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早已僵到极点。所以,基本上小翎认为自己藉酒浇愁的理由跟志恒一样充分。
两人开始比赛,没说一句话,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小翎喝了两罐半,血已经
快要从头顶喷出来,肚子也涨得像个球,然而看到志恒已经拉开第四罐,他当然也不
能服输。
志恒喝完四罐,仍是脸不红气不喘,挑战者陈少翎却已是吞一口就要休息一下,
显然即将阵亡。他辛辛苦苦干掉三罐,瞄了志恒一眼,正要伸手拿第四罐时,被志恒
拦住了。
“够了,这种东西喝再多也没用。”
“那要喝什么才有用?”
志恒耸肩:“最好是那种喝一口就会睡死,连发生核战都吵不醒的东西。”
小翎苦笑:“哪有这种东西?”
志恒哼了一声,没开口。
小翎小心地将手搭在他肩上:“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你眼光要放远一点,
这事总会过去的。”
志恒拍掉他的手:“总会过去?我现在每天早上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你跟我说总
会过去有什么用?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小翎平静地说:“老实说,我很了解。因为我也曾经希望可以一觉睡到死,永远
不要醒。”
“什么时候?”
也许是酒精作祟,也许是忍了太久,小翎说出他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话:“高一
,当你跟其他人都不理我的时候。”
志恒脸上浮现一阵尴尬:“我..我没有不理你啊,只是..只是熊熊不晓得该
怎么跟你相处。”
“是啊,我也是熊熊就变成全民公敌了。”
志恒斟酌了一下,小小声地说:“那你是不是很恨我?”
“该怎么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被陨石砸到一样,就算要恨也不晓得
要恨谁。只是每天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如果真的做错,为什么没机会改
就被讨厌了?可是我连该问谁都不知道,没有人要告诉我。”
志恒沉默了半晌。“我现在也是这样。一直想一直想,到底要恨我自己还是恨诗
云还是恨那个建中的;我很努力在反省,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如果我真的
有错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改呢?只是一句话而已,有那么难吗?我问她,那
个建中到底哪点比我好,她也只会一直说我不懂。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却连句交代
都没有,这是什么态度啊!”
千秋冷笑:“真是可爱的小孩,整天只会追着别人要交代。有点出息好不好?”
小翎冷静地纠正他:“请你不要只会说别人,谢谢。”
“你要是再这样对着你的妄想自言自语,真的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哦。”
小翎决定立刻停止这场无聊的斗嘴,把注意力转回正题。他拿起一罐啤酒:“你
真的不喝了?这些多出来的酒怎么办?”
“看你要不要带回去,再不然就丢了吧。”
“我要是带酒回家,绝对会被砍死。可是丢掉也很可惜。”说着,开始猛力摇晃
手上的啤酒:“那么,现在就只剩唯一的用途。”
“什么用途?”
“这样!”一把拉开拉环,啤酒立刻化成水柱喷出,喷得志恒满头满脸。
“你!”志恒跳了起来,伸手要抓他,小翎大笑着逃开。志恒抓起另一罐啤酒,
开始追杀他。两人在小公园里彼此追逐,不时拿啤酒互喷,郁闷的心情仿佛也化成啤
酒泡沫消失了。
最后,公园里只剩满地的水渍,一堆啤酒空罐,和两个满身酒味活像疯子一样的
男人。
“厚厚,你看你带头玩这种花招,现在一身酒味,回家等着给你爸妈K好了!”
这事小翎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逃避现实。
“嗯,看来我只好去叫巴西人收留我一晚了。到他家赶快把制服冲一冲,明天早
上应该来得及穿。”
这时,志恒说了一句让小翎千秋同时跌破眼镜的话:“干脆去住我家吧?至少不
用听大人啰嗦。”
小翎一时无法回答,只能呆望着他。
“还是你觉得我住的地方太窄?”
