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过我没有说的事,你不要去做。毕竟你在北骁只是个外人,就算再有拥立新主的功劳,他们也不会容许你掌握权力。托明能历经三代君主而不倒,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在他们的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闹起来肯定要吃亏的。”
“我明白……我走了。”
“走吧,自己当心身体。”
162.多事之秋
后来的中元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随和十九年,。南祁少帝崩。北骁兴兵欲犯我边境。帝七子景,素有夺嫡之心,乘机作事,为帝所察,欲诛之。事不谐,仅诛其舅氏。景遂出奔西定,策反益州,揭逆旗,号清君侧。帝乃兴兵攻西……
史书的记载与事实当然是有出入的。事实上当时元文景逃往西定,元丰本来很是犹豫是否要攻打西定的。他只是想折断元文景的羽翼,让他收敛野心,得以老死林下,寿终天年。而且西定对于中元来说只是小国,国君又是个平庸之辈,不足为患,就容元文景栖身亦无不可。可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这个儿子的野心或者说是大志,让他老死以保首级不如战死于沙场,更没想到他竟会策反整个益州。因此这一场战争势在必行,而元文景的命运则就此注定:不成王,便成鬼。
“益州情况如何?”元丰刚刚抛下北边的军报,听见卢罡进来,阴沉着脸问了一句。北骁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开始只是边民为买粮的事闹,并不算大事。元文谨在栾州的时候治下温和,两国边民关系一直不错,少起纠纷。现在元文谨不在,栾州守备对这种事缺少处理经验,贸然出兵镇压,杀了几个为首的,这一下子就把事情闹大了。北骁边民本来剽悍,立刻便起了哗变,一时竟然弹压不住,且已有增兵边关意欲动手的趋势。如是平常,元丰并不畏惧。中北边境由亦、栾二州接壤,栾州虽只有几千老兵,但城关坚固,亦州更是兵精马壮。无如此时益州也在作乱,两下里同时开打,中元却不免有些为难。
关于元文景策反益州并联络西定共同举事,确实是元丰始料未及的。他早已知道西定与元文景有来往,但西定比邻南祁,多年为其所制,现在虽然名义上重新交好,其实互相都在提防着,若是西定与中元开战,南祁必然从中渔利,因此只要有南祁在,西定断不敢贸然与中元有所摩擦。万料不到南祁少帝会在此时驾崩,而继位的中宫嫡子年纪还不满一岁,正是各方面都全无章法的时候,自然对西定再起不到牵制作用。偏生北骁又在此时挑衅,不啻是给了元文景最好的机会。
卢罡脸色也很难看:“皇上,益州境内兵马已全投降景王,守将杜微战死。独州已经告急,奏请增兵支援。”
元丰一拍桌子:“独州也有兵马,加上前几日从附近各州调去的兵马,难道还不够用?”
卢罡沉声道:“皇上,益州兵马都是景王与罗严一手训练出来的,独州军报说,其精良出意料之外,尤有一支五百人左右的精兵,来去无踪,屡次暗袭独州边关,刺杀独州四名干练将官,防不胜防。并且益州本有盐铁之富,铸炼兵器十分方便。他们使用一种大型弓箭,射出箭矢锐不可当,攻城十分便利。据军报中形容,臣以为与长弓十分相似。”
元丰厉声道:“他哪里来的长弓?”
