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惹麻烦的毛小子,现如今见了他会不会喊上一声大师兄。
四九不免有些唏嘘。
季盈怀见了他感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垂了眸,沏了一杯茶,不徐不疾地送至唇边,轻啜一口,当真是优雅从容,堪比
上界的神仙。
四九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呆怔了片刻,忽然臊红了脸,忙低下头吃茶。
也不知季盈怀有没有看见四九的大红脸,他仍是云淡风轻道:“四九公子的茶吃完了,要不要再沏一杯?”
四九这才发现杯中已空空如也,他大窘,耳根子都红了。他连忙将杯子递给季盈怀。季盈怀伸手来接,指尖碰到了四九
的手。四九心里有鬼,手上一抖,季盈怀未接稳,杯子便掉在了石桌上,接着又咕噜咕噜滚下桌子,在地上摔成几瓣。
四九尴尬不已,这杯子是汉白玉制,底镶碧玉,外缠金丝,其珍贵自然不用说,这杯子还有一个妙处,浊酒糟酒置于杯
内则成清酒美酒,粗茶老茶以此杯沏之则成香茶新茶,现下被四九砸了,若是季盈怀要他赔,他还真赔不起。
四九低头,将目光移到那一地碎玉上。玉碎了一地,竟然成了一个卦象。四九咦了一声,凝目看去,一面掐指暗算,卦
中乾坤变幻,杀机四伏,这竟然是一个凶卦!
四九抬头看向季盈怀。这个卦是冲着他起的,凶卦不祥啊!
季盈怀亦垂眸看着卦象。
半晌,他不动声色地挥挥袖子,地上的碎片皆尽数消失了。四九忍不住,开口问道:“季先生可有需要四九帮忙的地方
?”
这卦象乃因四九而生,让他觉得委实有些对不住季盈怀。
季盈怀倒也不同四九客气。他点点头,微笑道:“在下的确有处不便要劳烦四九公子出手相助。”
月前季盈怀接了笔除鬼的生意。城南闹鬼闹得很是厉害,夜间经常有一青衣女鬼出没,择人而噬,闹得城南人心惶惶,
民不聊生。是以城南住民筹钱请了季盈怀前去捉鬼。
季盈怀去了一次,发现那并非寻常鬼怪,普通的捉鬼法子收不了她,于是想请四九前去看一看。
四九想了想,点头应承下来,又与季盈怀约定好时间。
片刻后那年轻人与其弟的魂魄出了梨花林,四九于是辞别季盈怀,拘了魂走人。山庄外头一二七那小子正急得团团转,
此时见四九带了魂魄出来,连忙跑上去拍马屁道:“四九哥,你真厉害!”
四九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一二七忙跟上来,求道:“四九哥,今日之事,您可千万别跟上头说啊!”
四九不语。
一二七急了,哭哭啼啼拉着他袖子,道:“四九哥,我求求你啦——”
待他求得差不多了,四九才老神在在开口道:“这月二十八,你四九哥我有事要办,你替我顶会儿班,知道么?”
一二七连忙应好,复又问道:“四九哥你真的不会向上头说么?”
四九看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向上头说啊?”
“不是不是!”一二七连忙讨好地笑着,又问四九:“四九哥,你二十八去哪里呀?是不是去堂子里找你的相好?”
四九听见这话,险些昏倒。他在一二七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你整天想些什么东西啊!还堂子里?你知道堂子是
卖什么的么!”
一二七委委屈屈道:“不是卖男人的么……”
四九看他一眼,忽然阴桀桀笑起来:“你长得不错么,要不,我就不去堂子里找男人了,就拿你泻火,怎么样?”
