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卫清平看见的那个人,正是李越。李越倒没有看见卫清平,因为他当时正在极力低头,将自己藏在众人之中。虽然脸上多了一道伤疤,又抹了鲜血泥土,但摄政王执政数年,只怕岭州军士有不少认识他,因此一路上头也不抬,顺手搀着旁边一个受伤男子,倒正好做个掩饰。南祁军士万想不到射杀副将的凶手竟会返回,更想不到这人会是摄政王,因此也无人在意,只将这些百姓赶牛羊一般赶进营后营圈之中,将栅栏门一关,留几个人在外面守夜也就是了。
所谓营圈,就是用木栅围个围栏,本是关马的,现在却拿来关人。正是春初,天气寒冷,这群百姓露天关押,又没人弄饭食,只发些窝头饼子,又不是人人有份,真是苦不堪言。李越替附近的几个人做了点简单包扎,就蹲在营圈一角思索。
机会来得突然,实际上他还没有做好周密的计划。刚才一路被押过来,他发现大营的安排比当初陆韬在的时候已经改变了,尤其此时两军对阵,戒备更是森严,如果行动时不能立刻找到韩扬的中军大帐一击成功,就极可能被人发现。毕竟营地内不比林间山中,并没有多少可以隐蔽的地方。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营圈行动的原因。照他的分析,今天他虽然射杀了南祁一名副将,但南祁这种用民伕去清障的举动实际上是见了成效,东平今天出其不意才突袭得手,只要南祁严加防范,完全可以防范。因此明天韩扬可能还会用这法子。并且也很有可能,他会亲自到阵前督战,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了动手的机会。反之,如果韩扬不到,至少他还可以再杀一个副将,制造出混乱,在混乱中再寻找机会。
当然李越这样考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卫清平已经向韩扬献了那条以牛易人的计策。因此第二天日头偏西才有士兵来把营圈中的百姓赶到营门前的空地上时,李越就发觉不对了。
营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还有许多头牛,有人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亲人,顿时哭喊起来,营里营外乱成一团。突然间数十名士兵同声高呼:“不许说话!不许说话!”登时将百姓们吓得全安静了下来。于吉站到高处,大声道:“大将军有令,以牛易人,每牛可换二人,点到名字的,到营门口来!”
李越听到以牛易人四个字,登时一惊。先别说这用牛赎人是什么用意,单说现在,别人都有人赎,他可是没人赎的。如果人越赎越少,那他必然会被人认出来。这一招不知是不是为了对付他,但确实是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牛是农家之宝。普通若有一两头牛,就算中等之家了,有些贫苦人家,两家或三家才能合养一头牛,有的甚至只是用人拉犁,匆忙之间要以牛易人,也是不易之事,但事关自家亲人性命,就是倾家荡产也说不得,因此这一会只见牛一头头进来而人一个个出去,直到天色将黑,空地上的人已经少了将近一半。于吉吩咐将剩下的人赶回营圈,等待明日家中来赎。
李越在人群中低头站着,紧张地思索。现在怎么办?是趁这个时候逃出大营再做打算?还是继续留在营圈里,等待夜间提前动手?还有,韩扬弄这些牛来又是做什么?
牛被拉入大营,李越忽然发现后面还有人推着稻草桐油之类的东西跟着。三者联系到一起,他突然明白了韩扬要牛的意图:历史上,田单用火牛阵大败燕军,可也算是个经典战例哪!这样的百十头火牛冲过去,东平的马障至少会被冲掉六七成!看来,只能立刻动手了!
