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蛮短流长众说纷纭,皇后落雪丢足了面子。
可惜,没人看见她晚宴后气绿了一张俏脸的尊荣。
另一方面,当如彦被烨帝带回如彦阁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战战兢兢地用了晚膳,始终不敢睁眼回视对方的如彦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烨帝不是傻子,没必要白养他这个没用的和尚那么久。
如彦也不是笨蛋,他当然知道烨帝眼中一天热比一天的火焰是什么。
只是……他是出家人哪!
他先是和尚,再是男人,纵然有欲念,也必先斩草除根,永诀后患。
烨帝不同,他先是帝王,还是帝王,就算有顾虑,也不会顾虑太久。
真的躲不过了吗?
这时,如彦第一个想到的是遗霜的温柔笑靥。
时常鼓励他的、时常安慰他的、美丽的笑脸。
这样可人的女子,是适合让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遗霜,我现在该怎么办?如彦这样看向一旁的女子。
慌乱的心,没发觉另一边眯起的危险视线。
收到求救信号的遗霜,依旧回以鼓励的笑。
她只能在心里骂自己虚伪,恨自己无能。
在这里,烨帝的意愿是谁也无法违逆的。
红帐在眼前落下,帐外的烛光一一熄灭。
月光透过头顶的天窗射了进来,很柔和。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色。
仰卧在床上,如彦只觉得周围一片寂静。
望着他的,是一双幽深发亮的眼眸,犹如暗夜的湖水,涟漪点点。
没有风,那湖水浮动了。
闭上眼,那热气贴近了。
这就是吻吗?
如此轻柔,如此诱惑。
羽烨俯身,采掘渴望已久的蜜。
唇间依旧是甜,可那甜却静得不像是吻。
用尽了力气,可对方丝毫没有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应?”离开的唇,痛苦的视线。
如彦静静地等待魔鬼的审判,不反抗,不回应,怀着惧意的眼,不敢再合上。
“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朕靠你越近,却反而觉得你离我越远?!”积压已久的疑云终于化作雨露,飘荡在眼前。
这是他的兰花,他的清泉,可为什么那清澈的眼眸丝毫也映不出他的影子?
因为他太污秽,所以入不了他的眼吗?
“如彦在想陛下,想陛下为什么任由北方的贼寇肆虐边境?想陛下为什么不给南方干旱的土地开仓放粮?”将恐惧藏于内心,如彦努力保持平静。
清亮的视线里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把朕放在眼里?”羽烨只觉得荒谬。
他的玩物,竟然从来都没把他放在眼里,整天只想着天下,想着他可笑的理想,这简直是荒谬致极!
清亮的眸光略微闪动,面对眼前的质问,如彦无话可说。
“你以为朕会容忍你多久?”嗜血的眼眸染上肃杀之气。
强硬的手指捏住脆弱的下颌,强迫交叠的视线在千分之一的误差距离错过交合的时机。
“如彦不敢‘以为’,如彦只希望陛下爱民如子,以德服人,以仁爱治天下!”清脆的声音隐忍了颤抖,却丝毫不显弱势。
下巴好痛,这个男人的杀机又起了!
强硬的压迫感,好可怕……可他不能退缩,为了天下苍生!
僵硬的暗色忽然化作邪恶的欲念。
羽烨笑了,邪邪地笑了。
微启的唇角,染不上笑意的眼瞳,冷硬如寒冰。
散落的几屡长发滑落下来,触到苍白的面颊上。
那个男人的魅力,在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四射。
如彦见过这个笑容,就在那个血光冲天的夜晚。
仿佛天然的发光体,迷惑逐光的飞蛾扑火而至。
仿佛嗜血的野性兽,在吞噬之前玩弄活的猎物。
“你想拿自己的身体交换朕的天下吗?”邪恶的笑容发光了。
“你以为自己有资本可以和朕交换条件吗?”邪恶的目光眯起了。
笑话!
他一开始就是他的人,不论他是什么,他第一眼就要定了这抹纯净的灵魂。
可这灵魂太纯净了,净到几乎掩盖了他的本性!
多少个夜晚,强忍这甜美诱惑的吸引?
多少回伸出手,停留在最后的距离外?
多少次,那天真纯净的笑容总是笑给别人?
是月杀,是遗霜,是花,是草,甚至是一只该死的猫!
为什么不是他?
为什么看着他的目光总藏着忧伤与恐惧?
为什么那清澈的眸子总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的玩物,他放纵他太久了!
今夜,他要让他知道——
他是他的,他的身体,他的一切!
“对不起……”直觉地道歉,因为那染血的眼眸里流露出痛苦的痕迹。
不忍伤害一花一草的如彦怎见得这个拥有天下、尊贵高傲的男人受伤?
纵然是嗜杀无数,纵然是残酷无情,纯净的心却始终相信他也在受害。
然,天真的纯洁,怎堪红尘俗事翻滚?
如彦把自己的爱平等地分给天地之间的万物。
这样深陷红尘的贪恋,是不是不配再做和尚?
