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这是个圣君坐朝的年代,盛世太平,政治清明──
清明?清明?清明个头!否则哪来个不睁眼的主考官,
竟没看出这清秀可人模样斯文的当朝榜眼,其实是个狡猾出众奸诈过人的赖皮?
然而赖皮归赖皮,毕竟涉世未深,又是故人弱弟,他怎能不稍加照拂?
官场黑暗,他得为著捏把冷汗;
人心难测,他得为著处处提防;
天有寒暑,他得为著喂药送汤……
当昔年弊案重翻,偏又逢上心中春水撩乱……
唉,这凤榜眼,能与他并肩作战,
是否也能接受他的心慌意乱和满腔爱慕?
第一章
太和殿内,挤满了朝中百官大臣,道贺恭维声此起彼落,热闹极了。
「哎呀呀,这不是新科榜眼吗?」一位身穿蟒袍的男子顶著顶戴花翎,笑捻著些许花白的胡须趋步走向刚入殿门的
少年。
少年闻声回身一见,原来是昨日敬酒的顺天府尹。他立马躬身作揖,深深一拜:「下官拜见府尹大人。」
「好好,今儿是你们的登科大喜之日,怎来得这样迟?」
「下官初上京城,人生地不熟地,这一路来不知钻得多少胡同岔路,这才来迟了。」
听得此话,赵府尹不禁呵呵大笑:「嗳,幸好荣恩宴尚未开始,要不你真怠慢了,这到手的『编修』可得成了『检
讨』。」他一近身,却闻到一股清香,淡雅扑鼻,并不似一般男子熏香。
「大人教训的是,多谢大人提点。」少年眼目瞟了瞟,往四周迅速打量一遭,前方五步之处的新科状元似是正与兵
部尚书相谈甚欢,想那模样,肯定没两下功夫便是攀上了关系。他在心头忖量一会儿,随即敛目含笑:「满朝中,
唯有大人这般的照护门生,门生实是不胜感激。」
句句以门生自居,俨是要拜他为师了。
「你要想拜师,可就找错人了。你可知你这一甲榜眼,是如何得来的?」听出他话中之意,赵府尹装似神秘地挑了
挑眉。
咦?自然是靠他自个儿的真材实学,倒也非他自大,只他三岁起便能识字腾写,凭是个千字文、三字经皆能顺口背
诵,想他今为十八少年郎,即得一甲榜眼,若非没个文墨在腹,是该如何过三关斩千将,位居鼎甲之列?
但这些话怎好说出口,所谓文人相轻,教人听来岂不太过狂妄自大?待人接物但凡有礼谦逊,也好搏得佳名在心头
。少年笑靥如花,一派谦虚地道:「今能位列鼎甲,乃承皇恩浩荡,让门生有幸居任翰林编修。」
「错了,你这一甲榜眼,乃是元学士苦心替你挣来的,你若要拜师,应同他拜去才是。」
「元学士?」……会是大哥信中的那位「元大人」吗?