夜色浓黑,因为天气寒冷,而且百姓已被赎走将近一半,其他人也会被陆续赎走,因此看守的士兵也就不太上心,而百姓们因为有了回去的希望,也安静了许多,虽是露天,却也渐渐睡去。一片寂静之中,李越趁着夜色翻出了营圈。
大营中所有的营帐都是相同式样,这还是李越当时教给陆韬的,因此在深夜之中就特别难以分辨。不过中军大帐一般都建在大营中心的位置,宜于调配全军;或者建在营中高处,利于观察对方阵中动静。因此李越还是先照着这个原则去找。
岭州军本是精锐之师,陆韬和周凤城在时也是精训勤练,现在虽然韩扬掌权之后主将副将换了血,但兵还是精兵,何况是在战时,虽然看守百姓不必上心,但大营其他地方还是要仔细戒备的。营中除了岗哨还有游动哨,来来回回,手中火把照得营地通明,使李越的潜进越发困难。
前面又是一队游动哨走过,李越急忙往暗影里一退,借着火把的光亮发现自己已经摸到了屯粮之处。心里一动:如果不能立刻刺杀韩扬,焚烧粮草也是暂缓战事的有效方法。可惜这是在南祁边关,即使粮草被烧,补充也容易。如果是南祁军深入异地的话,烧绝粮草,足可逼军队立刻退兵。
游动哨过去,李越立刻起身立刻前行。刚刚绕过一座粮囤,突然一声极细微的声音几乎就从前方传来,李越猛然停步,整个人贴在粮囤壁上,匕首已经握在手中。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突然从另一边转过来,轻快得出乎李越意料之外,两人竟然就直直打了个照面,黑暗中看不清楚,险些撞到一起!
李越猝然闪身,手已经扼到对方喉头,手中匕首掉转过来就往对方头上击下。对手居然反应也极之快捷,向后一闪,手上格挡,脚下已经追到踢李越小腹。李越本不想杀人,但一击不中,如果对方叫喊出来会惊动整个营地,于是反手向他膝关节横切,另一只手的匕首已经转过来往对方颈动脉上划了过去。对手居然并没有喊叫,只是身体突然往后一倒,脚下一勾,把李越也拉到了地上,并且顺势翻身,双腿已经夹到李越腰间,手臂横过李越颈中,就要发力。李越的动作比他更快,身子一绞,手中的匕首已经再次追到他颈中,却突然停了下来:“清平?”这是格雷西柔术中的动作,他曾教过卫清平。因为清平身体受过损伤,力量恢复不足,而格雷西柔术正是以弱胜强,因此李越才把这个教给他。而特训军中的其他军士,一来是训练时间太短,二来也不太需要,因此都没有接触过。现在整个南祁国中,能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恐怕也只有卫清平一个。
果然这一声叫出来,已经绞在自己身上的人突然一僵,极度压抑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形容的兴奋:“殿下?”
李越猝然弹起身来,幸好是在黑暗之中,他用不着看见卫清平的脸。这是张他最不想再看见的脸。可是两人的声音虽低,却还是出了动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喝:“什么人!”
卫清平反手抓住了李越的手:“跟我来!”
卫清平因为是押粮官,所以他的营帐就在旁边。两人刚刚闪进帐中,外面已经有了动静,一人沉声道:“襄国侯?”
卫清平立在黑暗之中,手中紧握着李越的手,做出刚刚惊醒还带着半分睡意的声音:“怎么,出了什么事?”
外面的人正是韩扬派来“协助”卫清平押送粮草的四名亲信之一的韩浪,听了卫清平的声音还不够,竟然一把掀起帐门直接探进身来,火光下只见卫清平穿着中衣已经坐起在行军床上,被子堆在一边,正在往身上披外袍,见他进来,一面起身束带一面沉声道:“什么事?大将军急令?”