清澄的眼眸湿润了。
冰冷的眼眸起火了。
冰冷的火焰,竟和热烈一样烫人。
如彦闭上眼睛,等待最终的判决。
忽然一阵冷风席卷,身上的压力凭空消失。
眼睫抬起的瞬间,脸上滑落了湿热的痕迹。
如彦抱紧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不住地抖。
他走了?就这样走了?
不,他还会再回来的!
今夜,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逃!趁现在的空隙,立刻逃得远远的!
这个恐怖的地方,只想立刻离开,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遗霜,对了,现在去找遗霜,然后一起逃走!
哪怕天涯海角,只要有遗霜在身边,他想他就可以幸福!
如彦,你疯了?!
难道你忘了你的理想和使命了吗?
你忘了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了吗?
天下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一个凡人!凡人的本能就是生存!
如果现在不逃离那个嗜血的男人,生存将会是奢望。
警钟四起,本能想逃;伪装崩溃,天地失色。
逃吧,如彦,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现实的!
不要,如果连他也逃了,那天下苍生谁来怜惜?谁来救赎?!
逃吧!
不!
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在本能的控制下,双脚飞奔至门口。
敞开的门,忽然呈现的夜色。
满园的梅花已谢,馨香的梦想已破。
从今以后,这世上的红艳就只能冒着血的腥味吗?
惊慌转头,左边是熟悉的脸孔。
遗霜!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他的眼眸尽是不忍与悲哀。
曾经的温柔,仿佛在风里碎了。
“想逃吗?”比夜更冷的声音自右方响起。
如彦无声地送给遗霜最后的礼物,纯净的笑容似含着爱恋。
再回头时,右边的羽烨只看见一片平静的清澄。
如水的眸光,依旧映不出他的影子,只映出他手中的锁链。
“可惜已经晚了,你再也逃不出朕的手心了!”
遗霜亲眼看见如彦最后的眼神。
亲眼看见那门,被重重地合上。
冰冷的判决,撕破夜空的寂静。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平静的夜。
·七·
梦想被撕碎了。
他以为他可以坚强。
可当那恐惧真正化作现实时,他才发觉自己心中的脆弱。
原来,人都是这般脆弱。
如风中花,水中月,一触即逝。
羽烨不是人,如彦第二次这样想到。
连信仰,也模糊了。
整整三天,如彦阁大门紧闭。
遗霜守在侵室外面寸步不离。
那扇自她眼前合上的门,仍旧紧紧地闭着。
送食物进去的时候,也只看到大红的床幔。
开始时,会听见铿锵的声音,混杂撕裂的呐喊。
渐渐的,变得安静,静得可怕,就像死了一样。
黑夜里,总看见月光的碎片,在屋顶上飘荡着。
月杀,你和我一样吗?为什么不去救如彦?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救如彦的!
她这样看向那雕象般美丽的影子,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第四天,烨帝终于迈出那扇门的时候,遗霜只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仿佛等得天也荒了,盼得地也老了。
烨帝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冷冷的丢下一句:“收拾干净!”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初升的晨光里。
光鲜的龙袍,穿在那个挺拔的腰身上,那么耀眼,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跟随那光芒离去的,是白衣的男子。
月光的碎片,只能随着他的王晃动。
在离开遗霜的视线范围之前,月杀回了头。
那静止的银色仿佛在赎罪。
可惜阳光太耀眼,距离太远,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立刻奔进那敞开的门里。
眼前是终生难忘的景象。
“如彦!”凄楚的声音惊动满园鸟兽。
少年静静地爬在床上,手脚被依旧缠着的锁链勒出触目惊心的淤痕。
脸埋在凌乱床被里,污秽的周身,散落着一些空药瓶和断裂的绳索。
白皙的肌理几乎失了血色,赤裸着,浑身粘腻,零散地遍布了伤痕。
银叶金脉,红艳的花朵,被苍白的底色映衬得娇艳欲滴。
还活着吗?没有呼吸的话,那背上的兰花为何如此艳丽?
遗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彦……”小心地抱起如彦的头,不敢碰他的身体,怕弄疼他的伤口。
“遗……霜……”虚弱地回应,半合的眼眸依旧清澈如水。
他没有。
他没有屈服。
他没有在他诱惑他的时候低头。
他没有在他撩拨他的时候回应。
他没有在他啃食他的时候迷失。
他没有在他勒紧他的时候求饶。
他没有在他撕裂他的时候哭喊。
他没有在他药禁他的时候发狂。
即使,他几乎疯了……
脆弱的清澈,几乎全都碎了。
张开的唇,什么也说不出口。
“别说了,如彦,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遗霜献出最温暖的拥抱,最轻柔的爱抚。
好柔软,好温柔,女人的胸膛,永远是这么诱人。
遗霜的身上,永远是这么馨香。
就让他暂时拥有这份馨香,可以吗?