“不会!”小翎连忙否认:“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
他有多久没踏进志恒的住处了呢?差不多一世纪吧。
进入这间狭小的出租雅房,小翎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
「恭喜恭喜,再度登堂入室了。今天晚上说不定可以擦枪走火,生米煮成熟饭哦!加油加油!」虽然是千秋一贯的胡说八道,小翎总觉得今天特别刺耳。
「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将洗好的制服吊在阳台上吹风,回头看到正在铺床的志恒,心脏差点跳出来。志恒找了一套睡衣给小翎穿,而他自己怕热,只穿著汗衫和短裤,修长的四肢和结实的肌肉一览无遗,小翎顿时手脚瘫软,真不知眼睛该往哪摆好。
「你看你看,他这架势八成是已经准备献身于你了,你就安心享用吧。」
「闭嘴!」
虽然棉被是分开的,睡在志恒那张半大不小的床上,距离仍不到五公分。两人并肩躺着,小翎双眼直盯着天花板,不敢朝志恒瞄一眼。他感觉到志恒也正做着一样的事:睁着双眼,满腹心事。小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勾起一年级时同床共枕的回忆,心中思潮澎湃,连打翻的蜜蜂窝都比他平静。
几个月前,他愿意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再度躺在这张床上的权利,然而现在,虽然从头发到脚底都烫得要烧起来,仍挥不去心中淡淡的寒意。明明已经决心不再为爱情伤神,为什么现在又在做奇怪的事呢?自己是否正一步步踏上无法回头的道路?
回想当年第一次在志恒家过夜,他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志恒倒是马上就鼾声如雷。到了半夜,他小心地起身在志恒唇上轻点了一下,这才安心入眠。当时他只觉得满心甜蜜,如今这段回忆却让他联想到千秋在佳沅床上做的事,竟觉得有些反胃。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他会不会毁了自己跟志恒?
千秋凉凉地说:「哎呀呀,别介意别介意,反正我跟赵佳沅都是你的妄想嘛。」
「你实在是......」
要不是志恒忽然开口,这对本尊和分身可能会吵上一整晚:「小翎,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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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经验?」
「被甩。」
「呃......没有。」其实是有,凶手就是问这问题的人。
「那你每次谈恋爱都很顺利?」
小翎差点冲口而出:「我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但他当然是没这么说。
「我没谈过恋爱。」
「是吗?」志恒木然望着天花板:「不谈也罢。这种东西,只会害人而已。」
「不要这样说,你只是这次看错人,下次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啊。」
志恒摇头:「我根本搞不懂女人这种东西。表面上娇娇弱弱,骨子里却狠毒得要命,把你吸干了再一脚踹开,头都不回一下。与其继续被她们伤害,我干脆去跟男人在一起算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只听得耳中轰隆作响。呆了几秒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只是现在心情不好,一时冲动而已。等你冷静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
志恒转头直视着他,那目光几乎在小翎脸上穿出一个洞:「我在想,搞不好今天我会被甩,就是我当年伤害你的报应。」
小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什么报应啊?你又没有伤害我,我不是活得好好地咩?而且你又帮了我那么多忙,怎么可能会有报应?」
「我有帮你忙吗?」
「有啊。你......你把制服让给我。」想到这里小翎就满脸通红,幸好他背光,志恒没看到。「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让我赢?」
虽然这个问题志恒自己也想过很多次,一旦被当面问起,还是仔细思考了三十秒:「我想,我大概是不希望你被赶出学校吧。」
光是这个简单的答案,已足够让小翎满心温暖,粲然一笑。「谢谢。」
就着昏暗的光线,志恒看到他的笑容,虽然早该看惯了,他却到此时才发现他的笑容是如此清新柔和,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志恒第一次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似乎错过了不少东西。
「你明天一定要去上学哦。」小翎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考虑他的学业问题。
看着他担心的表情,志恒苦笑了一声:「好吧。」
也许是因为得到承诺,也许是刚才喝的啤酒终于发生效力,小翎早早就睡着了,反而是志恒一夜无眠。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星期天早上,小翎婉拒了志恒打球的邀约,一放下电话却这样问千秋。
「啥?什么走走?」千秋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不是说好轮流用身体吗?你最近一直都没出去,所以看你今天要不要出门散散心啊。」
「可是,你今天不用陪志恒亲亲吗?人家还没复原耶。」
「我已经陪他很多天了,放一天假死不了。下礼拜开始要忙校庆的事,所以只能今天让你用。」
「这样好咩?要是你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怎么办?」
小翎瞪他:「少啰嗦!到底要还是不要?一句话!」
「是是,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样,千秋──或是小翎的妄想──快快乐乐地出门去享受最后的秋日阳光。
他打算去美术馆看个展览,再去故宫增加文化素养。
小翎有点受不了:「你怎么都在看展览啊?好像老头子!难得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去野外走走?」
「那我们去七星山吧?」
「不干!」
出了捷运站,他们沿着酒泉街走向美术馆。小翎望着地上的倒影,千秋走路的姿势跟他就是大大不同,那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轻盈潇洒,彷佛世上没有一件事难得倒他。若是把脸遮住,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此时的陈少翎。
这样的千秋,真的只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吗?他实在无法相信。但是,所谓的「疯狂」,原本就是无法以常理测度的,不是吗?