韩浪目光一扫,卫清平的营帐不大,帐中摆设也极简单,并不能藏住什么人,口中却道:“刚才营地中有动静,像是有探子进来了。”
卫清平眉头一皱:“那还不快搜?”整衣结带就往外走。韩浪其实只是来看看他究竟在不在帐中睡觉,现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一边退出帐外一边道:“不必劳动襄国侯,属下带人去搜便了。其实也未必是,或者兄弟们眼花,草木皆兵了。”
卫清平何尝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轻轻哼了一声:“未必,此事还是细心些的好,我与韩副将一起去搜,若是无事,大家也求个心安。”
韩浪也是听话听声的精明人,一听就知道卫清平心里有气。他知道韩扬还是想拉拢这位襄国侯的,虽然是监视,可也不能落下口实,当下躬身道:“这种事怎么好劳动襄国侯。是属下一时着急惊扰了,这就带人去搜,襄国侯请回帐休息吧。”
他口气软了,卫清平也就不为己甚。其实他心里此时不知多想回帐,表面上却还露出微愠之色,哼了一声道:“这可不是在下躲懒,大将军若日后问起来,韩副将还要公道回话才是。”
韩浪诺诺连声,转身带着士兵去了。卫清平微微松口气,急忙进帐。抬眼看去,营帐顶上空空如也,帐后被贴地掀开一条窄边,露进一点微光照着帐中,李越早已无影无踪了。
115.婚礼与战争
王皙阳的大婚进行得隆重而简朴。因为正是战时,虽然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却减少了那些华丽的装饰,用的礼服头冠都是父母大婚时穿戴过的,一来节约开支,二来也是思念父母的意思。不过即使如此,典礼也从清早天色刚亮迎婚开始,直到天色全黑才颁完皇后玉牒玉玺,并移驾入青桐宫。这还没完,第二天一早新妇还得去拜祖庙,以告知先祖,那才算正式成为皇室成员。
王皙阳一身红色喜服,立在青桐宫的院子里。这里曾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如果她还活着,今晚应该出来接受新妇的跪拜,然后移入太后所居的紫萝殿,明早还要接受新妇的献茶问安。可是她早已进了皇陵,现在这装饰一新处处透着喜庆红色的青桐宫,已经完全没有她的痕迹了。
王皙阳记得他的母亲是个十分简朴勤劳的女子,能织一手好锦,小时候他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所制,穿在身上似乎就特别的温暖柔软。就是今天他和皇后大礼穿的喜服也是当年母亲亲自织锦,再由宫中绣女裁制所成。男服上织出九龙图案,女服上织出双凤图案,龙纹银亮,凤纹灿金,在大红色的地子上格外亮眼。这两套衣裳曾经穿在父母身上,本来在父母下葬之时应该随葬,是他留了下来,那时他就决定,将来要穿着父母穿过的,由母亲手制的喜服来迎娶新妇,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想娶的并不是洛绮。
鬓边插着红绒花的宫女从殿内出来,满面喜色地屈膝行礼:“陛下,吉时已到,皇后娘娘在等陛下揭盖头呢。”
王皙阳微微皱了皱眉。皇后没有背景则难以服众,但背景太盛则易有外戚之患。本来他曾想过娶其他官员的女儿,或者娶洛氏庶出之女比如洛淇,虽然洛淇比他年纪大了一两岁,但皇后本要年长懂事些,并且还可纳妃,所以年龄并不是问题。但是他从万山匆忙逃回,急需洛家的支持才能调动兵马拒兄弟于国门之外,洛家给了他支持,所以按照约定,他也就必须立洛家指定的女子为后。虽然洛绮花容月貌,才名远扬,但只要沾上了交易的边,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宫女见他不动,忍不住道:“陛下,娘娘等着您呢?”这是洛家陪嫁过来的侍女,算是洛绮的心腹。洛绮是洛家嫡出之女,自幼宠爱无比,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身边的侍女也不免沾了些骄矜之气,虽然已经进了宫,但看皇上如此年轻,言辞之间也不由得有些肆意。
王皙阳面色一沉:“你是在催促朕?”
他虽然年轻,沉下脸来却自有威仪,侍女吓了一跳,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嗫嚅道:“奴婢不敢。”
王皙阳冷冷横她一眼:“洛家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念在初犯,饶你一次。若有下回,拖下去杖责!”
