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叔绕前面拦了一下,道:“不远地方有老爷的画舫,公子去那里吧。”
“也好。”
复康的画舫仿两层楼船,用是上等桦木和楠木,镂花门描金柱,柳黄波斯蝉翼纱帐松松挽在碧玉钩上,绯红的栏杆
朵朵盛放莲花,都娇媚而艳逸,在绿波粼粼间一层层闪亮。
水光云影,摇荡风月。
若是夜晚,定是飞花落尽,甜蜜红颜梦。
第三十四章
见仁没有让画舫开动,照旧停在依依杨柳影子下,看漫天飞舞的絮花。
他斜倚船栏,吃口枣泥云糕,醇香的龙井飘着袅袅的烟。
思月管不住好奇,在画舫上到处走动,书影厌她像乡下人进城,给公子斟了茶,跑去她身边。
“你给公子留点面子吧,活像没见过世面的。”
“我是没见过,不像你,不懂装懂。”
“谁装了?”
“那我问你,这是什么?”
思月指着画舫尾上小胳膊粗的圆洞。
书影自小长在韶华庄里,少坐船,根本没撑过船,自然不知道那是不用船蒿时放置它的地方,他憋红了脸,不认输
又无计可施。
船工好心的过来讲了,思月瞥书影一眼,颇为不屑。
岸上传来声声热闹锣鼓,有人结伴相那边涌过去,思月也动了心思,小步子挪到见仁身边,期期艾艾叫了声“公子
”。
见仁也听见了,看着距离不太远,只嘱咐她自己小心点,就任凭她去。
思月眉开眼笑道了谢,咚咚咚往上跑。
“书影,你也去。”
“不要,我要陪公子。”眼睛都伸过去了,嘴硬不承认。
“我一个人坐着还轻松些,你去看着思月,别让她被人挤了。”
“她嫌弃我,我才不跟着去。”
见仁看他十足耍孩子脾气,笑着推他一把:“男人别那么小气。”俯首在他耳边说,“你不去盯着,万一她在那边
丢尽了脸怎么办?我本是无所谓——”
“公子,你呆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见仁斜眼目送他急急躁躁跑出去,眉眼笑开了,半张脸埋在撑着栏的手里去瞧河里波浪。
好半晌,热闹不减,见仁转头望去,只见人和人围得紧密,粗布的精纺的衣料混杂一处,分不出谁与谁。
他也有些按捺不住,问顺叔可能是什么。
“大概是戏猴的,每季来好几拨,可多人喜欢看了。”
被戏耍的猴,究竟是谁?
忽然见仁想起这一句,似曾相识,但又不明晰。
或许是从谁哪儿听来的吧。
他抿口茶继续望着人群,隐约看见一阵涌动,外围的人呼啦散开一个缺口,恍惚有扭缠的影子,刚要看清缺口骤然
合拢。再过片刻,人群临河处凸延出好大一块,随后,就见一团灰布褂直直坠下,瞬间又被什么拉住,在河堤上摇
摆。
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在吼什么,渐渐便看清,悬在河堤上的是个人,两只脚在斜陡堤坡上乱蹬。
“哎,每年总要掉不少人下去,这个算幸运。”顺叔眯眼喃喃道。
见仁猛然弹跳起来慌张往那边冲过去。
“公子?”顺叔不明所以,只有跟后面跑。
两个人气吁吁跑到的时候,危险已经过去,灰布褂子被大伙儿拉了上来,土头土脸趴在地上安神。
“书影。”见仁叫他,扳起他的脸捏。
“公,公子。”
书影扁扁嘴,使劲眨眼。
“怎么搞的?”见仁转头问同样惊魂未定的思月。
“刚才,刚才我们在看猴戏,一个没脸皮的痞子掐我,书影推他,他就揪书影,把他往外面抡,我以为肯定会掉下
去。”思月急喘了两口气,“啪”打在书影脑袋上,“你没脑子啊,怎么那么笨啊,躲都不会啊!”
