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文鹏眉头一皱:“怎会如此?立刻封锁全城,无论如何要将人搜出来。”看一眼元丰,他微微一笑,“五弟他竟敢刺杀父皇,这是谋逆大罪!我虽与他是兄弟,但这件事却不能姑容。”
元丰支着身体靠在床头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元文鹏打发了侍卫出去,心里已经完全宁定下来,含笑道:“父皇为国操劳一生,也该累了。儿臣虽然不才,也愿为父皇分忧。”一招手,有人从门外端着笔墨纸砚进来,铺开到案头上。元文鹏轻笑道,“父皇既然立了儿臣做储君,这皇位迟早是儿臣的,何必要父皇再操劳?父皇请现在就下旨退位,把国事交于儿臣吧。”如今两军在握,他心情之轻松前所未有,简直轻飘飘得能上天去,话也就说得格外动听。
可惜这些轻声细语听在元丰耳中就像地狱中的恶鬼嘶吼一般。他只冷冷看了一眼案上的纸笔,就顾自闭起了眼睛。元文鹏看他这样子,也不生气,只道:“父皇还在等什么?难道等五弟回来么?”
元丰心里冰冷。一方面,他实不愿看到最爱的儿子被杀——谋逆罪,足够元文浩死好几回了;另一方面,在后门安巨弓的究竟是不是元文浩尚无定论,如果是,那么元文浩和元文鹏无论哪个胜利,于他都是灾难。
元文鹏如今自觉胜券在握,倒也不着急,只微笑道:“父皇不是在等五弟?那是在等其他兄弟们么?可惜如今他们都不能来,就是卢大人,也在儿臣府上休息呢。”
元丰心里又是一沉,闭目不语。元文鹏见他油盐不进,心里微微有些焦躁,道:“父皇不肯写这诏书也无妨,父皇本来伤重,无力执笔也是有的。既然如此,请父皇把玉玺和金虎符交给儿臣,儿臣请内侍来为父皇执笔就是。”各种诏书多半并非皇帝亲笔,有些公务批示由当值大臣主笔,有些内务之事却由内侍执笔,皇帝亲自加印即可。传位诏书虽属国务,亦算皇帝内务,如由内侍执笔而加盖玉玺,也合情合理,足以取信天下了。
元丰听了金虎符三字,心里却微微一动。元文鹏这般言语,说明他并未拿到金虎符,亦即是说,执金虎符去传令的侍卫尚未落入他手中。只要没有金虎符,元文鹏对都城两军的调动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自己则还有翻盘的希望。
元文鹏并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见他良久不答,微微冷笑了一声:“父皇若总是这般拖延时间,儿臣只好自己来搜了。父子之间,这般实不好看——”
元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父子之间?你还念着与朕是父子?”
元文鹏眼神猛然狰狞:“不念父子之情的是父皇你吧?我是嫡子,父皇与母后又是伉俪情深,可迟迟不立儿臣为储君。若不是母后仙逝,恐怕儿臣现在也只是个皇子。”
元丰坐了这半日,身上的伤又疼起来,强打精神道:“朕已立了你为储君,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元文鹏冷笑道:“是么?可是父皇不是对五弟说过,儿臣体弱,活不了几年,等儿臣死了,又无后嗣,五弟理当继位,大家皆大欢喜,是么?”
元丰心中一震,不知自己与第五子的秘谈如何会被这个儿子知道。但这话一句句都是真的,他无话可说,只有闭口不言。
元文鹏最恨的就是这句话,此刻提起来,心情再也压抑不住,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冷笑道:“父皇打的真是好主意!只可惜儿臣托母后的福,竟然有了后嗣,父皇打算怎么办?将这孩子处死?为五弟继位扫清障碍?儿臣若是拖着不死,是否连儿臣一同正法?”
