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皙阳抱着孩子站在一边,委委屈屈地翘起一只脚:“我也疼——”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几天爬山路,后来又在山洞里狂奔,细嫩的脚掌早就磨破了,只是一直忍着不说。
李越在堤岸上坐下来,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脱下那双已经连底都磨穿了的鞋,把他的脚丫扳起来看看。王皙阳抱住他的脖子哽咽着低语:“我不想死……”
李越亲亲他冰凉的脸,无言地把他的头压到自己胸前。卫清平在另一边坐下来,把脸贴在李越肩上。李越反手过去抚摸他的脸,从眉毛到嘴唇,一寸寸细细地抚摸。
绳索绷断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间距越来越短,直到最后连成一串。随着最后三根绳索同时断开,闸门轰然翻倒,被束缚了太久的水流喷涌而出,向着前路上那唯一的障碍直冲过去……
寂原已经被烧得净光,虽然有军队进驻,仍然荒凉得可以。大着胆子回来的百姓只能住在自己搭的棚子里,就连御驾亲征的年轻皇帝,也只能住在简单的营帐之中。
“什么人!”营帐周围站岗的侍卫远远看见一骑飞驰而来,立刻上前拦住。骑手将手中黄色绢帛一晃:“京城急奏到。”
侍卫并不放行:“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营帐,违令者斩。”
骑手翻身下马,把绢帛捧在手中并没有交给侍卫的意思:“这是丞相的急奏,嘱托我务必面奏圣上。”
侍卫眉头一皱,营帐门已掀起,一人沉声道:“什么人在这里吵闹?”
骑士抬眼一看,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凉凉笑意,躬身道:“原来是洛庶公子。”
洛无风是识得此人的。此人也是洛家的远房亲戚,洛丞相的亲信之一,骠卫尉陈奇。骠卫尉也算是皇上的亲卫,不过此次出征,却并没有让他跟随护卫。
“骠卫尉有什么事,难道不知这里是皇上的营帐?”
洛无风用陈奇的官职来称呼他,陈奇立刻也收敛起了凉凉的神色,躬身道:“回中书令,丞相数日接到皇上批复奏折,只见用印,不见御笔,甚为担忧,特命下官前来。一来有急奏,二来也请见皇上,以消丞相心中担忧。”
洛无风淡淡道:“丞相不必担忧,皇上近日军务繁忙,凡有批复皆为口授,丞相不必惊讶。皇上此时正在与将军们商谈,任何人不得打扰。骠卫尉将奏折送达,便可回京复命了。”
陈奇看他一眼,明显露出怀疑之色:“边关近日似无战事?”
洛无风冷笑道:“陈将军倒是征战经验丰富啊,仅在寂原看这一眼,便知有无战事?”
陈奇是骠卫尉,皇上的侍卫,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洛无风刺这一句,倒真叫他无话可驳,只道:“下官糊涂。不过临来之时丞相千叮万嘱,务必面请皇上的安,以慰百官之心。”
洛无风当然不能放他进营帐。王皙阳到现在还没从北骁回来,这事若被人知道,还不乱了套!只是陈奇打着洛丞相的旗号口口声声请皇上的安,倒真是不好打发。他正在思索如何拒绝,营帐门忽然掀开,一个年轻内侍走出来,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帛书,道:“皇上正在议事,何人在此吵嚷?”
陈奇连忙躬身道:“骠卫尉陈奇,前来递送急奏。不知皇上议事,罪该万死。”
内侍看他一眼,道:“陈卫尉,皇上有口谕:京中诸事,丞相处理得宜,无庸批复。边关战事变化,不可稍离,现有手书一封,正欲送回京城,既然陈卫尉前来,便交尔带回,嘱丞相见手书行事。”
陈奇不敢再说。而且既有手书,虽未面见皇上,回京也好向丞相交待了,于是接了帛书,向着营帐拜叩之后,上马便走。洛无风见他行远,拉着那内侍进了营帐,压低嗓子责问:“你弄什么手书给他?”
