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我的沈默,景蓝发话:「到底有什么事?」
我又吸一口烟,反问他:「你对我和张沫有什么看法?」
他呆住:「为什么这么问?」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你不会。是因为你只遵照他的命令吗?那你自己实际如何想?」从十年前张沫受伤那天
起,景蓝对我的态度就有所不同,他会告诉我张沫受伤的原因,他会告诉我张沫买下我的原因,他还告诉我张沫看
到录像后的反应,他会在帮派会议上为我开口,是他自己决定的吗?还是因为他知道张沫当时宠爱我,所以才开口
。
景蓝是否知道张沫真正的想法呢?
景蓝不语,没有直接回答:「你这么晚叫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些吗?房敬童,我有时候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
「我一直以为你是对张沫最忠心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我想不止我,华泰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甚至江湖上其它帮派也如此想吧。华泰的景蓝,是张沫
的影子,他能成功,你功不可没。」
车一路开上郊区山上,我才停下。走下车,站在空荡荡的山头,看着下面广州市区灯火辉煌,这个不夜城,始终带
有一种肮脏的艳丽。
我没有转身:「为什么要出卖他?」
身后没有声音,我想我知道景蓝此刻的神色。转身,果然看到他惊诧的面孔。
「你不会为了钱而出卖华泰。」我再次陈述。
他没有否认,只是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眼神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听到我如此肯定语气,他应该也明白我握有
确凿证据,不需再辩解了。
足足三年,华泰有数不清的生意被破坏,小则几十万,多则上千万,总有其它帮派插足,断我们的财路。
张沫对这叛徒已经恨得咬牙切齿,就是查不出来。
当然查不出,找个叛徒来负责查叛徒,怎么可能找到。
华泰的景蓝,在张沫刚上位时就陪他打天下,忠心耿耿是出名的,而且不求上位,只要做个影子就心甘情愿。许多
人都羡慕张沫有个如此有能力又忠心的影子。
谁又知道,事实如何?
——叫医生马上去治疗室准备!这次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做手术!
——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包括帮派里的人,谁敢说出半个字,我绝不放过他!
——张先生!那颗子弹还在您体内啊!而且是镶在您骨头上,如果不取出来,没多久您的整个左边手臂都会报废的
!
——为什么不跟其它人说,其实你没有失宠,张先生还是时常去你房间。
——你知道张先生刚来到这房子的时候也是十五岁吗?
——别告诉张先生,他命令我们所有人永远不准再提这件事,尤其在你面前。
——这次的事,张先生和我会好好调查清楚,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不要乱说话。
我提起枪,景蓝没有反抗,也没有掏枪。
「景蓝,为了个女人和儿子,这么做值得吗?」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等待。
枪响,景蓝的身体沿着山边倒下去,我没有看,知道那颗子弹已经贯穿他心脏。
沿路开车回去。
景蓝对我从来没有那种鄙视的态度,他可能确实是冷静忠心,没有自己想法的影子。但会偷偷告诉我张沫的过去,
告诉我张沫看过录像的反映,只是为了让我知道,张沫其实在乎我。
不论事实如何,景蓝也算是间接给了我不少帮助,是华泰中少有忠心之人。
——给我泡一杯茶可以吗?
那天午后突然靠到我旁边的身影从来没有改变过,唯一惋惜得是时间永远无法回头。
其实我最不希望景蓝是背叛者。
景蓝死掉的事很快就引起争端,第二天就召开紧急帮派会议,把我扯上台面。我冷冷得抽着烟,把自己收集到的资
料扔在张沫面前。
他没有看,是其它人争相拿起来。
刚才还大声喧哗的人都陆续安静下来,小小声惊叹景蓝这三年背地里出卖华泰的证据。每个人都不停得说他们看错
人了。
只有他,一直低着头,身后少了高大的景蓝,本来不高又纤瘦的他看来更显瘦弱。
他没有抽烟,反倒看来心不在焉。
突然想到,也许景蓝的事他就早就知道了!
即使知道也不出奇,他们本来就像正反面一样,一个身体一个是影子,寸步不离,他定比我了解景蓝万千倍。
正如景蓝比我更了解他一样。
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出声呢?是故意地,还是不愿承认?
或者只是单纯怕寂寞……
「房敬童!你真是厉害啊,我们之前真是错怪你了!」
「没想到景蓝居然会做出如此事情呢!」
「就是!谁能想到啊!」
「不愧是敬童!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不同凡响!」
真糟糕!我可能做了一件错得很离谱的事!!!
我怎么会忘记,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怕寂寞。
书房独处时那么寂寞的表情,我可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心里不断摇摆不定,完全听不进旁人的赞扬和马屁,隔着其它人的笑颜,我看到他黑色瞳孔中闪烁滑落的一点儿什
么。
只是一点点,刚刚好足以让我整颗心崩溃的一点点。
突然好后悔,如果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杀景蓝就好了。
原来景蓝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可惜我知道得太迟。
「张先生!难怪您一再提拔房敬童,我们现在才了解,他确实很有能力啊!」
马屁精又转移方向了,没看到某人神色黯然,一点儿也不想理睬他们吗?
