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记忆 下——苇间风

第十六章

谎言（上）

“路西安！”

听见身后不远处娇柔的声音的呼唤，路西安转过了头，十几米远处抱着盈满了整个怀抱的大束野花的少女得意地扬了扬头，从翠绿色丝绒披肩上垂下的丝带随着头的摆动和着乌黑的卷发一起被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我赢了！路西安！”

听见少女第二次很自然地直呼自己的名字，路西安不禁一愣。他不记得自己曾给少女可以如此亲密称呼他的暗示，所以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似乎在警示他，再暧昧地拖下去，一切的主动权就完全丧失了。

“哎，看来我完全不是德·美第奇小姐的对手。”

微带着沮丧的神情，路西安握着自己心不在焉采来的小束野花向少女走去。从他眼角的余光他留意到被安吉瑞拉赶走的宫廷侍从仍躲在百米开外的树丛后偷偷观望。

一边想着“幸好这不是自己愿意的约会”，路西安一边走近安吉瑞拉，在少女仰着绯红的心型脸蛋望着他时，他把少女怀中的大把花束接了过来。

“待会儿让他们带回去怎样？”

顺着路西安的示意看向树丛后冒了一下头的男人，安吉瑞拉不快地抿起了唇角。

“……只是想单独待一会儿也不行吗？”

路西安听到她郁闷地低声喃喃道，随即她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头很亲密地靠了过来。

“路西安，我们到河边坐一会儿吧，我编花环给你看。”

“好啊。”

预感到她会问自己什么事的路西安爽快地答应了。

阳光一如昨日般地明丽，蜿蜒流过的河水蓝的让人心醉，远远地从繁茂的树丛中露出来的白色的阁楼被阳光一照竟闪耀出如钻石一样的光芒。

香博堡，昨天在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看到的也是它……

不由自主回味着昨天和萨兰在一起的时光的路西安有些失神。

“路西安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吧。”

安吉瑞拉有点像是埋怨的语气让路西安又是一怔，他回过了头。

“不是的，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看着少女眼中扑闪的渴望，路西安微微笑了笑，“和德·美第奇小姐在一起会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感觉你好象我的妹妹一样。”

“妹妹……”

安吉瑞拉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了一下，秀丽的嘴角微微颤动起来，她匆忙地低下头，装着整理刚编出来的花环以掩饰内心的震荡。但如果不说点什么的话又觉得会更不安，怕路西安直率地说出让她会绝望的话。

“路西安……大人有妹妹？”

“不，我有姐姐，就是你认识的玛茜，另外还有个和我同岁的哥哥。”

“和你同岁？那么你们是双胞胎吧？”

“是啊……”微笑着的路西安不知怎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浓重的阴郁，“哥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路西安抬眼看着安吉瑞拉，“你完全不必说对不起，这个话题是我自己提到的。我哥哥……虽然只比我大十几分钟但却总是把我当很年幼的弟弟来疼爱，小时候的回忆全都是和他在一起快乐地玩耍……看到你的笑脸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很依恋，很甜蜜……”

安吉瑞拉的手指闪电般地刺痛了一下。

“呀，是花茎上的刺！”

路西安迅速执起安吉瑞拉流血的手，小心地拔去指尖上的尖刺，然后他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细心地给安吉瑞拉缠上。

“刺不是很深，过了今晚就没事了，不过今天一天都不能沾水哟。”

路西安温柔的叮嘱不仅没有让安吉瑞拉平静下来反而让她压抑的内心翻腾起来。

“你现在看我就是像你哥哥看你那样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的话我很愿意做你的哥哥。”

安吉瑞拉直直地盯着路西安，那双冰蓝色的瞳眸完全没有逃避地回视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只愿意做我的哥哥？难道我完全没有资格做你的……你的爱人？”

安吉瑞拉觉得自己已经把一生的脸面都丢弃了，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仍然以堪称残酷的疏离的温柔回应自己。

“你错了，是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

“……怎么讲？”

“我的身体是不能爱上女性的那种。”

安吉瑞拉倒抽了一口冷气，半响她嘴唇剧颤地说道，“……撒谎，你在撒谎！姑妈说过你的性向很正常……”

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泪水就那么流了下来，安吉瑞拉慌忙把脸垂下，手胡乱地抹去泪痕，这一刻她错过了路西安痛苦自责的脸。当她再度抬起脸时，路西安又戴上了淡漠的面具。

“既然你问到了，我也只能实话对你讲，我以前一直为自己性向的事很困惑，在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以前我也没弄清我究竟喜欢女人还是男人，直到那个人出现，……他完全虏获了我的心。”

“那个人？他是谁？是昨晚那个和你跳舞的人吗？”

如果萨兰在面前的话，安吉瑞拉觉得自己很可能控制不住地想要打他。

“不是。”路西安微微笑了笑，笑容中有了一丝哀伤，“如果是那位或许我就不用那么伤心了，他看上去是个很温柔的人。可惜……”