内侍淡淡看他一眼:“说北骁正在神择继位之人,皇上还需留在寂原,以备不时之变。”
洛无风头上青筋乱跳:“我不是说这些!我说你哪里来的手书?”
内侍仍是淡淡道:“自然是我写的!”
洛无风脸色都变了,厉声道:“柳公子,你虽是皇上交待的贵客,也不能如此乱来!洛丞相老奸巨滑,倘若被他看出端倪,岂不糟糕!”
这内侍自然便是柳子丹,听了洛无风的话,眼皮都不抬一下:“怕什么?你家皇上的手迹我见得不少,包洛丞相看不出破绽便是。何况没有这封手书,你打算让那位骠卫尉面见皇上?还是强行驱回?”
洛无风哑口无言,只得拆开新的奏折来看。看了半晌将奏折一放,冷笑道:“什么急奏,南祁淑妃病逝也算急奏?还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来试探的?”
柳子丹微微一怔:“淑妃病逝?”
洛无风点了点头,疲惫地抚着额头:“虽然是淑妃,也无非就是问唁之类的事,礼部自行安排也就是了,何必来问皇上。”这些天送来的奏折,全是他独力在批复,实在已经疲惫不堪。
柳子丹略微沉吟一下:“洛丞相该不会有反心吧?”
洛无风冷笑道:“反心倒不会有。但他思虑颇深,倘若有个风吹草动,他先便会打到立储的主意上。”
柳子丹淡淡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年轻,无有子嗣,臣子自然忧心。”
洛无风哼了一声:“既无子嗣,皇上该广纳后宫才是。可是这般一来,皇后便不能独宠,这又非他所愿了。”
柳子丹淡然道:“自来皇后从无独宠之说,洛丞相也该知道才是。”
洛无风心想不必说什么独宠,就是宠爱二字,皇后怕也沾不上边。一念至此,他倒忽然想起件事来,偷眼看看柳子丹,思虚再三,终于还是问道:“柳公子,北骁事了,公子可有什么去处?”
柳子丹抬抬眼睛:“洛中书可是想替在下安排?”
洛无风干笑一声:“此事岂容下官置喙?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柳子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洛中书是替你家皇上问的罢?”
洛无风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强做淡然道:“公子故国难归,殿下恐也不能再回南祁,下官也是为二位担忧,随口一问罢了。至于皇上,与二位交情更深,自然也会如此思虑。”
柳子丹淡淡一笑:“本是居无定所,殿下如何安排,由他做主。洛中书这话来问我,不如去问他。”
洛无风心里暗骂这香公子一推六二五,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若说去问南祁那前摄政王,他又没这个胆子。他这里想着,柳子丹那里倒闲闲问了:“难道皇上的意思,是容我们借住贵国?”
洛无风心想何止是容让,简直是绞尽脑汁地留人,只不知那位爷领不领这情。心里不由有一丝凄凉之感,淡淡道:“二位若有此意,皇上自然欢迎。殿下治国有方,皇上也想时常请教。”
柳子丹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洛无风从眼角观察他神色,也看不出个端倪。正在思忖如何能再试探几句,忽然觉得脚下似乎有些震动,远远更似传来轰鸣之声。洛无风眉头一皱,道:“似乎有什么声音?”恰好柳子丹也道:“洛中书可听见有什么声音?”
两人对看一眼,一起冲出营帐。只见北方天边隐隐有黑云升起,隆隆之声也更清晰。脚下震动虽不明显,但也感觉得到。洛无风变色喝道:“来人!快去打探,出了什么事情?”