既然没办法相信千秋,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安修平的阴阳眼,他也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好好感受一下了。
「基本上,眼前马上就有件大麻烦可以好好感受了。」
「什么意思?」
「自己看吧。」千秋转过头,小翎立刻认出,那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人,正是上次在唱片行遇到的古惑仔。路上没有任何掩蔽,他们却大大方方现身,显然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小翎还来不及细想,千秋已经拔腿狂奔,两人立刻追了上来。照理酒泉街应该也是人车众多,不知何故今天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你上次叫我往人多的地方跑,结果你自己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自投罗网!」小翎抱怨连连。
「还不都是你这阵子一直跟我闹憋扭,才害我忘记啊!」
「对啦对啦,反正都是我的错就是了!」
眼看宽阔的大路就在前方,然而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扭住了小翎的右手,千秋回头,左手绕过去戳对方的眼睛,这时另一个人飞快地将一块湿布摀上了他的口鼻。
一闻到布上的乙醚气味,千秋和小翎同时暗叫:「糟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一黑,少秋双人组先后失去了意识。
※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全身疼痛,这才发现千秋被牢牢绑在一张靠背椅上。地点显然是某栋大楼的建筑工地,虽然看不见外面,根据直觉判断,高度至少离地六层楼。
今天是周日,工地里空无一人,不管是要杀人弃尸,还是围殴凌虐,这里都是最好的地点。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个绑架他们的人上来了,前面的人提着一个大包包,后面的则扛着一块大木板。千秋和小翎都感到一阵疑惑:要木板干嘛?
两人看到他已经醒了,也不理会,把东西放下,开始捡拾四周散落的砖块。
「两位帅哥,我家很穷,付不起赎金的。你们绑架我绝对拿不到钱,一个不小心还得坐牢,很冤欸!」
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是径自忙着他们的工作:将砖块逐个迭起,还不时检查稳不稳。
千秋叹了口气:「好吧,你们不是要赎金,是有人看我不爽要扁我,对吧?这样好了,人家付你们多少钱来揍我,我加两倍付给你们,虽说我没什么钱,不过我可以去募捐。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我虽然做人不太成功,至少跟你们无冤无仇,不嫌弃的话可以做个朋友,你们说是不是?」
这时两人把木板横放在迭好的砖块上面,做成一张桌子。其中一个家伙长了个福气的狮子鼻,也就是动手抓住千秋的那个人,打开他提上来的包包,取出一块黄色尼龙布铺在木板上,就成了桌巾。
「两位大哥,要野餐吗?这里气氛不太好欸,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然而看到两人陆续取出的东西,就连千秋也目瞪口呆。
一对烛台、一个香炉、还有一个铜铃,一柄木剑,一个瓷酒杯。狮子鼻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好,点燃了蜡烛和香炉。现场立刻弥漫着檀香的味道,跟原本的水泥气味混合,实在很难形容。
「千秋,他们该不会是要」小翎觉得事情大大不妙。
千秋简单地证实了他的猜测:「驱鬼。」
接着,另一个尖下巴的家伙取出一件宽大的道衣,披在狮子鼻身上,罩住原先的
套头衫和牛仔裤,再为他戴上道冠。原来这两个相貌凶恶的“古惑仔”,真正的身份
是道士。看他们年纪也大不了小翎几岁,这一打扮却显得世故许多。
小翎倒抽一口冷气,千秋却还是嘻皮笑脸:“两位大哥,今天开坛是要拜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