他顿了顿，“可惜我爱上的是位掠夺人心灵的恶魔，他征服了我的心，然后又毫不在意地抛弃……但我却怎么也无法忘掉他。昨晚，拉那位温柔的青年共舞完全是因为我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想要让他再次对我感兴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安吉瑞拉的声音提高了，“在这个世上，渴求得到你爱的人多如星海，又有哪个不知好歹会这样伤害你？”

路西安眼中的哀伤更深了，“或许对其他人我是有魅力的存在，但对于他，我只是路边的一粒石子也说不定。”

“告诉我，他是谁！”

“不，我不想说他的名字，如果让他被如此在意我的你怨恨的话我会不安的，要怨恨的话，只我一个人的份就够沉重了。”

安吉瑞拉简直要气疯了，她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神秘的夺走路西安全部情爱的人的名字，在她的心中恨已经完全压倒了悲哀，因为这是双重的恨，除去对夺爱的嫉恨外还有对如此残酷对待路西安的恨。路西安越是不愿说她越想知道，不知不觉中，她追求爱的心思已替换为追查情敌的怨念。

“请告诉我吧，我只是想要知道谁打败了我！”

“不行，这完全不行。”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也会到宫廷里去打听！”

路西安露出了为难之极的表情，“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很多困扰，如果让那人知道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单恋着他他会更加瞧不起我了。”

“……那么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不说名字也罢，我……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哪一点吸引了你。”

路西安踌躇起来，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想好找哪一位替死鬼来解决自己的麻烦，但完全不说的话，安吉瑞拉看样子是不会罢休的，而且太后那边也不会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甚至自己想要保护的萨兰也可能再度进入被怀疑的范畴。

……究竟该找哪一位呢？

路西安低下了头，反复再三地思索后，他犹豫地开口说道，“……那一位，是个很自我的人，头脑敏锐智慧过人。他长得很漂亮，是和我不一样的风格，如果用暗夜的君王来形容他大概能比较恰当地描述出他的气质。不过让我心动的应该是他强大的意志力与绝顶的心智，对于我来说，这是像磁石一般吸引我的不可抵抗的魅力。”

不用说名字，只是这样简单地勾勒，相信太后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而安吉瑞拉只要听到最后那一句也会死心一半了吧。

敏锐地捕捉到安吉瑞拉颓然的神情的路西安暗自思索着。他的心中有对因欺骗安吉瑞拉这样单纯的女孩而萌发的深深的内疚，但唯独对被他拿来当垫背的那个男人他没有丝毫的抱歉之心。只要想到那个人他的脑中就会自然地涌上反感和憎恨，这种感觉并非一开始就有，至少在发现是谁让最亲爱的姐姐陷入绝望的深渊之前，他一直对那个人抱有莫名的好感。

迪特里希，怪只怪你不该让玛茜那样痛苦，只要看见她腕间的道道伤痕我就无法控制地想要杀了你，如果不是答应玛茜永远不和你动手，我早就找你决斗了！……今天莫名其妙地拖你下水虽然是我不对，不过是你的话，这种事也不会伤害到你分毫，而且太后那边至少也会相信一半。

在心底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的路西安突然有了些许不安，这份不安正缘自那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黑发男子。

迪特里希在布罗瓦堡的琴室消磨上午的时光，他的指尖流畅地在琴键上划过，一串串优美的旋律飘荡在被艳丽的阳光溢满的房间。

左前方的房门突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位黑衣的贵妇出现在迪特里希的视野，他微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灵动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一下。

“别，请继续。”贵妇微微笑道。

迪特里希优雅地微躬了一下身，手指再度滑动起来。原本如牧歌一样悠扬平稳的旋律开始慢慢飞腾，渐渐地越来越接近神圣的天堂，当天使的吟诵达到高潮时，曲调再度滑向诗意的田园。泉水的叮咚声最终慢慢远去……

“这是穆朗蒂的《天堂颂》吗？”已踱步到管风琴旁的黑衣贵妇带着陶醉的神情问道。

“正是。”迪特里希慢慢合上了琴盖，“穆朗蒂的作品一向不被人看好，不过这一首倒是例外地受人赏识，好像是因为得到了教皇陛下的肯定的缘故。”

他站起身，执起黑衣贵妇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恭敬的一吻。

“尊贵的凯瑟琳殿下，抱歉让您的御耳聆听了我如此不堪的演奏。”

“哎，迪特里希王子，你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让我不快，”太后的手顺势抚上了迪特里希的脸颊，“你很不诚实。”