卢罡垂首道:“臣想当年南祁特训军未必都战死北山,多半也有人逃了出来,恰好被景王网罗。既有了特训军中人,长弓自然不在话下,那支用来暗袭的精兵,或者也正是照着特训军的法子训练出来的。独州兵马虽然精良,却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对付特训军自然不成。”
元丰来回在屋中走了几趟,这才平下气来,冷冷道:“这个逆子,原来早就有谋反的打算了!他训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精兵是想对付谁?朕一直想为他留一条生路,他却偏要自绝于朕,自绝于列祖列宗。清君侧?他要清的是谁?他是要清朕!”这些日子,参元文景的折子雪片也似地飞到他的案头,开始他还想压一压,但随着益州落入元文景手中,这事是万不能善了了,而这支防不胜防的精兵,也确实让他暗自惊心——倘若元文景派这些人入宫来行刺呢?敌暗我明,宫里这些侍卫是否防得住?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已是午后,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庭院里的花木都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值岗的侍卫尽量靠着树荫站,就显得站在太阳地里的那人格外显眼。他的位置正在花圃边上,离着旁边的大树只有六七步远,树荫斜斜投在他脚前,也不过是一两步的样子,他却笔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任阳光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照得满面都是晶莹的汗珠。卢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会意道:“此人论身手倒真是不错,只是毕竟不知底细,皇上看……”
元丰神色不动,淡淡道:“是还要验他一验。你且说益州之事如何是好?”
卢罡道:“益州的仗非打不可,且不论景王,单说西定想借机占我城池便不可忍。只是一开了战,就不是三日两日的事,若是北骁那边也乱起来,我们腹背受敌,这仗便难打了。”
元丰沉吟片刻,道:“风定尘呢?他就在独州,可有什么话说?”
卢罡道:“他人是在独州。可是独州守备奏折中说他并不管什么事,只是领着些工匠在城里用牛皮扎大风筝,逢有人去请教,也是一问三不知。独州城卫将军问他如何对付这支精兵,他便说不妨调皇上的暗军去以毒攻毒……臣看,他这分明是在拿乔。”
元丰眉头拧得更紧,半晌,冷笑一声:“朕知道他想要什么。来人,去把柳公子请过来。”
柳子丹被人用一顶软轿抬了过来。天气酷热,他只穿一件豆绿单衣,颈上微微汗湿,面颊却是白皙中晕着微红,神态更是略带懒散,如饮酒微醺一般。元丰与卢罡对看一眼——这副模样,寻常人只当是夏日困倦,殊不知却是久服蔓陀散之后的表现。
柳子丹对眼前这君臣二人却全然不曾放在眼里的模样,淡淡道:“这般酷暑,皇上还在正午时分批折子,当真是辛苦了。”
元丰只觉这话里扎满了刺。若不是如今两面军情都十分紧急,这般盛夏午后,正该美人纨素,沉李浮瓜,又何必如此烦恼忧心!只是此时他正用得着柳子丹,自不能与他多做计较,当下只冷哼了一声。卢罡在旁道:“柳公子这些日子在宫中可还住得惯?”
柳子丹懒懒道:“承蒙皇上眷顾,哪里能过得不好?”他脚踝上的锁链还扣在软轿轿杠之上,只能站在轿边,不能随意走动,他却并不在意,目光闲闲四下里打量。这里是书房,平日里元丰并不在此处批折子,自然也没有什么重要事物怕他看去。柳子丹打量四面墙上的书画,指着其中一幅笑道:“这是皇上的手笔?到底是帝王气派,只是未免霸道了些,不是惜福养身之道。”目光移向旁边一幅,点头道,“这件便见老成了,只可惜又缺了青春之气。”
元丰自负文武双全,书房里悬挂的多有自己的字画,都是得意之作。柳子丹最初指的那一幅是他刚继位时所写,当时一气呵成,自觉流动圆浑,意气风发,正是胸怀大志,锐不可当。后面那幅却是他上次生辰时所画,老之将至,加以立储之忧,笔触不觉沉郁,竟是被柳子丹几句话说了个正着,脸色不由微微变了。卢罡干笑一声:“久闻香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果然名不虚传。”
柳子丹轻轻嗤笑一声:“卢大人太客气了。皇上今日召在下过来,该不是听在下品评书画的吧?”
元丰冷哼一声:“不错。朕有正事要与你商量。”
柳子丹哈哈一笑:“皇上太抬举我这个阶下囚了,说什么商量……倒不如直接下旨来得痛快!”