一二七连忙捂住屁股,呜哇哇跑掉了。
四九哈哈笑起来。
一二七唇红齿白,但哪里比得上季盈怀清贵逼人。四九以前有个小师弟叫蘑菇,小小年纪也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长
大了绝对不输给季盈怀的。
待回了地府,将魂魄交上去复了命,四九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从床底下抱出一个大肚子白瓷罐子,一枚一枚地将里面的
铜钱数过,又把怀里那一吊钱放进去。
他拍拍白瓷罐子,里面的青蚨哗哗作响。四九的师父紫微星君曾说,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才活得下去,这个白瓷罐
子,就是四九的念想了。
四九同季盈怀约定在二十八日夜间亥时。他出鬼门关时还是早晨,时间尚早,他于是先去了南边的青虹镇。离青虹镇不
远是青虹山,也是处仙家修行的风水宝地,四九因此虽然常来青虹镇,但却不上青虹山。仙界的人他一半都认得,撞见
了总是尴尬。
他提步走在青虹镇的街巷之间,转过了一个弯,便看见几处卖胭脂的摊子。坊间的欢言浪语也隐隐可以听见。明眼人打
量一下,便知道此地乃是烟花巷陌,风月场所。
一二七那小子倒是猜对了一半,四九不仅要赴季盈怀的约,也顺道来看看他在这处的朋友阿灵。出来一日不容易,他同
阿灵又有许久未见,因此来这青虹镇看看他。
阿灵不过是寻常堂子里的小倌,容貌清秀,人也好相处,不会看不起四九这样没钱的穷鬼。四九来找阿灵,倒是极少做
那欢好之事,四九以前是清修之人,对七情六欲比较淡薄,通常是能和阿灵聊聊天就好,否则这日子太长太寂寞,太难
过了。
四九轻车熟路找到门,门口的小童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招呼其他人。四九这样一看就是没钱的,向来不招他们喜欢。
四九笑了一下,往楼里走去。阿灵显然最近行情不好,他正闲闲地靠在屋外的栏杆上嗑瓜子。此时他见了四九,立刻眼
睛一亮,把瓜子收好走上前来,笑骂道:“啊!四九你这混人,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他笑嘻嘻地拉着四九进了屋子,从柜子里搜出一包陈茶,数了几粒茶叶放进杯子里,一面口中说道:“今日我心情好,
请你吃茶。”
他端了茶水,放在桌上,桌上还有半碟子小饼,大约是昨日剩下的。四九伸手拈起一个,刚要放入口中,却被阿灵狠狠
拍了一下手背。阿灵夺下小饼,哼道:“我说请你吃茶,又没有说要请你吃点心!”
3.风流子
四九无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水果然又苦又涩。
“四九,你最近做什么去啦?”阿灵推推四九,问道。
四九笑道:“我当然是办公事去了,我见到了天下无双的阴阳师季盈怀,他还请我帮忙哩!”
阿灵显然不相信,他问道:“哦?那季大人会请你帮忙?他给你多少银子啊?”
“这个……银子倒是没有……”
阿灵撇撇嘴,道:“四九,你还是这么爱白日发痴,上回吹你的小师弟是大美人,这回又说季大人请你帮忙,你怎么不
说你见过神仙啊?”
四九不仅见过神仙,他还差点做了神仙呢。四九见阿灵不信,忙赌咒发誓,他说的绝对没有半句谎言。阿灵不屑道:“
你要是真没说谎,我把我的私房钱全送给你!”
正说话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少年身段,面容白皙俊俏,也是此处的小倌,叫蔷哥儿,同阿灵关系不错。他见了四九
,哟了一声,道:“四九哥来啦?你们在说什么呢?”
四九还来不及阻止,阿灵就向他说道:“四九哥他好大的本事哩!天下无双的阴阳师季大人都来请他帮忙!”
蔷哥儿一听,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捧着肚子在地上打跌,半晌,方才起身开口道:“四九哥果然好本事啊!”
阿灵笑道:“不如让四九哥下次来的时候,把季大人一起带上,也让我们见见世面?”
蔷哥儿拍手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他说着,三步两步跨出门槛,站在回廊下喊道:“哥哥们都出来呀!四九哥说了,下回他来咱们这儿,一定把阴阳师季
大人上来,让咱们见个世面哩!”