早有探子飞马跑了。柳子丹遥望远处,捏紧了拳,道:“似乎是北骁圣山……”
洛无风脱口道:“神择!”语声里已带了点惊慌之意。自王皙阳等人去了北骁,毕竟是两国,消息并不能及时送过来,全靠寂原这边日日打探。如今算来已经有四五日不曾有什么消息,却是北骁那边倒也平和,因此他才放心守在这里。如今北骁圣山有这般异动,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惊心。
两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几人飞马而来,其中一人穿的却是北骁普通百姓的衣裳。洛无风眼尖,一眼便看见那人是跟着王皙阳去北骁的五百军士之一,心里登时一紧,连忙迎上前去:“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滚鞍下马,满面风尘,身上也有血迹,哑声道:“皇上也进了北骁圣山。”
洛无风心一下子揪到半空,几乎想拎起他领子:“皇上怎么能进山!”
那人涩声道:“李将军随北骁六王子进了圣山,本令我等借机送皇上回来。可是半路遇上一队人马,兄弟们被打散了,前路走不了,皇上调转马头进了圣山,那些人不敢追入山中,皇上才算摆脱了他们。我是伤了躲在一边,才能回来报信。”
洛无风几乎想把他掐死:“皇上几时进的圣山?”
那人算了算:“总有四五日了。”
洛无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神择需几日?皇上会不会已经出山了?”
那人头垂了下去:“神择需十日……”
洛无风声音都哑了:“那这黑云是怎么回事?”
那人迷惑道:“这,小人不知……”
洛无风扔下他,站起来大喊:“探子呢?探子呢?怎么还不回报?”
旁边一人低声道:“洛中书,没那么快。北骁圣山离这里还远,就是立刻能混进去打探,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回报的。”
洛无风脸色几乎狰狞,怒声道:“一群——”话犹未了,旁边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转头一看正是柳子丹:“你喊什么,想让人人都知道么?”
洛无风方才心里只觉空落得吓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太过失态,勉强收敛心神道:“此事不得外传!”这营帐周围都是王皙阳的心腹之人,即便如此,刚才他这般大喊大叫也太过冒失,倘若传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柳子丹脸色也是苍白,却还把持得住,沉声道:“此事一出,北骁恐怕也会乱一阵子,你多派些人去打探。怕还要到圣山附近去才好。离得太远,众说纷纭,反而不知真相。”
洛无风刚才是心里乱了,这时被柳子丹一提,也安定了些,立刻一一安排下去,转头见柳子丹已经回了营帐,不由心中感叹,跟了进去道:“你倒镇定。”
柳子丹遥望远方,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经被掐出血来:“他说过会回来,我等他……”
150.重回人间
堰塞湖水奔流而下。王皙阳靠在李越怀里,卫清平倚在李越肩上,一起默默看着倒塌的闸门。太多的水一时来不及找到出口,甚至从两边的堤岸上挤出去。再过片刻,狂奔的水流就会撞上那块其实只是“粘”在山坡上的巨石,然后滚入隧道,撞破石壁,炸毁整个大黑山。
堤岸在水流的冲击下震动着,风雨声中,李越突然听到背后的水流声,猛一转头,他挖出的深坑之中出现一根细小的水柱,随即变粗——管涌终于出现了!
谁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但是地面开始震动,一串火花从山顶直喷出来,在晦暗的天空中格外明亮。堤岸在震动之下裂开,随即在水流冲击下迅速变宽——人力没能做到的事,大自然做到了,在火山喷发的震动之下,封闭原河道的堤岸终于开裂,水流汹涌而下,分担了闸门处的水流量。
水流冲击在巨石上,发出阵阵轰鸣,溅起半天高的水花。堤岸上的三人六只眼睛死死盯着巨石。巨石似乎是在微微晃动,但终于,水流从它身边绕过,往隧道内冲去,并没能把它也带着走。
王皙阳噗地吐出一口气,刚想欢呼一声,山顶已经传来嘶嘶的喷气之声,虽然水流声轰鸣一已,也没能压过。王皙阳从没听过如此尖锐响亮的喷气声,回头看去,山顶已经冒出大片的烟雾,天色更加昏暗。在烟雾之中不时能看见一串火花飞过,明亮如星。李越一把拉起他:“别看了,还不快跑!”