元丰勉强道:“朕并无这般想法。”这是实话,毕竟元文鹏是皇后所出,就算不看血脉的份,也得看结发之妻的情份,他确实没想过要杀这个儿子。但儿子有了子嗣他反而犯了愁也是真的,故而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元文鹏的怨恨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爆发出来就收不住,冷笑道:“并无这般想法?那儿臣只怕是托了母后的福。倘若母后不是如此贤惠,只怕早就不是皇后,儿臣也就没了嫡子的身份,父皇岂不也就不必费这般的心思了?”他满心郁气,连讽带怨,说得颠三倒四,但大意倒还清楚。
元丰到底是做了三十年皇帝,纵然再有什么错误,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讥讽埋怨,登时立起了眉,愠怒道:“你虽是嫡子,论贤却也不比其他兄弟高明,朕又为何必要立你为储君?”
元文鹏被他这一喝,倒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又露出微笑:“父皇说的也是,因此儿臣得靠自己来争了。这诏书还请父皇斟酌下笔,儿臣就在这里等候。”
元丰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明摆出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元文鹏目光四下打量,正准备当真动手来搜玉玺,忽然外面又有侍卫冲进来:“王爷,浩王出现了!他带了数百人,正向宫里冲呢!”
元文鹏双眉一扬,兴奋起来:“好!他当真自己送上门来了!速去调动人马,就说浩王公然冲击皇宫,意图谋反,立刻拿下!倘若他竟敢反抗,当场诛杀!”最后两个字说得恶狠狠,那侍卫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元丰睁开眼睛怒瞪着他:“你难道不是在谋反?”
元文鹏笑得得意:“儿臣可是由卢大人传父皇口谕召进宫来的,怎么是谋反呢?”
元丰哑然。元文鹏兴奋地在屋中搓着手走了一圈,终于是按捺不住胜利到手的兴奋,吩咐屋外侍卫道:“看守好了!本王去宫门督战。”
元丰听着他脚步声渐远,心里沉到了底。他到底是宠爱元文浩的,纵然他可能是在门上安装巨弓要射死自己的人,也还是不愿听到他的死讯。可是元文浩竟然带领甲士公开冲击皇宫,无疑是给了元文鹏极好的借口。元文鹏方才的话已经说得极清楚了:只要反抗,就当场诛杀,他是不会给元文浩活着辩解的机会了。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一名侍卫似乎是叫了一声,但声音刚刚泄出一半就断了。元丰再次撑起身体看门口看去。太阳已经西沉,光辉从殿门口射进来,给缓步踱进来的那人镀上了一层金边,竟使元丰有片刻工夫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身形却是熟悉的。元丰伸出一只手指着,直到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他才能说出话来:“你——李越!”
李越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青紫伤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皇上,别来无恙?”
元丰只觉有什么东西电光一闪,似乎突然明白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沉重如同灭顶的绝望:“你,没有死!”
李越嘴角一拗:“是啊,托皇上的福。”那样的山崖,有个简便降落伞已经足够。
元丰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李越笑了:“周醒,进来让皇上看看。”
元丰目光移向门口,当他看见进来的人居然是邢十二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彻底绝望了:“好一着苦肉计。”
周醒轻蔑地看他一眼,站到李越身后。元丰重重靠到床头,闭上了眼睛:“怪不得鹏儿能带侍卫进宫,原来朕的暗军都被你调开了。浩儿只怕也是被你骗了吧?那后门的巨弓,是你安的!你表面上与浩儿结盟,暗地里却相助鹏儿——”
李越没说话,周醒却冷嗤一声:“相助元文鹏?笑话!你以为元文鹏就能继位?”
元丰本以为李越的报复便是不让自己最爱的儿子继位,现下听来,竟似是不止如此,登时心里又是一紧,勉力支起身子盯着李越:“你究竟想如何?”