会议桌中间的华丽座位,突然黑暗下一截,我看到中间坐着个十八岁的金发少年,他俊美无双,他楚楚动人,他有
着天地动容的绝色容貌。
同时,他也孤独得难以想象……
怎么可能!!
我摇摇头,再看过去。座位上依然是那个残忍又冰寒的黑社会老大,他眼中没有任何感情。
是错觉吗?
我扭头,没有理会其它人的声声追问,离开会议室。
后来的决定,是我事后知道的,他们把我拥上台,代替景蓝。
确实,这时候除了我和田锌,帮派中已经没有其它人够资格上去。
帮派中忠心又有能力的人,除了田锌和李志遥,再没有更多了。做得黑社会,都只盼着利益和私心,绝少有忠心者
。
本来华泰是有很多的,可是因为意外和我,越来越少了。
一边冷笑他也有这一天,一边又自责把他逼入此田地。
说到底,不过是恨他与爱他的矛盾对立。
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
其实向荣也是个厉害又有手段的女人,可惜因为我和她上过床,所以他从不用她,而向荣对此也不特别追求。
向荣干脆时不时就跑到我的住处,下厨给我做菜,俨然她真是我妻子。
但我常常把她赶走。
理由和当时拒绝小原一样,我怕给她带来危险。
向荣到底不是小原,两三句话赶不走她,她自己也是个善于用枪的人。
尽管向荣多次示意,我却没有了再和她上床的意思。那张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白色大床,我始终只留给爱他的自己。
孩子气也好,天真也好,躺在床上的我除了爱他不再想更多。
这是我唯一的坚持,和当年一样。
时间仿佛不是往前走,而是不断后退。
离开得越久,越清楚记得过去和他一起的每一天。那每一句残忍的话,那每一个动作,每次的虐待暴行,都似昨天
才经历过。
我没有用过毒品,却有中毒的感觉。
而且一中就十三年,我一点儿都没有学乖,还是越踏越深。可能从我遇到他那一天起,就注定一辈子都无法戒了。
那个鬼魅般拥有天使面孔的恶魔。
够了,这出闹剧也该谢幕了!
一旦我代替景蓝,做他的私人秘书,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当年的他一样。
如果我再不杀他,将死的可能就是我。
他不会允许的,尤其是我杀死景蓝这件事。
现在他也恨我到顶点了。
第三十五节
接手景蓝的工作,二十八岁的我从一个无名的床上宠物,终于爬到他身边,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了。那些看不起我的
人,那些鄙视我的人,都转向开始讨好我,没有再提我的过往究竟如何。
这,是我要的结局吗?
那么多次杀他的机会,都无法得手,是否也只为这个结局,上天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走到这步吗?
而此时,不比过往,如果不杀他,被杀的就该是我。
别人不一定知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游戏,他清楚结局,我也清楚,诚如当年他杀死前老大一样。
我要什么时候下杀手呢?
成为他贴身秘书,我又开始经常出入他家。
什么都熟悉,就是讨厌那个总叫他「主人」的小鬼,越来越讨厌,总觉得那小鬼的叫声格外刺耳。戒夜显然也不喜
欢我,只要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就会带着掩饰不了的杀意盯着我。
那么爱他?爱到想杀了我?
真是有趣的小鬼,看戒夜的样子也不过十来二十岁,居然有双杀人的眼睛,没准会成为另一个他或者我!
兜了一个大圈,我又回到这个起点。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常要在他家陪伴他到深夜,无法回家休息,就只能留宿他家。然而我本来的房间,他给了戒夜
。
我是有那么一点儿失落,我本以为那个房间永远只属于我。
还是戒夜比我更特别
我可以自由出入三楼了,但没有特别骄傲,又不是第一次上来。
没接手前都不知道,原来的景蓝负责的工作是如此繁琐复杂,刚上任我忙得头昏脑涨。每天连三小时都睡不到,我
不断处理着帮派和公司的大小事宜。
爬到他身边,才清楚知道景蓝何以为他的影子。
每一个简单动作,都代表了他的想法,我想这是他和景蓝之间的默契。他说话从来不说全,有时候连半句都说不到
,后面只有意会。
景蓝足足在他身边十六年!
然而,正因为他还没有习惯身边少了景蓝的感觉,他也第一次发现其实我很了解他。
如果是其它人,真的很难短时间跟上他办事的方式节奏,可是我在他身边太久了,只是一举手一颦眉,我就领会到
他心中是喜是怒。
还有日常生活习惯,什么时候习惯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没有任何人教,我配合得完美无缺。
他有时也别有所思得盯着我。
我猛然想到,他会否发现其实我是爱他的?
试问除了景蓝有谁可以了解他到如斯地步?