「不错!你可知道去年所发生的乡试舞弊一案?」
「略知一二。」
「这元大人,就是当初皇上钦点专调查此事的钦差大人啊!」
原来真是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仅在书信上略读过,也曾听到一些风声消息,至于实情为何?据闻此案十分棘手
,官亲之由,于朝中牵连甚广,以致案情受阻,往反驳复的案卷,少有二尺之高,直至今日仍未完全定谳。
少年轻「啊」了一声,眨著卷如扇帘的羽睫,抬起脸来迷茫地瞅著他。
「你别这样瞧我。」真糟呀!怎么现下的少年都生著这般……细致?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尤是让那媚态横
生的眸子一瞧,他竟心慌意乱起来了。赵府尹咳咳几声,以掩饰窘状,接续道:「这本是阁中之事,不便流传,可
我想同你说上一说,应是无妨。」
赵府尹朝他招招手,凑近过去,用著第三者只字不可闻的音量道:「当初皇上钦点时,本将状元点为第二,你为第
一,而后说是陕西尚未出过状元,便又把第二变第一,第一成了探花,其中有位阅卷大人即刻上书,以『大魁天下
之状元材岂得探花等第?』此语请奏,倒保下了你如今的榜眼之名啊!」
原来还有这等缘故。少年听得一楞一楞的,露出恍然的神情。
想来这位大人是个识才之士,可这样的人,大多清操绝俗,定有著独善其身的怪脾性,若是拜他为师,恐怕交情难
以深厚,在仕途上也难有利可图……正胡乱揣想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大伙儿一见他,立刻上前
招呼攀谈。
由于与其尚有一段距离,他听得不甚真切,只隐隐约约见著那菱角有形的侧脸。
「啊!你瞧瞧,说人人到。」
少年转脸过去,便见元照一派悠闲地踱了过来,瞧来约莫二十有五,一双漂亮细致的凤眸波光流转,顾盼风流俊俏
,长得十分娇贵,俨然就是位爹妈溺宠的富家子弟。
这样的人竟是朝廷重臣?少年浮起满心的疑惑,脸上却涎著谄媚的笑。
一见来人,赵府尹一面拱手,一面大踏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嗳,元大人,今儿您也是主角儿之一,怎也来得
这样迟,太说不过去了罢!」
「赵大人您这话可就错了,今儿的正主儿是新科进士们,哪有咱们的分?」元照招呼地呵笑几声,随同打了几句官
腔话。眼角微瞥,见著一个头娇小的少年毕恭毕敬地垂头恃立一旁,他转脸向赵府尹笑问:「这位是?」
「他呀,就是元大人您力荐的少年俊材哪!」
话音未歇,少年拿准时机,一个回身立刻把衣袍一撩,单脚跪地,透出清朗高亢的嗓音:「大人的大恩大德,门生
实没齿难忘,饶是上天下海也未能报答大人的一丝恩情。」
一看清,元照怔了怔,仿佛一道轰天响雷直往脑门打去。
「你就是张青凤?」他惊了一跳,不敢置信地问道。
「门生正是张青凤,无字,四川人士,若大人不嫌,仅喊一声青凤即可。」少年拱著手,笑脸迎人。
听那口音,好似熟悉。元照不禁猜问:「浙东?」
「正是。元大人猜得不错,门生正是浙东人。」
瞧他周身不过十六岁,面白如玉的脸蛋镶嵌著秋水般漂亮细致的眸,眉不点即翠,尤是那嫣红的樱桃小嘴,分明就
是个艳如春花的姑娘家,怎么会是当今新科少年榜眼?
虽说江南出美人,不论男女都是生得极为秀气、俊美,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这样的样貌若真是个男儿郎,也未
免太过阴柔女态……
再往上一瞧,啧!怎么剃个同一般男子的二光顶,「他」就为了要扮成男子竟甘愿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本是二八娇俏女儿家,偏作英挺男儿郎。
睨著眼前的少年,元照心底只浮现两个字。
欺君!
一甲榜眼顿成姑娘家,事情要是东窗事发了,非给按上个诛九族的欺君大罪啊!突地一道恶感直窜背脊,元照又往
他身上仔细打量一遭。
头剃月亮二光顶,乌发扎辫垂身后,一袭青皂官袍服,眉唇含笑娇媚生,再见喉头滑溜平,似无梗结在其中。
唉呀呀!他的眼睛无生花,跟前笑颜盈盈的少年确确实实是个女儿家。
欺君大罪,这样的麻烦,不可沾啊!