李越沉默片刻,露齿一笑。光线昏暗的寝殿之中,元丰陡然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一头露出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由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听李越缓缓道:“我本想跟子丹去过悠闲日子,是你千方百计把我们骗来中元,囚禁子丹,给他用药,又把他远远送到西定……”他语气平静,元丰却是每听一个字,身体就冷上一分。他这一生不曾后悔过什么事,此刻却突然只希望自己从来也不曾认识过这个人。他极想堵起耳朵不再听下去,但李越的声音却仍是一字字地传过来:“你做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中元皇族血脉,到此为止了。”
元丰猛地坐直身体,顾不得胸前撕裂的痛楚,嘶声道:“鹏儿手中有京城两军,你休想动他!”这时他也顾不得元文鹏对自己做过什么,只要继位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那便足够了。
李越微微笑着,举起一只手,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亮,元丰浑身一颤:“虎符!”他让侍卫持去调动两军的金虎符,正握在李越手中。一瞬之间,他如坠冰窟:“你,你想怎么样?”只是这话问出来已经虚弱无力。
“我想,中元日后的历史或许会这样书写:元文浩意图谋逆,弑父不成,冲击皇宫;元文鹏趁机逼宫乱政,假传圣旨,调用军队诛杀元文浩。皇帝以金虎符授亲信侍卫,反调军队和暗军,再诛元文鹏……”李越停了一停,看着元丰惨白的面色,微笑道,“皇上伤重,不能再理国事,而嫡子谋逆,自然长子当立。不过皇长子身体不适,继位不久,便传位于皇长孙。”他微微俯下身体凑近元丰,“皇长孙,就是小武。哦,你可能不知道,小武才是他的真名。至于他究竟是不是谨王失散的儿子,真是只有天知道。”
元丰一口血吐了出来,咬牙道:“朕死也不会写传位的圣旨!没有旨意,就算你们有虎符也不成!”
李越直起身子,点点头:“周醒,把圣旨拿出来给皇上看看。”
周醒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哗地一下展开。元丰眯着眼睛觑去,只见上面一行行字宛然便是自己的亲笔,若不是他确信自己不曾写过这旨意,只怕也辨不出真假。而绢帛末端所盖的朱红印玺,更与自己的玉玺全无二致。他惊慌之下,目光不由自主向墙角藏着玉玺的暗格看去。李越把他的举动全部看在眼中,一面示意周醒过去搜寻暗格机关,一面淡淡道:“皇上不用这么着急。玉玺自然此时还在暗格之中,这一枚,是子丹精心雕刻的。怎么样?连这笔字,与皇上本人写的没什么两样吧?”
元丰颓然倒回床头:“好,好个香公子!”他怎么忘记了,柳子丹昔年才名满天下,书画更称双绝。可是这些年,大家都只记得他是西定摄政王的禁娈,却忘记了他本是个风华绝代的才子。
周醒已经打开暗格取出玉玺,李越拖过案子上刚才元文浩准备的纸,用玉玺沾了印泥盖了一下,再比较一下绢帛上的印记,笑了笑:“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估计中元百官虽然天天看圣旨,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吧?”
元丰只觉头昏眼花,低声道:“朕是不会将皇位传给谨儿的,卢罡是知道的。”
李越微笑摇头:“卢大人被扣押在二皇子府中,二皇子谋逆,他是知道的。或者皇上原本不想传位给长皇子,但现在嫡子和贤子都有谋逆之罪,那不传位给长子,还给谁呢?”
元丰死死盯着他,恨不得目光变成箭矢,把他戳出千万个洞来:“你,你够狠!”
李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我狠?我并不愿意看见流血死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顿了一頓,他的声音又变得平静,“你加诸在子丹身上的痛苦,现在也该是报应的时候了。”
元丰绝望地看着他,觉得身体仿佛沉入了冰河之中。李越不再看他,转头喊了一声:“小武——”
元丰已经有些模糊的目光极力转过去,看着那个身穿淡青银丝寸蟒袍的少年一步步走近,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有点像元文谨,再仔细看却又不像。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道:“谨儿曾说过,他,他背上有烫伤的痕迹……”当日他根本不相信这少年是元文谨的骨血,现在却巴不得他是。
小武却冷冷道:“那是我在人家家里当小厮时,被主人踢到火盆上烧伤的……”
他后面说了什么,元丰已经听不到了。他大睁着眼睛,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退潮般渐渐远去,包括光明和温暖,爱和希望……
170.人各有路
中元宫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柳子丹正坐在皇宫花园之中。天气已经转冷,可乐却还是精力十足地要出来玩,他就坐在一边微笑看着。侍女总管对此十分头疼:公主都要订亲了,却还是这般野,将来还是要嫁给中元的皇长孙,这可怎么好?