元丰觉得他的口气十足像远在独州的风定尘,更是怒得牙痒,索性也不再摆什么客套模样,冷冷道:“说得不错,朕根本不必费这番工夫。想必风定尘也对你说过了,朕准备送你回西定登位,你准备准备,这几日就动身吧。”
柳子丹轻笑道:“皇上当真如此有把握?就不怕在下回了西定,不再听皇上的吩咐?”
元丰目中寒光一闪,森然道:“不要以为蔓陀花产自东平,就觉得可以摆脱朕了。告诉你,蔓陀散是中元皇室传下来的秘方,非每代帝王不可知。东平虽是蔓陀花的产地,却制不出这蔓陀散。这断药的滋味,你也尝过了,若想再试一次,朕也可成全你!”
柳子丹狠狠盯着他,眼中闪过愤怒不甘,最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冷冷道:“皇上愿意助我登位,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在下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得过份伤害西定百姓。”
元丰见他示弱,心中大是得意,道:“只要你听朕的吩咐,西定百姓与朕的臣民等同,朕自然不会伤害他们。”照他的安排,西定未来便是中元属国,西定的百姓,自然也就是中原的百姓了。
柳子丹微微叹息,不再多说,转身进了软轿。元丰面上带笑,道:“来人,传御前侍卫邢十二贴身保护九皇子,前往独州,若是九皇子有什么闪失,朕唯他是问。”软轿里哼了一声,冷冷道:“不敢劳皇上的侍卫!”
卢罡看着软轿离开,低声道:“皇上,这一趟路程不近,恐怕风定尘要有所动作,万一邢十二不可靠……”
元丰微微冷笑:“不是恐怕。我料风定尘必然在路上要动手脚。他人虽在独州,手下那几个人却在上霄,只要柳子丹出了都城,必然想在路上将他劫走。朕给他们这个机会,倘若人丢了,邢十二也不必再留。”
卢罡不解道:“但若这人真的丢了……”
元丰嘴角泛出一丝冷笑:“风定尘不是要朕的暗军去么?就派三百人暗中跟随。就凭风定尘那几个人,能对付得了朕这三百人?朕倒要借此机会将他混进暗军的那几个奸细一起除掉!若是邢十二有所异动,就地一同斩杀!至于柳子丹,他必须活着,朕还用得着他。”
卢罡心中钦佩,低头道:“皇上说的是。”
元丰脸上方自露出得色,又黯然下来,道:“皇后身体如何?太医去请脉了么?”
卢罡迟疑片刻,低声道:“太医说,如今夏季尚不妨事,但也要静心调养,万不可劳心伤气。只怕入秋,天寒且燥……”
元丰长叹一声:“储君不立,她又焉能不劳心伤气?也罢,传旨礼部,立储之事仍旧进行,不得为战事拖延。”
卢罡低声道:“是。只是浩王处……”
元丰低头思忖片刻,道:“朕过几日去他府上,亲自与他说便是。”
南祁皇宫一片素白。除了夏日里盛开的花木还有点颜色之外,到处都张挂着白色的丧幡丧障。丹华殿的匾额已用白绢遮住,寝殿里,方苹身穿素服,坐在床边上逗着儿子玩。小孩子才七个月大,包在粗麻衣里,显然是觉得不太舒服,挥动着小手小脚,时时的撇一下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教人看了心都似软得要滴出水来。
门外脚步声响,侍女惊慌奔入,刚叫得一声“娘娘”,又急忙压低了声音:“太后来了,看样子像是十分恼怒……”
方苹将有些受惊的孩子轻轻拍抚了几下,从容立起身来,太后已经进了门。虽是极力镇定,也掩不住满面的怒气,进门就往椅子上重重一坐,不待方苹见礼便怒冲冲道:“皇后,蒋即前去为先帝守灵,此事你可知晓?”