“好了,没事就好。”见仁捉住她再要挥下的手,抬眼对周围说,“多谢各位相助。”
“幸亏这个小姑娘反应快。”
“要不是她拉了一把,小伙子铁定下去了。”
“拽的死死的,自己都差点被带走。”
旁观者七嘴八舌后,慢慢散去。
见仁扯袖子给书影思月擦了擦脸。
“两只大花猫。”他温和的斥道,“以后不准再往人堆里扎了,听见没有?——好了好了,我们回去换衣服。”
见仁一手拉起一个,悠悠走回复府。
季良和复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看得旁人心惊胆战。
季柯挥手巾赶熏人的酒气,问:“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不多。”曲达伸出指头,“三坛‘庆元红’。”
“这两个人,酒量都不高明,偏偏喝后劲最大的庆元红,至多一坛就醉死你们俩,还敢三坛。”
“我还没说完。”曲达捋捋短胡子,“是每人三坛。”
季柯怔了怔,跺脚大声叫道:“快拿解酒药来,去熬绿豆汤,快啊。”
折腾大半夜,醉得不醒人事的呼呼大睡,季柯冷了一双眼哼哼:“明天,看你们怎么难受。”
季良被送回东院,见仁听着动静站在门口问了问,偷笑的瞥了眼梦里蠕嘴的季良。
书影拨烛花,噼啪一声响。
“你还不去睡?”见仁倒了杯茶抱膝坐在太师椅上。
书影抬头嗫嚅几下,开不了口。
“遇上什么难处了?”
“公子,今天要不是思月,一定惹不出那种事。”
“你怎么能怪人家。”见仁横他一眼,“那是思月漂亮好看,才会有狗伸爪子。”
“她哪里好看?”书影嘀咕。
“你是久居其室不觉其香,不懂得珍惜。”
书影吸口气憋着,又俯下头,悄声说:“公子,一个小姑娘,哪儿来的那么大力量?开始看不见,我死命抓,以为
是其他哪个旁人,却不知道——”
“开窍啦?发觉姑娘家的好了?”见仁挑眉打趣的看他。
“才,才没有!我也是为了她才会掉下去的。”
“好吧,你们一人救对方一次,算扯平了。”
书影呆坐会儿,说:“公子,你还是睡了吧,别再喝茶了。”
“嗯,嗯。”见仁敷衍的点头。
书影暗自叹气,取过一件外袍给他披上。
“晚上还是凉的。”
“嗯。”
“要我把蜡烛灭了吗?”
“嗯。”
书影压了烛花,咬嘴往外走。
见仁叫住他:“我看她腕上青了好几圈,明天你拿药给她擦擦。”
头一次书影没有反对,应了声。
季良和复康果然从一醒来就知道今天过不舒坦了。
头疼,和怒气里的季柯。
同病相怜的两人私下一边热水敷额头一边商量要不要干脆出去躲躲。
“能躲到哪儿?全城谁不认识你。”季良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
复康趴在桌子上呻吟,须臾,偏头睁半只眼。
“几只老狐狸的宴请,你当真要去?”
“当然。”
“明知是鸿门宴,你答应的真干脆。”
“不就是想有利益大家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筹码。”
“孙家二姑娘还给你留着,顺便过去亲近亲近?”
“我谢谢孙老爷了?”季良背脊上一抖,“再如花似玉,我也消受不起。”
“是真真的花儿一样,你要便宜别人?”
“要是她爹不是吃骨头不吐渣的孙敏德,可能我会考虑。”
“话说到此,你小子究竟准备什么时候讨媳妇?安安都八岁了,过几年她就等不下去了。”
“以前玩笑话不要当真了,什么亲上加亲,姐好不容易嫁了,我才过几年舒服日子,不要再回来个和她一样的。”
“喂,你敢嫌弃我复康的女儿!”复康拍桌子站起来。
“不敢,不敢。”季良椅子腿往后一蹭,摆着手连忙撇清,“小侄女那么可爱那么天真那么天上有人间无,我喜欢
还来不及。”
复康丢给他一个“算你有良心”的眼神。
季良仰头枕着牡丹雕花,凹凸的轮廓嵌在后脑上。
“姐夫,少去点那种地方吧,别看姐姐平时大大咧咧,她心里总归是个女人。”
复康慢慢的啜口茶。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季良眯眼看他,他放下茶盏,忽而咧嘴一笑。
“你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不会不懂有些应酬是不能推的。”
“绿桥小巷里的人呢?你若是顾念着姐要瞒她,可以更彻底,但是藏一半露一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复康摇头,泄出一点疲惫,“我是真喜欢阿柯,可是,我身不由己。”
说罢,又在桌上趴下。
季良看着这个熟悉的又突然带着点陌生的人,无话可说。
第三十五章
书影总归抛不开面子,把药瓶甩在思月怀里就跑,搞着小丫头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锡惠的烟叶都送到了,曲达找来见仁一起去品评。
的确是好货。
见仁捏一张叶子,柔而韧,卷起来手感也很好。
曲达少不了借机让他卷了许多。
终于到下午可以回去的时候,见仁一道了再见就走得飞快,生怕曲达改变主意又把他叫过去。
复府宅院非常宽广,楼阁亭台重重叠叠,一树连一树,转眼又一池。
所以,见仁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天气阴沉,似要下雨的样子,他站在枝叶繁茂梨树下,戚戚然。
青灰天花锦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他本能的叫住他。
“对不起,可以问个路吗?”