侍女这才算见识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方才的那点气焰不由得烟消云散,垂头应是。王皙阳不再理睬她,走进了青桐宫寝室。
洛绮凤冠霞帔,头蒙红巾,端坐在合欢床上。王皙阳看看她,心里不由也生出一丝怜惜。她也才不过十五岁,今天也已经累了一天,现在坐在合欢床上,还要腰背挺直,双膝紧并,保持着仪态,也真是难为了她。
旁边侍女递过喜枰,王皙阳接过来,轻轻伸到红巾下面。挑起来的一刹那,他有些恍惚:一张秀美的脸,妆容精致,虽然有些疲惫,却带着兴奋的红晕。这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也是他的负担,他的责任……
洛绮抬起眼睛轻轻瞟了一眼。长皇子的名字她早就听说过,从十二岁起祖父就对她说过,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两位皇子她都在暗地里见过,觉得还是长皇子更好一些。可是后来长皇子去了南祁做质子,二皇子的地位在国内就突然提高了,祖父也曾计划着将她嫁给二皇子。谁知情势急转,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成了长皇子的皇后,现在坐在这里,心里既兴奋,也不免有些忐忑。
侍女端过交杯酒,王皙阳接过一杯,与洛绮双臂交缠。离得近了,一阵脂粉气直冲鼻间,夹杂着桂花酒甜腻而微有些辛辣的气味,有些古怪。王皙阳闭上眼睛,将酒倾入口中。微微热辣的感觉顺喉而下,有些苦味,又带着新酒的青涩,竟像是青草的味道。王皙阳突然记起他曾经吃过的一种东西:涩,苦,带着泥土和冰雪,吃到肚子里没有半点饱足的感觉,可是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找不到多少。当时,大概也就找到一把的样子,李越全部给了他。
周围的灯烛被侍女们一盏盏熄灭,只留下床边的一支蜡烛。寝室中暗了下来,脂粉的香气就愈发浓郁起来。皇家的交杯酒称为合欢酿,里面多少都加以春药,为了助兴之用。王皙阳觉得身体在慢慢热起来,眼前洛绮粉红的脸颊也浮起了妩媚的红晕。侍女们退了出去,留下关门时的一声轻响。室中安静异常,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王皙阳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眼前柔软馨香的胸膛似乎离得很远,倒是另一种气息从记忆里翻涌上来:冰冷的雪的气息,垫在身下的枯枝的气息,汗水的气息,还有未曾痊愈的伤口的血腥之气,纠合在一起,带来的却是温暖的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包围在这种温暖之中,而自己的脸颊则靠着那温暖坚实的一片,鼻中充满了那混合的气息……
洛无风捏着一份军报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青桐宫,在寝室外被值夜的侍女拦住。都是洛家出来的人,侍女也认得他:“庶公子,皇上与皇后已经安寝了。”
洛无风沉声道:“我有紧急军情!”他从栾州穿过万山回来,先到青州边关看了一眼,却听说李越率兵冲击南祁大营,并没有回来。虽然杨一幸告诉他李越是趁机潜入了岭州大营,他还是不放心,再加上李越毕竟曾经是南祁的摄政王,让他来卫护东平,他始终没有十分把握,于是立刻赶回碧丘来向王皙阳禀报。
侍女并不打算让他进去:“庶公子,无论什么军情,也不能打扰皇上休息吧?何况是皇后大婚!”交杯酒里有什么她很清楚,刚才屋子里的声音她也隐隐听到了一些,想来此时云雨方过,皇上应该正在熟睡,自是不能让洛无风进去打扰。
不过她刚刚说完这句话,门就突然开了,王皙阳披着外袍立在门口,面沉如水:“张监人!”
张内监紧忙着一溜小跑从檐下过来:“陛下——”
王皙阳指着那侍女冷冷道:“耽误军情,拖下去杖责二十,若有再犯,立刻赶出宫外!”
侍女傻了眼,直到内侍们上来拖她,才知道哭叫起来:“陛下饶命!娘娘,娘娘救我!”二十宫杖,可以打去半条命了。
洛绮早被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轻声唤道:“皇上——”
王皙阳一摆手,决然道:“皇后安心歇息,朕去处理军务。”大步走下台阶,“青州怎么样?”
洛无风低声说了几句。王皙阳眉头一跳:“张监人!吩咐备车马,连夜赶去青州!”
青州营垒中如临大敌。王皙阳在洛无风和几名侍卫的保护下便装到了营前,向下一望也不由怔了。南祁大营中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牵牛,每头牛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皮甲,尾巴上扎着稻草把,身后还挂着铁制犁耙,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王皙阳心下着急,抓住了杨一幸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