方苹微微颔首:“知道。”
太后怒得几乎想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放了下去:“你知道?你知道!他是都守备,是先帝亲口封的,不是内臣!谁让他去守灵的?”
方苹淡淡道:“外臣难道不能为先帝守灵寝么?不只是他,容妃蒋氏也要去为先帝守灵的。”
太后怔了一怔,更是愤怒:“你,你这是——你敢是对着哀家来的?”
方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太后误会了。蒋即守灵,是朝堂中的决定,与儿臣无关。而容妃,与太后其实没什么关系。”
太后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尖锐走调,眼光却有些闪烁,竟是色厉内荏的意思了。孩子被她突然尖厉赶上来的声音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
方苹走回床边将孩子抱起抚慰,缓缓道:“先帝生前宠爱容妃,诸多尊宠,容妃自当有所回报。难道还要回老地方重操旧业不成?”
这一句话像一根针一般,将太后一肚皮气戳漏,手指着方苹,却说不出话来。容妃蒋雯,名义上是太后蒋氏的远房侄辈,其实却是蒋即自某处青楼中寻来的清倌人,只因相貌酷似已逝的王淑妃,甫一入宫便独宠椒房,获封为妃。只是烟花之女,只知一味邀宠,对皇上来者不拒;少帝也是十六七岁年少情动,夜夜鱼水,不免落下个消乏之症。偏偏年轻人自己不觉得,乍得佳人只觉欢喜,就连白日里处置国事也自觉精神百倍。他本也是要承父志兴国兴邦,自然更是勤勉,殊不知内耗太甚,一旦垮了下来便如雪崩山颓,不可收拾。自病发卧床到撒手人寰不过十数日,委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细论起来,容妃也难逃罪责。已有臣子上书指其荒淫惑主,只这一条,遣她守灵而非陪葬已经是宽恕了。蒋即是将她献入宫中之人,自然也有个责任在,若真追究起出身来,还得加上欺君一条哩。
太后在方苹面前颐指气使惯了,虽是自觉理亏,仍拉不下这架子,愤然道:“何不让她殉了先帝,倒省得你再费心!”
方苹淡淡一笑,眼神却陡然冷锐:“凭她的身份,又怎配追随先帝?想来先帝地下与淑妃重逢,也未必便愿见她。”
太后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牙道:“好,如今先帝去了,母凭子贵,由得你做大!可是哀家是太后,这后宫之中,还说得话!”
方苹缓缓摇头:“是太皇太后。如今这太后之名,该是儿臣的了。”这话说得萧索莫名。她今年也不过一十九岁,十九岁的太后,还要有多少日子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度过……
太后颓然坐倒。她却全未觉得方苹话语中的悲凉,反觉刺耳之极。不错,论起来,太皇太后是太后的长辈,然而在这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却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尤其如今这皇上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太后的位置就更是尊荣无比。而太皇太后,又算得了什么呢?半晌,她才吃力地笑了笑:“母壮子幼,你不怕臣子弹劾你后宫干政?”
方苹放下孩子,正色道:“来人,请先帝遗旨。”
太后惊诧地看着侍女自床头取出一卷黄帛,方苹亲自接过,展开来肃容轻诵:“朕天年不寿,未干父蛊,愧对祖先。幸有中宫嫡子,聊慰胸怀。然嫡子年幼,难当重任。太子少傅周凤城,忠诚精干,宜为辅政。皇后方氏,端庄贤淑,必能上孝太后,下抚幼子,为后宫之表。朕虽死之日,犹生之时。”小皇帝虽然年轻,虽然与这位皇后并无什么夫妻之情,到底还并不糊涂,最后留下了这份遗旨。
太后怔怔听着,终于苦笑一声:“上孝太后……哀家已经是太皇太后了,还说什么呢?哀家怕是明日就得移出静慈殿了吧?”
方苹收起黄帛,淡然道:“太皇太后仍可居住原处……儿臣也会如从前一般请安供奉。先帝虽逝,太皇太后仍是儿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