了,想我早点去陪他呢。」
宫曲臣一听更沈下脸「我呸!他寂寞也应该找初九,找你做什麽?」
方云轩无奈的摇头笑了起来「你这个小脑袋呀,都在想什麽啊!」
「想你。」宫曲臣别过脸去「你清楚的很。」
方云轩收起笑容,转移话题「方萌呢?」
「我把她安置在初九戈壁的房间里。」
「她……怎麽样?」
「到也奇怪,不吵也不闹。我去看了好几次,她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无论如何,方云轩的心里对她都是充满愧疚的。一个女孩,满怀期待的与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亲,换来的却是这种结局。
是他,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心软了吗?」
「我……欠她太多。」
「其实我倒有些羡慕她。」他转过头看著方云轩的眼睛,笑中带著苦涩「至少她可以给你留下一个孩子。而我……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都不知道什麽才会让你想起我……」
「傻瓜……」伸出去想抱住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蓝追清晰的眉眼莫名的浮现在脑海中,胸口一阵闷痛,愣是拍了拍他的肩「你在我生命中,永远不需要靠其他东西来让我记起。宫曲臣在任逍遥心目中的意义,也永远不会有人能够代替。」
「我不管是哄我开心,还是出自你的真心,有你这句话,我便死也冥目了!」宫曲臣轻笑了起来「等你报了仇,天涯海角,我也要为你找到仙人醉。」
胸前的伤口疼的火辣辣,但却比不上心里的痛楚,方云轩总觉得被什麽东西堵的胸口喘不过气来。挣扎著爬起身下了床,就著微弱的烛光拉开红漆木门,初九总是那麽善解人意,永远记得在这经年不见光亮的地方留上几盏烛火。
流沙秤中的散沙已经滑落了大半,想是快天亮了吧。阴暗的大厅内四周仍然燃烧著碳火,所有人都睡去了,静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不管日日夜夜,总是笼罩著一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阴森。
轻轻的推开一扇门,没有上锁,不是不怕被关的人跑掉,而是神木林中的机关,对外来者永远只有死路一条。
有些意外的看到那人此时仍坐在床边,微微低垂著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喜气的红衣依然穿在身上,现在却是那麽的讽刺。
方云轩直直走到她面前,站著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方萌慢慢的抬起了头,面无表情。
她轻声唤道「师兄。」
方云轩一怔,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
「你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了你的孩子,对吧?」方萌轻声问到,语气平静无波。
不能否认的,点了点头。
「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没有这个孩子,你会怎麽处置我?」
方云轩低下头,没有讲话。
「若是今天蓝公子没有出现,你的仇早就报了。你恨我爹,想杀了他,那我呢?」
其实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一直刻意逃避,从计划开始的那天,就已料到日後的行同莫路,却无论如何,都对她下不了狠手。
「我……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我与你爹,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至於你……」他故意寒起声音「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然後天涯海角,任你流浪去。」
方萌突然笑了,微微的抖动著瘦弱的身子,大眼里慢慢涌起了雾气。她目不转睛的盯著眼前自己一直深爱著的男人的脸,发现自己用心认识了十五年的人此刻却如此陌生。她紧咬著下唇,倔强的不肯让眼中的泪掉下一滴「好……我会如你所愿,把孩子生下来。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的房间,我方萌……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你一眼!」
方云轩欠动著嘴角,望著她傲气的脸,慢慢退出了门。
流沙秤已经被人倒转了过来,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方云轩经过石门暗室,里面只摆著通天子的灵位,除了他们三个师兄弟外,其他人是不被允许踏入这里一步的。
那抹幽雅的淡绿,恭敬的跪在灵位前上香。初九总是第一个起来,也是最後一个睡下的人。早晚一次在这里上香颂经,从未曾间断过。
方云轩缓缓步到夏初九身边,因牵痛了伤口而皱起眉「即便有绝世的武攻,却没人能违抗阎王爷的召唤。人都是这样,为某些目的努力了一生,最後也只是一堆白骨。」
夏初九睁开了眼睛,深情的望著那块灵位「我想……值得回味的只是努力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他已经得到了他所有想要的,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没有得到我娘。」他还记得娘口中的“他”,是个爱板著脸的毛头小子。
「不。」夏初九轻笑了起来「在他心里,与喜欢的人能否私守并不重要。他若真的想得到,你爹娘又怎麽会有那几年的安宁日子过,也不会有你了。」
「你似乎对他很了解。」
初九微愣,有些失神「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便想知道他的一切。时间久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你都知道他在想什麽。」
云轩看著他,心里涌起苦涩。从小到大,他跟初九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记忆里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乖巧、安静……竭尽全力用自己最好的一面,来讨爱人的欢心。那人却鲜少对他笑过,或许是天生冷漠,也或许,那颗孤傲的心,早被一个女人填满了。
「初九,你还年轻,不应该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囚在这个鬼地方。离开吧,海角天边,去找你的梦。」
他笑著摇头,目光不曾离开过那块冰冷的灵位「逍遥,相思入骨。不管我走到哪里,伴随他的每一刻记忆,都会随著心跳想起。」
相思入骨……方云轩苦笑,他定是全天下最没资格话思念的人了吧!
「明是飞蛾,却执意扑火。」他蹲下身,侧头看著身旁的人「若是他还活著,你打算跟他纠缠到什麽时候?」
「其实……我一直很庆幸他死了。」
方云轩惊讶「为什麽?」
「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被他拒绝一次……」
话音方落,宫曲臣便气急败坏的出现在门口,脸色有些发白,为难的看著方云轩。
方云轩从地上站起,看著眼前欲言又止的人,突然像料到什麽一样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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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云轩控制不住自己一瞬间失去力气的腿,咚的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方萌僵直的身体横在床边,脖子上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活像一条恶心的蛇。精致的五官被豔红的血沾满了,眼窝处隐约只剩下空洞。
方云轩屏住呼吸,视线顺著红衣向她的右手看去,血肉模糊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