王皙阳怔怔地道:“去哪里?”
李越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堤岸的开裂虽然分担了水流,制止了巨石击穿隧道石壁,但现在看来,他们正赶上了火山的一次喷发,只是不知道是小规模还是大规模的喷发。不过,还没容他思考,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山口里传出来,无数火红的丝线从那里喷射出来,再流星一般地坠落下来。紧接着,山口出现一道危险的红色,岩浆的洪流从里面涌了出来,像一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山口附近的地面,并且向山坡延伸。雨像泼水一样地倾泻下来,但对岩浆完全起不到半点影响,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就被蒸发了。岩浆的赤舌上笼罩着一片汽雾,所到之处,一切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堆岩石。
火山口喷出来的热石像雨点似的落下来,有些落入堰塞湖水中,发出咝咝的声音,蒸发起一团水汽,若是落在灌木上,立刻便将灌木引燃成为一团火球。现在,就算李越不知道往哪里跑,也不能站着不动了。目光落在卡在堤岸裂口处的木筏上,李越拉着身边两人就往上跳:“先离开这里!”
大巫神的尸体还横在木筏上。李越一脚把他踢了下去,立刻被水流冲入河道。李越随即将木筏一撑,木筏便从堤岸裂口处冲了下去。水流湍急,人根本站不住。李越三人全都趴了下来,死死地扒住木筏,随波逐流。在他们后面,岩浆正缓缓流向堰塞湖,整个湖上都笼罩着蒸汽,而本来便在降低的水位更快地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冷却的岩浆形成的还热腾腾的岩石……
木筏顺流而下,不停地在岩石上碰撞,李越几乎能感觉到每撞一下,木筏就散掉一点。水流突然下落,木筏在瀑布边上撞击了一下,一个浪头盖过来,终于四分五裂。李越只觉一阵剧痛,一根散下来的木头借着水势正正撞在他肋下,待他勉强冒出水面,卫清平已经不知去向,只剩王皙阳死死巴住一根木头,在波浪间起伏。只是他一手还要抱着孩子举出水面,仅靠一只手抓住木头,看起来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波浪吞没。李越顾不得多想,忍着肋下的疼痛赶上去,一手抓住木头,一手搂住王皙阳,两人一起伏在木头上,随着水流载沉载浮。李越游目四望,只见波浪间不时浮上些动物的尸体,还有些未死的蛇虫。曾在山洞中见过的那种黑炼蛇更是不时出现,有几条想爬到木头上来,都被李越用水推开了。虽然是盛夏时分,水流却是十分寒冷,两人在水里泡得越久,热量就流失得越多。孩子身上也被水打湿了,开始还号啕大哭,后来就渐渐没了力气。王皙阳手指渐渐冷硬,牙关打战地道:“我,我好冷,抓不住了。”
李越四处都望不见卫清平的影子,心里渐渐沉了下去,看王皙阳面色惨白,头发零乱地贴在脸上,越发显得脸颊瘦削,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滔天的波浪之中,不觉心下酸涩,手臂上加力搂住了他:“靠着我,没事的。很快就到谷底了。”
王皙阳把头靠在他肩上,微微哽咽:“若是,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李越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就是听不得这个“死”字,发怒道:“死什么死?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的!”
王皙阳嘴唇不能自已地打着哆嗦,神智也渐渐有些模糊。他本来也是身娇肉贵,比不得李越,这些天半饥不饱,又要爬山决堤,虽然咬牙坚持,体力却是渐渐不支,现下在这冷水里泡得久了,只觉从头冷到了脚,只有身边李越的身体上还有一点点热量,不由自主就用力靠上去。只是他现在体力丧失几乎殆尽,这所谓的用力,在李越感觉起来也只是稍稍贴近了一点而已。李越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看他眼睛也是半睁半闭,赶紧晃晃他:“别睡,活动活动身子,蹬蹬腿也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