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离他远远的倚马而立,平静地回答:“一点迷药而已。”
这一“点”迷药的效力不小,李越片刻之间已经觉得头昏昏沉沉了起来,眼皮重得像有铅块在拉着:“你,原来你……”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他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沉入黑暗之中……
92.谜底
李越睁开眼睛时仍是满天星斗,但腹中的饥饿感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他刚刚被迷倒的那一夜。天气已经冷了,但身上裹着双层披风,旁边又燃着火堆,并不感觉夜色寒凉。火堆旁边坐了个人,正默默地向火中添加木柴。李越一见这人就翻身坐起来:“卫清平,你搞什么鬼!”
坐在火堆边的人当然除了卫清平再无别个,听到动静讶然回身:“殿下现在就醒了?我还以为总得睡到明天早上。饿了吧?这是干粮。”
李越没有去接,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地摸了摸身上,匕首还在。他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清平的眼睛,淡淡一笑转回身去:“殿下放心。殿下身上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有动。”
李越掀掉披风,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除了睡得太久有些僵硬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你给我下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清平看着他站起来,活动,看似随便,可是每个动作都无懈可击:“水里只是一点迷药,不过是大内特制。这里……信马由缰,也不知走到哪里了。”
李越脸色微微一变:“你什么意思?我睡了多久?”
“一夜一天再加半夜。殿下比我预想的醒得早。”
李越心里一紧,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一天一夜?那么援军……”
清平冷静地摇头,第一次打断他的话:“不会有什么援军了。”
李越猛地上前一步拎住他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什么意思!”
清平由他拎着,淡淡道:“殿下一离开,北骁骑兵就该到了。算来现在,特训军该已经坚守至少十五六个时辰了。”
李越眼神森寒:“北山守军为什么突然拔营转移?”
清平坦然:“我假传殿下口谕,说东北联军突然改道岭州,命他们借演习之名速去岭州增援。有殿下的印信,他们自然深信不疑。”
李越五指愈加扣紧:“印信!难怪你当时抢着要替周醒去兵部,原来是为了那枚印信。你,就是太后放进王府的奸细!”
清平的眼神因为奸细两个字微微黯淡了一下,但随即淡淡一笑:“是。”李越死死盯着他,忽然有一阵恍惚,似乎对着他的不是清平的眼睛,而是小陈的枪口,幽深,冰冷。他古怪地笑笑:“我还真是看走了眼。王皙阳能逃走,想必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吧?王府里去报信的侍卫,自然首先要经过你的城卫军哨防,悄无声息地做掉容易得很。而小皇帝借口比武,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先派人来通知训军拔营。”
清平挺直腰身:“不错。我本以为太平侯失踪,殿下必要在城中搜查,没想到殿下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就直奔北山。若不是皇上拖延了些时候,只怕一切都会改写。其实就连安定侯出走,也是清平授意太平侯泄漏了消息。那日清平知道殿下在清平家门前等候,所以才到殿下府上拜会。安定侯不愿招待清平,倒恰好容清平与太平侯一叙。太平侯日思夜想要回国,有这般的机会,怎肯不牢牢抓住?都是殿下太过信人,迟早要吃亏的。”
李越不知自己是该喷笑还是该喷血。太过信人?好好好,现在连他信任过的人都站在面前来教训他了!
卫清平被他陡然收紧的手指扣得喘不过气来,却并不挣扎。李越却突然又放松了他,冷冷道:“太后想除掉我,也不该拿整个南祁来开玩笑!你放走王皙阳,东平还有什么顾忌!特训军若守不住北山,难道不怕北骁军队长驱直入!”