收回打量的眼色,元照一反玩世不恭的嘻笑惫态,反形肃目地再次确定道:「你……真是一甲榜眼?」
「是的,这一甲榜眼如何假的了,据闻是元大人您替门生……」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硬生生截断。
「耶……」元照摇摇手,语气越发严厉:「别开口闭口自许门生,本学士从不收学生,你要投门,照理得找你的恩
师去。」
「门生的恩师,就是元大人您哪!」对于他的怒目相向,张青凤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拱起手,款款笑道:「若非
您力保门生的一甲榜眼,这鼎甲之列说不定还未轮得到我──此话也是听其它大人说起,就不知有错没有?」
「没错。可按理,你应投至当今主考官门下,不该来找我。」元照故意扳起脸孔,把话说得狠绝,就怕他死缠活拉
,偏把自个儿当作垫背。
「法、理也不外乎一个『情』字,何况岂能为一个『理』而忘却元大人您对门生的恩情?」眼珠儿一溜,他咧嘴笑
道:「再者,门生听闻,投身入门势必要给些贽敬,而为师者亦不得不收。元大人,您说是罢?」
「你打听的倒清楚。」闷哼一声,虽说他不贪好小利,可见他两手空空,肯定没来得及带些什么,这也不外乎是个
暂且把人打发的好理由。思及此,元照现出灿烂的一笑,「那么,你又是带了什么来孝敬我?」
「如您所见,门生啥都没有。」张青凤两手一摊,不减其笑。
「什么都没有,你如何拜师?岂能成理?这规矩,你清楚的不是?」迅速打了记回马腔,偏教他措手不及。
可这张青凤,年纪虽轻,个头虽小,这腹中的水墨却不少,脑里的主意更是满箩筐。一听这话,倒见他不慌不忙地
抬起脸来,从容的说:「清楚,可门生更清楚的是,元大人是个正直识才的人,绝不贪许那些小利,门生虽未准备
贽敬,可心底,有的是对您的钦佩和忠诚。」
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当真驳得元照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荏,他抿了抿唇,细想后,诡谲地斜乜了拱手含笑的少年一眼,冷笑道:「咱们不过今儿一
面之缘,就是连个交情也谈不上,你是识得我多少?」他抬起手来掐指撮了撮,遂刻意露出贪婪的笑容,「再说了
,我要你的钦佩和忠诚有何用?这也吃不饱、穿不暖,要拜我为师,总得有些好处。」
「那末,门生另择吉日再行补上……」
「不成!」元照闻言心一急,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见张青凤一脸错愕,他赶忙抢著说:「总之,今儿没贽敬,日
后没门!」
哈!话都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俨是逼得他退无可退。元照有些得意地瞅著他俊秀的脸蛋,心下欢喜万分。
「唉……」突地,张青凤垂首长嘘一叹,神情伤感的背过身去,一径地摇头晃脑。
「没料想,老天弄人啊!」他又叹了口气,仅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无端的话儿,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说?元照在心底疑问著,偏眼看去,却听他像是自语地低喃道:「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终落个榜眼之名,本想
拜位咱大清中最是德高望重、慧眼识才的大人为师,只可惜我一片忠诚,入不了大人的眼,怪只怪自己教人生厌了
呵。」悲腔悲调,他说得极为凄楚,还不忘抬袖往眼旁拭去。
瞧瞧,那一张嘴还挺滑溜谄媚的,教人听来倒也顺耳。元照听了好笑,遂对眼前的人生出兴味来,浑忘了自个儿先
前为何避之唯恐不及,不禁抿嘴笑道:「要说就指名道姓的说个清楚,你提的那位大人,是谁呢?」
张青凤转身过来,摇摇头,「嗳,还有谁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他随即把袍一撩,噗咚一声,当真拱手跪
拜道:「元大人,门生所言之人,正是您啊!」
此一作为,真令元照挂足面子,大伙儿的目光全往这儿瞧来,见著这景况,便有人开始出面相言了。
「既然他这样有心,元大人应承便罢。」
「说的是,元大人好福气,想我门下也没这样死心踏地的人。」
「我瞧这张榜眼是个好人才,所谓千里马还需遇上伯乐,才能尽其所用,这伯乐之位显是元大人的分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扰扰,搅得元照应承不是,拒绝也不是。可他心里明白,像张青凤这样的人,是个
不可沾惹的大麻烦。
这要答应了,一个不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毕生只好调笑寻乐,最不喜管事添乱,若有麻烦处,定无他存在,甭
说这张青凤是假男儿女榜眼,便是货真假实的男儿郎,凭他满嘴荒唐言,就不知日后要生出多少事体来?