楼里的小倌大多同四九相熟,此时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兼着一些在楼内狎妓品酒的客人,也都从楼上雅间探出了
头来,一时间笑声不绝。
四九哭丧着脸跌足叹气,道:“你们这样,不是明摆着为难我么!”
莫说季盈怀不会来这种地方,就是会,他和四九的交情也没有深到一起来这里的地步啊!
又让小哥儿们调笑了一番,四九才离开。季盈怀的一季山庄在偏北方,离青虹镇甚远。纵然四九行程快,也还是恰恰在
亥时赶到。季盈怀已着了白色的阴阳师袍,站在城南的墙角下等他了。
四九赶上去,招呼道:“季先生,你来得好早啊。”
季盈怀微微一笑,道:“四九公子也不迟。”
四九四下打量一眼,此处城南的确萧条,家家闭户,街景清淡。四九向季盈怀问道:“那女鬼一般何时出来?”
“亥时至子时左右。我们去别处看一看吧。”季盈怀握住四九的手腕,念了个咒,忽然便腾空而起,跃上了一处高楼屋
顶。
四九手腕被季盈怀握住,不免一阵心神荡漾,险些从屋脊上滚落下去。他连忙稳住心神,居高临下向城南一带看去,并
没有那个青衣女鬼的影子。
“我们站在这里,那女鬼怎么敢出来。”季盈怀笑笑,隐去了身形,四九于是也跟着隐了形.
片刻过后,天色沉沉,夜风中夹着一丝花的甜香,月光有些暗淡,照在脚下也只是昏黄的一团。四九心里想,此等良夜
,应当同情人坐在花架下赏花品酒才是,酒酣耳热之际,三两罗衫半解,温香软玉在怀,别有一番意趣。
四九正胡思乱想着,肩头让人一拍,季盈怀轻声道:“她来了。”
四九忙敛了心神,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远处朦胧的月色下果然有个青衣影子。四九与季盈怀对视一眼,向那女鬼方向赶
去。
季盈怀落在女鬼不远处,现出身形便要作法收鬼,四九则站在一边打量那女鬼。那女鬼果然如季盈怀所说,有些奇怪,
她身上一身怨气里还夹了五分灵气,二分仙气,死前莫不是修行之人?若是修行之人,又为何会沦落成低贱鬼魂?
女鬼见了季盈怀,非但不躲避,反而迎面而上,十指指甲暴长,向季盈怀心窝掏去。季盈怀念了个咒,掷出一张符打向
青衣女鬼,女鬼连忙收了手躲避,却还是叫符咒打中了肩头。她惨叫一声,飞撞在墙上。
季盈怀向前走了几步,欲要查看女鬼伤势,岂料此时他四周忽然响起嗤嗤之声,那女鬼口中正念着什么。
四九心内一惊,这女鬼所用法术竟然与自己同宗同源。四九的师父紫微星君当年只收了他们五个弟子。这女鬼难道是师
父后来收的?或者是自己某个师弟的徒儿?
随着女鬼的咒术,数块石砖破土而出,在地面上排成了一个阵,四九凝目看去,这些石砖上果然都贴了符纸,显然这女
鬼是早有准备,故意要引季盈怀入阵。
季盈怀处于阵中,似乎是想用腾空之术出阵,四九连忙喝道:“别动!”
季盈怀听话地不动了。
那女鬼听见了四九的声音,朝这边看过来。只是四九还隐着身,她看不见四九。
四九继续对季盈怀喊道:“向左三步,向后五步,用裂石之术!”
那女鬼面上大惊,飞身朝四九处扑来。四九闪身躲开,朝季盈怀看了一眼。他已用了裂石之术,将两石之间的生门打开
,只是迟迟未跨出来。看来是为幻术虚像所困了。
四九怕他错过逃生的时机,连忙喊道:“是幻术!你只管出来便是!”