清平咳了两声才能答上话来:“果然殿下还是关心国事。北山山口易守难攻,有殿下的特训军和数百张长弓,至少可坚守三日,足能折损北军锐气。武威将军三千人马,加上清平的二千人,三日之后必会参战。纵不能将北军全歼,也必令其大损元气,至少三年之内,不敢再生觊觎之心!”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若是平时,李越看他眉梢微扬,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又要喜欢到哪里去,此时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韩扬所谓领兵剿匪,中伏失踪,就是私下潜回京城了吧?三千人马,他能悄无声息地回京,倒也是他的本事。”
清平摇头:“殿下用无数商人织了一张大网,三千人马要回京城,怎么逃得过殿下耳目?武威将军只带了五百心腹昼伏夜行,其他二千五百人,却是陆续从岭州过来的。只有清平的二千人,是正大光明遵殿下之命拔营而来。”
李越突然明白。岭州裁掉的二千五百人,原来到这里来了。周凤城曾经提醒过他,要注意裁下的军士去向,只是,二千五百人而已,混入南祁数十万人口中,怎么能查得出来?可是查不出,今天就落了下风。早防着韩扬领兵回京,没想到三千人逃不过他的耳目,五百人的小队却是可以的。再加上卫清平手中的二千人,足可与北军一战。北军远道而来,人数不可能太多,加上山林之中长途奔袭损耗一些,有六七千人过来就算不少了。特训军不是吃白饭的,加上那数百张长弓,几千支箭,坚守三日,折掉北军一二千人事小,打掉了北军的锐气才是最要紧的。一鼓作气,三鼓而竭,北军正是久攻不下士气低落之时,南祁却是生力军有备而来,甚至不必交手,胜负已定。北军前来偷袭,志在必得,自然尽遣主力。经此一战,只怕北骁折人,东平赔财,不说一蹶不振,也得休养生息数年。既灭了外患,又除了内忧,如此一举两得,果然是好计策!
“特训军,怕也活不了几个了吧?”
清平微有些黯然:“殿下的人,与东北联军相同,一律格杀。”
“未曾攘外,先来内斗,你们以为西定就肯安心臣服?若是西定此时突然出兵,你们怎么办?”
“武威将军已与西定王谈过,西定出兵协助收伏殿下派去的增防人马,从此二国仍然结盟,不再有君臣之分。将来若能拿下东平,二国平分。”
李越稍微愣了一会,然后笑了出来:“果然是攘外必先安内。柳子轻是个蠢材,居然会相信韩扬。就是将来拿下东平,他隔得远,能分到什么?他此时不与东平结盟,倒与南祁结盟,将来仍然免不了灭国。倒是王皙阳,枉负聪明,还是被你算计了。他也是个呆子,怎么会认为你会与他结盟?这会即使他带着洛无风回了东平,也只剩下个烂摊子而已。”
卫清平笑得有几分凄凉:“他以为我只是要挤走安定侯独占殿下宠爱,根本未想到我已知东北联军之事,自然防备不到。”
李越冷笑:“他瞎了眼!竟然以为你也会争风吃醋,还为此放走他国质子!东平这次折损,只好怨他自己!”
清平凝视着他:“殿下就是太重国事,不肯内斗自损,太后和武威将军才有机可乘。”
李越咧咧嘴,眼中却是杀气腾腾:“卫清平,你好!我真是看走了眼。当年你和韩扬演那出苦肉计,我就该发现才是。若是我眼睛不瞎,简仪不会白死,今日特训军也不会白死!更轮不到你站在这里教训我!”
卫清平并不畏惧,反而迎上一步:“当日简公子死后,殿下明明已经怀疑清平,就该杀了才是,也不会养虎为患,致有今日。”
李越气得几乎要爆了。掏出一片心去对待的人,现在站在你面前批评你不该心慈手软。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杀你也还不算太晚!”
清平微微一笑:“殿下要杀要剐,清平绝不反抗。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容清平死个明白。”
李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清平直直地看着他:“清平想知道,殿下的真名实姓。”
李越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清平定定看他:“我知道你不是风定尘!”
李越心念电转:“原来风定尘真是被你杀的?”
清平慢慢点了点头:“有些毒药,单独用来并不致命,可相互作用,便能杀人于无形之中。风定尘当年曾被人刀伤中毒,刀上毒性虽不强烈,却与清平血中之毒相生相克。两者凑合,其人必亡!风定尘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你,究竟是谁?”