青灰锦转头过来,见仁心里庆幸是认识的人,不过,看起来他气色不太好,脸色更加青白。
“复总管,在下是随季庄主而来的——”
“公子,想要去哪儿?”
暗哑干瘪的声音听几次都不讨人喜欢。
“在下想回兰苑。”
“这里是西院,到那里路途不近,请随我来。”
见仁拱手作谢,跟着他穿复廊绕曲桥。
复重生时不时压着额头揉。
“复总管头疼吗?”
“昨日贪杯,让公子见笑。”
“庄主和复老爷昨晚也醉得厉害,不知道现在好点没有。”见仁笑了一下,“大家凑一块,熬药的反省心了。”
复重生不接话,默默在前面领路。
见仁摸摸鼻子,也噤声跟着。
“公子,从这段长廊过去,便是兰苑。”
“有劳总管了。”
复重生拱拱手,从另一边离开。
“公子,你到哪儿去了?老不回来。”书影从屋里跑出来。
“药给思月了?”
“唔……唔。”
“真的有好好的给人家了?”
书影别开眼:“复夫人差人来请你过去用晚饭。”
“我刚穿了大半个宅子回来,走不动了。”见仁撇嘴进屋躺上床。
“那我去跟那边说。”
见仁闷在被褥里“嗯”了一声。
雨下了整天,见仁困坐在屋里,翻出一只香囊上下抛接。
“啪”,香囊掉在地上,背着门的见仁听见门口有低笑。
“庄主,大白天不要装鬼吓人好不好?”
“你很无聊?”
见仁捡起香囊,拍拍上面可能会有的灰尘:“本来是来玩的,下雨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等等。”季良捉过他手里东西,“这个好眼熟。”
“是吗?不知道哪里来的,压在箱底,刚翻出来。”
“这个牡丹的图案——”
“柯姐姐。”见仁指着说。
季良奇怪的看他:“你叫谁柯姐姐?”
“庄主大人的姐姐大人——是她要我这么叫的。”
季良扭头又看着香囊:“干吗突然叫她?”
“这种绣花手艺,很像她。”
“哟,看不出来,你连这个也有研究。”
“直接说我见多识广,我不会推辞的。”见仁语气很诚挚。
季良只是瞥他一眼。
“提醒了我,这似乎以前是我的。”他把香囊凑近鼻前闻了闻,“没错,是姐夫送我的朱槿牡丹香。”
“种在你院里的花?”
“第一次来这里我就觉得那花很漂亮,移回去的没一株活了,姐夫就专门找人提炼了这种香给我,聊以慰藉。”
见仁望着他,眼里闪着星星一样光彩:“复老爷,对你可真不错。”
“无锡这边,全靠他支撑了很多。”季良捏捏香囊,递给见仁,“虽然不知道怎么跑到你那里去的,不过既然是你
找到,就归你了。”
“我可不好意思收个原本送给别人的心意。”
季良上下瞅着他:“我发觉你有时候说话像和尚念经。”
“唔?”
“不知所云。”
见仁眨巴眼,手悬在半空,欲接不接。
季良一巴掌把香囊拍进他手里:“叫你拿着就拿着,他每年都送会几个过来。”
见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摸着上面精致繁丽的牡丹,每一丝上都泛着因为时间摩挲出的从容的温润。
“脸上突然黯淡干吗?”
“弃之可惜,留之无味的东西。”
季良别开头皱下眉:“你呀,脑袋里尽琢磨什么?改天送你一个新的,总行了吧?”
见仁摇摇头:“还是旧的好。”
“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想什么。”
“庄主喝茶吗?还有刚才送来的点心,是松花糕。”
见仁随手把香囊塞进袖袋里,张罗着斟茶。
“明后天,城里要来一队杂耍团,想去看不?”
“人多的地方我可不要去,才有了教训。”
季良抿口茶,问:“什么教训。”
见仁把书影思月那天的事说了,季良怔一会儿,哈哈笑出来,见仁吓了一跳,茶水流在桌面上,蜿蜒蔓延。
“臭小子,让他没大没小,报应。”
“你这话,是堂堂庄主该说出来的吗?”
“庄主也是人,惹了也有脾气,我已经好涵养的没处罚他了。”
“都是小孩子。”
见仁支肘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嘀咕,顺滑的绸缎衣料落下去,显出白皙的比普通男子偏瘦的前臂。
“你昨晚没睡好吗?”季良在眼圈下面比画,“有黑影。”
“雨很大。”
“是吗?我倒没听见。”
“庄主菩萨护体,保佑天天好睡眠。”见仁偏头又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可喜可贺呀。”
季良白他一眼不理会。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怎么也追不回来。”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