昏迷前,如彦只留下一脸令人心疼的苦涩。
“如彦……”
悲鸣声不绝如耳,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了。
窗外一轮红日东升。
春的脚步,匆匆了。
高烧,呕吐,恶梦。
日出,日落,黑夜。
他差点玩坏了他的玩物!
砸碎殿内所有能砸的东西。
撕裂身边所有能撕的物品。
他不是他的烨,受不起他的爱恋!
可迷失的记忆,总在慌乱中抬头。
为什么会失控?为什么会放不开?
几乎是欲罢不能的迷恋!
男人,女人,从来没有哪个人能令他用心至此!
只是刚刚尝到新鲜罢了,日子久了自然会腻的。
会吗?
不会吗?
他不知道!
讨厌这种失控!
讨厌这样的反常!
讨厌这如此厌自己的感觉!
看见了他的泪,逼出了他的欲望。
粉碎了他的梦,撕裂了他的身体。
可心却没有得到满足。
贪婪的心,不知所求的寥寂。
烨,如果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不要杀人——你也对我说过这句话对吗?我的烨?
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烨之外的任何人啊!
可恶!
乱了,一切都乱了。
真正占有如彦之后。
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烨?清泉?救赎?
如彦?替身?臣服?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在疯狂地强占如彦之后。
可那清泉,像烨的清泉,清澈依然。
沾污不了的纯净,破坏不了的坚强。
他想要,想占有,想要真正的拥有!
要如何?如何才能使那清澈的眸光里映出他的影子?
“心醉心碎的时候,眼睛里会映出爱人的影子,因为深爱的人是活在心中的。”
轻柔的声音,伴着月华的碎片映入眼帘。
心被那些漂浮在半空的简单文字刺穿了。
“你的眼里有我,是因为爱我吗?”羽烨收敛起眼中的悲哀。
凌厉的探寻,换来的却是对方柔软的笑。
“是啊,我的王,我当然爱您!”月杀柔柔地笑了,“魔兽的忠诚与臣服是以爱为基石的,所以才可以保持一生不变。”
那笑容很干净,那银发的男子很少笑得如此毫无防备。
“爱是什么?”隐痛的黑眸,寒冰龟裂了。
“爱就是想要永远守着对方的感觉……”月杀把无法再伪装成冷漠的痛苦拥进怀中,紧紧抱住。
“即使您心中没有我,我依然爱您,依然希望您幸福。”
有一种追随,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承诺。
有一种情宜,超越了性别,超越了爱情。
仿佛孳生了天地万物的爱,蕴含着无边无际的力量。
在初见的那一刹那,心已然陷落,纵然是万劫不复。
“月杀,朕心中有你。”他用的是“朕”,不再是“我”。
君臣身份已定,勿庸置疑。
“我的王,有这句话,月杀已心满意足!”依旧是笑,只在这个男人面前展露的柔软侧影。
“为什么如此容易满足?”羽烨抓起那抹月光的碎片,凑近的探寻,邪恶的气息。
多少人贪图权势富贵?
多少人想夺走他手中的大羽江山?
可为什么这个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谎的男人却只要一句话就能满足?
“因为您是我的王,是我选择的追随。”
他的王,他的选择,哪怕只是人间一世的追随。
沉静的白衣,盈盈的银光,流泻着温暖的光芒。
即使带着疤,也丝毫不减损那银色的美丽,仿佛充满魔力。
没错,他差点忘了,月杀本来就是魔物,一只美得不可方物的魔兽!
“你真美!”带着叹息,有力的长臂缠上白色的腰肢。
月杀只是笑,笑得连月光都失了色,躲进云的背后。
“美得就像银色的莲花……”轻柔的吻,印在那天然的疤上。
心中浮现的,是另一朵红艳的午夜幽兰,已及掩饰在那抹艳丽下面的伤痕。
“如彦?”惊喜的声音换来颤动眼睫的掀起。
昏迷数日之后,如彦第一次看见春日的阳光。
透过头顶的天窗,穿过纱帐,变得柔软轻盈。
是如彦阁吗?那个他永远也不想再待的地方?
可惜他的存在太渺小,可惜他的永远太可笑。
经历精神与肉体的崩溃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他不知道。
“如彦,你认得我吗?我是遗霜啊!”
这声音真好听,这笑容好美丽。
“遗……遗霜……”
他……还活着。
活着……就是希望?
“如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遗霜几乎热泪盈眶了,“烨帝已经下令派月杀将军去剿杀北方的贼寇了,还有大批的救济粮也已经运往南方的灾荒之地了!如彦,你听到没有?”
“不要杀死那些贼寇,能有口饭吃的人不会去当贼……”如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吗?
不是梦吗?
这算什么?
蹂躏之后的补偿?
烨帝太了解他,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
然后呢?他还有什么可以献祭给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
“遗霜……”这阳光如此温柔,好不真实。
“什么?”
“遗霜,如果有来生,我不做和尚,你做我的女人好吗?”
“如彦?”
“好吗?我喜欢你,遗霜……”
纯净的笑,比从前更清澈的眼眸。
静默,温柔聪慧的女子,从惊讶到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