“殿下的话让我惶恐。”迪特里希毫无退缩地浅浅一笑

以半是刺探半是打趣的眼神打量了一番笑意盈盈的迪特里希后，太后抽回了手。

“在宫廷里能够像你一样演奏出如此美妙的《天堂颂》的没有几个，而能够把其中震撼人心的《圣歌》部分演绎得那么传神的迄今为止我只听到你一人而已。你有如此高超的琴艺，竟然谦称是‘不堪的演奏’，这不是撒谎还是什么？”

“如果是指这个，那么全宫廷的人每天都在撒谎，比如殿下的侍从难免要在您的面前声称自己是多么的愚笨，又或者某位美丽的贵妇面见陛下时会羞愧地说自己的容貌不堪入目，这些殿下也会把它看着是不诚实的表现吗？”

太后大笑了起来，“告诉我，你对穆朗蒂的《天堂颂》有什么看法，听你刚才话中的意思，好像并不认同教皇的赏识。”

“殿下显然是误会了，穆朗蒂的作品我欣赏的只有两部，《天堂颂》就是其中的一部，教皇赏识它的原因也就是我喜欢的理由。只不过，”迪特里希轻轻笑了笑，“只不过我更欣赏他的《地狱赋》。”

“《地狱赋》？”太后有些惊奇地扬了一下眉，“我还不知道有这部作品，能否让我聆听一下？”

“当然可以。”

迪特里希重新坐了下来，打开琴盖，修长的手指再度扣上了琴键。

一开始是空灵般的寂静，然后出乎意料的轰然的巨响让正移步踱向窗前的太后心中一震，才一凝神，昏沉压抑的旋律宛如呻吟般地从迪特里希的指尖涌泄出来。

这是什么古怪的旋律？听起来就像是要把人拽入地狱一般地恐怖！太后皱起了眉头。

……不过，也并非不动人，在仿佛恶灵的叹息声中竟有着比天使的吟诵更魅惑人心的东西……那是，撒旦的诱惑！

猛地停住脚步的太后脸色骤变，“够了！请停止。”

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太后回转身看着轻轻抬起手腕的迪特里希，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迪特里希王子，你又撒谎了，这不是什么《地狱赋》，这是被教廷严令禁止的萨瓦利埃的《撒旦的诱惑》！”

慢慢放下手腕的迪特里希微微苦笑起来，“殿下是听过这支曲子吧？”

太后踌躇了一下，“后面的部分我小时候曾听过一次。”

“那么您的教皇叔叔一定忘了告诉您它的真实名字是《地狱赋》，而它的作者正是教皇赏识的《天堂颂》的作者穆朗蒂。萨瓦利埃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正因为他有两个名字，所以他才能逃脱教廷的火刑柱。”

慢慢转过头看着太后的黑眸带着一丝促狭的微笑。

太后微眯了一下眼，因感到又一次落入迪特里希设下的陷阱而变得铁青的脸迅速柔和下来。她知道此时再纠缠于《地狱赋》之争只会徒受其辱，而现在的气氛也不适合自己最初想要采取的攻略。

既然已失去了作战的先机，那么最明智的办法也就是暂时撤退。想到此，她重新扬起了迷人的微笑。

“和王子的交谈总是那么有趣，不知道王子今天下午可否到我的宫中陪我一起品尝茶点？”

站起身来的迪特里希再度握住太后亲切地伸过来的手，“能够得到殿下的邀请是我的福气，不过，很不幸我无法分身为两个人。”

“怎么讲？”

“一个小时前，国王陛下的侍从向我传达了陛下的邀请，今天下午的狩猎陛下一定要我作陪。”

“是吗？”太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王子果然是宫中最受欢迎的人物，要想约你看来只有等明天了。”

“我的每一天都属于迷人的殿下。”

优雅地再度献上一吻的迪特里希以蕴含着甜美的诱惑的嗓音说道。

太后微微怔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心神有了些许纷乱，她吃了一惊。虽然早已领教过迪特里希如磁场般强烈的魅力，但经历过数十年险恶人生历练的自己从未在他面前放松过神经，所以出现这异样的反应只能是刚才那首禁忌之曲动摇了心神的缘故。

太后一刻也不想在这个还残留着那支曲子的遗韵的房间里多呆，她一边趋步向门外走去一边对迪特里希说道，“那么我们就约在明天的下午吧，到时候请王子一定要赏光到我的宫中。”

“听从殿下的吩咐。”

背后传来迪特里希相当愉悦的声音。

才刚出门，《地狱赋》中的《堕天使之歌》轰然响起，极具震撼力的乐声中太后仿佛感到有黑翼的天使在她的背后慢慢伸展着双翼，麻痹人心灵的恐惧中混合着让人沉溺的华美！

叔叔的决定一贯正确！这首魔鬼一般的曲子决不能存在于世上！

太后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第十七章 喜欢的理由

午后天边飘过一片灰色的云层，不久，细细的雨丝便落了下来。在自己的房间用过午餐的迪特里希透过窗户向外张望，看着下面中庭的石子路被雨水慢慢浸湿，他的心里涌上莫名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