女鬼厉声道:“你是谁?如何看穿了我的阵术?”
“紫微星君一脉所修行之术法,向来只是退敌,不伤人性命。”因此如论那阵中如何电闪雷鸣,刀山火海,皆不过是幻
梦云烟,不会伤人分毫。
此时季盈怀已一拂袖子,出了生门。
女鬼亦停了下来,在四九跟前站定,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季盈怀站在女鬼身后。四九现出身形,问那青衣女鬼:“你既然曾是修仙之人,又为何会沦为怨气冲天的厉鬼?”
女鬼冷哼一声,赤红着眼睛扫了他们一眼,挺直脊背,勾起手指暗自戒备。
四九又开口道:“因你这一身怨气邪气才不得投胎转世,你难道不想将怨气化解转世重生重头来过么?”
女鬼冷笑起来,挑眉开口道:“难不成你能化解我的怨气?”
“你不妨说说。”
“没什么好说!”女鬼厉喝一声,抬起手臂屈指成爪向四九扑去。但是,她虽在紫微星君门下修行过,道行却尚浅,四
九三两招拆解了她的攻势,那里季盈怀也已布下阵法,将四九他们围在阵中。
四九见阵中生门即将关闭,连忙一跃而出。那女鬼追在四九身后也想出来,被季盈怀一道符咒打回阵内。
许多年未使用紫微星君一门的术法,四九不禁有些疲累,气喘吁吁跑到季盈怀身后。他正默念口诀,将女鬼死死围在阵
里。
那女鬼不断挣扎间向四九喝道:“你竟然也会紫薇一门的仙术,你是谁!”
四九不语,被贬至阴司做鬼差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这后辈面前四九实在是丢不起那个脸。
那女鬼忽而睁大了眼睛,说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师公紫微星君的大弟子,我师伯风流子!”
听见风流子三字,季盈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四九快要吐血了!
他真不明白师父紫微星君当年怎么想的,他二师弟叫青灵子,三师弟叫松鹤子,四师弟叫重华子,他小师弟虽然被称为
蘑菇,那也是另有缘由,师父为他取的名号是灵修子。
偏偏就四九这个倒霉蛋叫风流子!
当年他不懂事时还时常洋洋得意,自诩风流,现如今居然被季盈怀知道了,四九钻地缝的心都有了!
乌呼哀哉!
四九心内捶胸跺足不已,面上仍故作沉稳皮厚状,道:“我不过是地府鬼差四九,你认错了。”
女鬼大声道:“我没有认错!师伯您当年在瑶池赴宴时不小心打碎了王母娘娘的宝玉,才被贬至阴间做了鬼差!师伯!
您是我师伯!”
四九被她一声声叫着师伯,顿时觉得自己已华发满头,皮皱骨枯,一瞬之间从一个俊帅潇洒的大好青年变作了老态龙钟
的小老头——
真是人生萧索啊!
四九正唏嘘感慨间,那女鬼在阵中跪地哭泣道:“师伯!请饶了师侄一命吧!师侄不想魂飞魄散啊……”
四九向季盈怀看了一眼,季盈怀于是停了咒术,那八卦阵不再转动。四九向女鬼问道:“你是谁座下弟子?为何会沦落
到这般田地?”
女鬼仍旧跪在地上,道:“家师乃是紫薇星君的二弟子,名讳青灵子,师侄成了现如今这般悲惨模样,皆因师兄碧成引
诱于我,珠胎暗结,教师父发现,逐出门墙……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去找碧成,岂料他非但不承认,还将我与孩
子双双谋害……师侄真是好不甘心啊!”
她哭哭啼啼说完,抬脸向四九道:“师伯要为师侄做主啊!”
想不到青灵子挑徒弟的眼光这么差,四九啧了啧舌,转头问季盈怀:“季先生觉得如何?”
“若能除去她一身怨气,助她转世投胎,自然是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