李越脑海里飞掠过一连串的情景:清平被绑缚的身体,清晰的浸着血的齿痕鞭痕,吕笛平静而满足的脸,两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形……
“原来你血中所谓的热毒就是这个。吕笛也是你杀的吧?”
“是误伤。血中之毒是在天牢中就开始服用毒药所致,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咬伤我。”
李越笑得冰冷:“我算错了。我原以为太后送人进来只是为监视风定尘,想不到是为了杀他!从一开始我就算错了,难怪现在会输得一败涂地。”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知道我不是风定尘……”可是你还是要暗算我。
清平凝视着他,轻声道:“殿下说过,并不想做皇帝,甚至也不想做摄政王。”
李越一震。是的,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清平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取小皇帝而代之,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自己最想带着心爱的人游遍天下。
“安定侯其实并没离开京城,就住在西城门豆腐坊后面,殿下现在回京,皇上太后都不会想到。马我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马背革囊里有些银两珠宝,还有两份商人的身份文牒,殿下和安定侯凭这个可以出入南祁边界任何关卡,喜欢去西定还是东平都可以。”
李越转眼去看一直在旁边遛达吃草的两匹马,清平那匹马马背上果然搭着个革囊,只是他一直没注意到。他古怪地笑笑:“我走了,王府里其他人怎么办?”
清平低下头:“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去王府报信,铁骥还在府中,保护莫姑娘逃走应该不难。其他人……殿下其实不必想得太多。这些人本不是殿下的责任,殿下也无须将他们全部担在肩上。”
李越看着他笑笑:“你的心倒挺硬。”
清平黯然一笑:“殿下就是太多的放不下,才会处处被人掣肘。”
李越仰面看着天空。星星在渐渐隐去,天边隐隐有一线鱼肚白。清平站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殿下快些动手吧。拖得晚了,怕回京城也不方便。”
李越收回目光转向他:“你很想我杀你?”
清平微微地笑:“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不过早晚之分罢了。”
李越凝视他:“究竟为什么你要对付我?我说过可以不做这个摄政王。如果你是为了小皇帝……”
清平也凝视他:“殿下只要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坐下去,将来就非取皇上而代之不可。一山不能容二虎。殿下牵挂太多,实在不能如自己所说一般洒脱。清平早说过,这世事,身不由己太多,殿下除非自登皇位,否则便只有一死。什么全身而退,都是绝不可能之事。至于清平自己,不如此,不能复先父之名,不如此,不能正寒家之声。卫家世代忠良,绝不能背负叛国之名,否则清平纵在地下,难见列祖列宗!”
李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你也有道理。这世界,毕竟与我的不同。”
清平目光湛然:“殿下不必再犹豫了,该动身了。”
李越忽然长笑,打个口哨将马匹唤到身边:“不错,是该动身了。”
清平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闭上眼睛。半晌,却没有半点动静,惊讶地睁开眼睛,却见李越已经翻身上马,将另一匹马的缰绳也握在手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却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由惊讶道:“殿下——”
李越低头看他:“特训军都是兄弟,我当时说过这话,你也并未否认。”
清平茫然点点头,不知他什么意思。李越拨转马头:“既然是兄弟,如果有人活下来,你必须保住他们的性命!”
清平已经觉得不对:“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越微微一笑:“我不杀你,因为你有你的理由。但我也不能回京城,因为特训军那些人也是我兄弟,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清平大惊,伸手去拉马缰,李越却一甩手,马鞭柄重重敲在他手肘上,敲得他一阵酸麻,李越已经一提马缰冲出去了。清平大急,拔脚狂奔,大呼道:“殿下,还有安定侯!”
李越似乎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加上一鞭:“你若见到他,告诉他,我只要不死,一定会去找他!”
卫清平拚命追赶,但他再跑得快,也没有四条腿的快,眼见着李越背影迅速隐入夜色之中,遥遥有声音传来:“记住了,特训军里活下来的人,就是你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