虽然,我只是单纯不服输,不想承认自己不如景蓝而已。
跟在他身边,我要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不但要反应够快,了解他的习性,代为处理黑白两道事务,连他的生活起
居和安全都要照顾得天衣无缝。
一次有人暗杀,我几乎是本能得用身体挡住子弹。
不!!我不允许任何人杀死他!!
我要亲手杀了他!
子弹射入左手臂,我没理会,右手抽出枪立刻把对方解决了。
红色液体从手臂里流出。陪他上车后,我才撕开衣服简单包扎一下了事。
我越来越像他了,身上的伤疤日渐增多,手指也变得粗糙,中指和手腕部分因为长期练枪留下厚厚的老茧。
我很喜欢那些茧,看到这些痕迹,我才能安心。
我要相信,我和他以前是一样的,所以,我一定也可以杀死他。
他看到我肩膀上血流不断,突然吩咐其它人拿来医疗用具,亲手帮我疗伤。
我拒绝,毕竟他的时间宝贵,之后还有重要的会议。可是他用命令口气禁止我反抗:「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好象
我还是他饲养的宠物,而非他的秘书。
他还在乎我吗?
我以为,他已经恨我入骨,又有了戒夜,只想杀掉我。
我真的很喜欢他那句话,突然扬起奇怪的愿望,希望他能一辈子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果然不正常,以前不被他当人看时,只想和他对等;现在有地位了,又想听回他那种没有感情的命令口吻。
我没有把受伤的事情放在心上,继续工作,晚上又陪伴他左右。最近因为公司有许多业务,常常工作到凌晨,有时
候他睡了,我还不能睡。
才三点多,我居然觉得头很重。我明明可以熬三、四个通宵的,可能因为今天受伤。
「累了吗?」他也发觉到我的失神。
「没有。」我固执得否认,可是眼前的影像却似与我做对,不断摇晃。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你的伤口还没有好。」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此刻我似乎快要昏倒了。我橕着走到沙发边:「那我睡两小时,一会儿叫醒我。」还有很多工
作,我不能放任自己太轻松。
他答应,继续埋头工作。我倒在他书房沙发上,闭目休息,很快陷入沉睡。
其实手臂火烧般疼痛,可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我以为自己可以橕住。
什么痛我没吃过,这么一点儿小意思根本不算什么!
睡梦中想起他似乎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究竟何时却想不起来,过往似昨天才面对的画面,有时侯却像轮换前的记
忆。
然而,我这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不是在书房沙发上,而是一张黑色双人大床。
是他的床!
我马上清醒,手上感觉不太一样,抬起看到手上伤口换了新绷带,而旁边地板扔着一堆染血的旧绷带。
难怪那么痛,原来伤口裂开了我还不知道!
床上还有一个人。他睡在旁边,连衣服都没有脱,看来已经累得不行了。
脸上尽是憔悴神色。最近他都睡得不好,我知道。
看着他无防备的睡脸,我突然想问问他,在戒夜面前,在景蓝面前,他能如此熟睡吗?
他说过,只在我面前睡,还记得那个承诺吗?
他,应该还记得吧——所以现在才能睡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抬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脸。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白晰细腻的肌肤使他看来还相当年少,但也不再完美。他老了,
就和我已失去年少的美貌和轻狂一样。
一次就好,就当我做白日梦,好想看看我们到老会是什么样,撇去所有虚假的俊美外表,撇去所有身为掌权者的霸
道和意气用事,单纯得坐在一起,谈谈那些我们都不曾有过的天真梦想,看日出日落。
嘴脚扬起苦笑,这梦未免太理想太天真了!
我们是黑社会啊,杀了那么多人走到这步,才说想什么都不要,怎么可能!我确实不在意那些繁华盛世,可是他呢
?他放不下得,那些是他生存的证明,是他地位的证明。
我们的未来都一样,只有地狱,才是最好归宿。
手指轻扶过他薄薄的唇,他高挺的鼻子,他细长的眼睫毛……
眼睫毛动一下,他张开眼盯着我,身子没有动。
我被吓一跳,他是什么时候醒的?难道我刚才抚摸他的脸,他全知道?
别……别被发现!
我掩饰了十一年的真心,我堆砌起所有虚伪只为隐瞒住的最后一寸角落,我不要在这时候被揭穿!!
如果被他知道我爱他,就连我最后勉强维持住的自尊都会摔得粉碎。
「啊……!」
他猛然张嘴,咬住我来不及收起的手指,又痛又麻!
身体本能得起反应,仿佛在提醒我有多爱他!
我忙抽回手,别过头:「抱歉,我睡过头了!我现在就起来。」
我爬下床,想逃离,却被一股力量从后面抱住,然后,身体往后倒。
平躺于床上,他从上面欺身过来,吻住我。
阔别了两年多的吻,我觉得那么怀念,本能得配合他。很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吻我,为什么没有叫醒我,为什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