他紧皱著眉,晃眼一瞥,便见那伏地跪拜的头颅缓缓仰起脸,抿唇上扬,朝他泛出一抹无端的笑容。
心底噗咚一跳,一股不甚好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夜阑人静,沁凉如水。
环室仅有一只火烛,四处昏暗不明,张青凤就靠著微弱的烛火,把手里的几封信再细细瞧了一回。
「果然不错!」脑中浮现一张貌似潘安的面容,他摩挲下颚,哼地一声,喃喃自语:「说什么性情正直耿介、为人
风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依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头披著人皮的狐狸。」
他反覆读著家中寄来的书信,越见里头对元照的褒扬,心底越觉可笑。要说性情耿介,他这大哥才真是愚直的过分
了,一同殿试点翰林,更是同朝好友,怎会不知那张俊秀的脸皮底下埋藏何种心眼。
只消今儿一回,对于元照的脾性,他亦可猜得出三、四分,再怎么著,此人本性绝对和信上所言的「正直耿介」四
个大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好半晌,他喝了口凉透的茶水,眉间紧皱了下,立刻拉嗓喊道:「小二、小二……」岂知唤上好几回,停顿一会儿
,依旧寂静无声,仍听不见丁点声息。
回头环看周围,突然想起眼下的处境,不免感叹起来。
这儿是一家京城里最为便宜破落的客栈,厢房里除了一张床、中央一个大圆桌外,就连个椅子也没有,能歇脚的,
也仅有一只长板凳。
还不算坏的是,文人学子必备的笔墨一个不少,文房四宝样样俱全,墙板上四处贴著前人留下的文墨诗词。
想他的浙江老家,好歹是个书香门第,家中有六个兄弟,一个妹妹,衣食不缺,堪称小康,加上大哥当的是苏州巡
抚的差,这家世背景,比起一般的世井小民来,算得上是极好的。
上京应考所须盘缠,本非难事,可坏就坏在,他初访京城,一个不慎途中便被偷儿给瞎摸去了,仅剩袖口里的一两
银,这才安然地捱至揭榜日。
就算得个榜眼、按个翰林编修又如何?若再不找个落脚处,他当真要举债度日了。
心里盘算著,张青凤拿指点了点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一时兴起,也就随意谱成调子,一面哼唱,一面思索该是
如何排解眼下即将而来的困境。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连打二十四结。忽地,一道想法如雷似的惊醒了他,脸上的焦虑已然退去,换上清朗笑颜。
打定主意,他索性起身,备好笔墨后,挨著厢房里唯一的圆桌坐下,在脑中细推个前因后果,对照手边的几封家书
,便开始振笔疾书,努力仿写行文笔路。
完事后,张青凤再花上一番功夫字字比对,就怕一横一撇,给歪了、斜了,语气是否过于轻浮,都容易让人瞧出端
倪。
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要想使上瞒天过海之计,绝非易事。
可……要论起来,他满腹的计策亦不逊于人啊!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毕竟他对「他」多少有所认识,而他对自己,却全然不知,光是这一层,便已胜上一筹,又
加上今日之事,算来是无心插柳,成荫之日应不远矣。
姣好的唇形嗤著一抹笑意,张青凤缓缓推敲,心下顿生另番主意来,把这一路上京应考的事,多增添几笔,少提些
事,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欲寄回浙江老家的书信。
罢笔细审,他再忖度一会儿,随即打叠弥封,直接将书信收在衬衣里,而另一封家书则收入封帖中,却不封死,只
是就这样大剌剌地摆在那儿。
万事备矣,只欠东风了。
他心满意足地巡视一遭,确定毫无遗漏,目光瞟向如墨一般黑的天色,唇上的笑,久久不散……
明日,肯定得排上一场大戏了!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地亮,张青凤早已穿戴整齐地立在朱红大门前。
跟前摆著两头石狮,朱门金扣,看起来十分富丽堂璜,果然是朝廷重臣会有的气派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