内侍送上那每日一碗的药汁上来时,柳子丹刚听完侍卫附耳报告的消息,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内侍见他并未像往日一般去端那药碗,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皇上,该用药了。”
柳子丹笑了笑,看了如意一眼。如意端起药碗,看也不看,一手就泼到了内侍脸上,随即将碗摔在他面前:“拉下去!”
内侍被还热烫的药汁泼得怔住了,直到被侍卫拖倒在地,才猛醒过来:“你,你敢——”话没说完,柳子丹冷厉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他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差,神经之灵敏有时不可思议,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立刻改口,“皇上,小人这里有曼陀散的解药方子,小人这就把它献出来,只求留小人一条狗命!”
柳子丹微微一笑,转头看如意道:“其实泼了也挺可惜的,养颜草还是好东西。”
内侍张大嘴巴,呆在原处。片刻之后,像杀猪似地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如意忍他很久了,挥挥手:“五十宫杖,死不了算他走运,死了是他罪有应得。”
侍卫一声答应,将瘫倒在地的人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骇得四周的侍女内侍都是面色惨白。柳子丹目光从他们面上逐一扫过,淡淡笑了笑:“你们都退下吧,召刑部尚书裴礼、工部尚书谭运和将军郑学诚进宫。”
裴礼、谭运和郑学诚,在西定后来的史书中称为辅政三臣,因为他们一同辅佐了西定史上出身最寒微的一位帝王柳辰。这位帝王在登位时已经十六岁,按说已经不必有辅政大臣,但因他出身是西定皇族旁系极远的一支,且势微已久,连爵位都快要没有了,家里更是穷得无隔宿之粮,突然身居高位,难免不能服众,因此上一代帝王仍然为他指定了辅政之臣。这三臣中,除了郑学诚出身将门世家外,裴礼和谭运都是寒素之辈,新近才提拔起来的。三人年纪都不甚大,谭运更是只有二十六岁,但皆是精明能干,新帝继位之后,他们亦是忠心辅佐。后人读史时常有议论,认为这三位辅政大臣的挑选颇费心思:身居枢要之位,忌刚愎,忌结党,尤以后者为最。而这三位大臣中有两人根本没有根基,当然谈不上结党;而郑学诚虽是出身世家,却世代只知刀马不知弄权,在朝中一向不得势的。这三人均是在上一代帝王手中才提拔起来,士为知己者死,自然鞠躬尽瘁。而因三人并无党派,也无法挟制新主把持朝政,反因无党之故,不得不时常自省,不敢落人话柄。恰得新主出身寒苦,并无普通皇族子弟骄纵奢华之气,对臣下之言颇能虚心纳谏,因此君臣相得,虽称不上一代盛世,却也能使国民太平安乐。
至于柳辰之前的那一代帝王,是西定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君主,总共只有九个月。这九个月中,他诛杀两位老臣、四名权要,举西定国库之半修缮两河水利,与中元长皇孙、亦即是后来的中元新君联姻,并挑选了一个穷小子接替皇位,直接稳定了朝廷、民生和国家的未来。关于他的倏起倏落,正史上说是“操劳国事,体弱失调,登基九月,积疾难返”;而野史对此说法则有无数版本。有的说他曾是南祁摄政王之禁娈,当年被摄政王折腾得狠了,淘虚了身子,因此才短命。有的却说他与摄政王情投意合,早有为之殉情之意,故而国家安定之后便自尽身亡。还有的干脆说他其实只是死遁,因他只好男风,又在人之下,既难有子嗣,又碍于帝王之尊不能尽欢,因此来了一出金蝉脱壳,与一个侍卫四海逍遥去了。最后这个版本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据说传话的人也是宫中内侍,发现这位君王下葬之后,皇宫中一个行踪本来神秘的侍卫也随之不见了。因为有内部消息,所以这个版本虽然让人觉得荒唐,反而是流传最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