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万料不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竟会如此之大──你不让我离开阿峰也就是了,居然还怕我伤了他的心?
把满心的愕然收进淡淡一笑,杜青染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莉莉安,想不到你……还真是个好母亲!”
没有说出的话是:你今天办这个party,除了向你的圈子隆重推出阿峰,动机应该还包括把我和阿峰的关系宣扬出
去、封住我的退路吧?不过终是没有讲出来──有些话,讲出来就没意思了。
莉莉安了然地笑了笑,重新变回那个神彩飞扬的女巫:“青染你不用恭维我,我一直都是个很糟糕的母亲,我自己
清楚得很。不过我虽然是个很糟糕的母亲,却也是个最让人头痛的敌人。”
“敌人?谁是你的敌人?”说这话的是卡里诺,他的身形恰在这时出现在了楼梯口,问完莉莉安又用笑脸对上杜青
染,“我可不是偷听狂啊!”
卡里诺是意大利裔,六十出头,高大的身材有些偏胖,头顶上的那几根头发堪比“三毛”,不过人很精神,十足一
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模样。
“卡里,”莉莉安起身主动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怎么上来了?”
“甜心,来找你啊!”老男人打情骂俏不减当年,拍拍莉莉安的手,“我得跟欧洲那边的几个商务伙伴联系一下。
”
今天下午他还在西雅图开会,为了讨莉莉安欢心,黄昏时候死活赶了过来。他在圣巴巴拉没有置产业,莉莉安为了
表彰他的捧场,主动把主卧的一半让给了他──她那间主卧大得可以开party,说是个套间更准确。
在听到卡里诺脚步声的那一刹那,杜青染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落地钟,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面含微笑地
迎了上去:“今天可是周末啊,周末大老板还要加班?”
卡里诺拍了杜青染肩头一掌,对于这个英气中透着精明的年轻人,他也蛮喜欢:“杜先生,这就是大老板的麻烦,
你们一下班就是自由身,可是公司就是我们的身家,我们这些老板身不由己啊。”
杜青染作沉思状,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一本正经的道:“请你告诉我,董事长先生,既然是桩苦差事,为什么人
人都梦想着当老板?”
董事长先生仰天长叹:“这就是隔壁人家草更绿啊!”
“老卡里,你得了吧,隔壁的人进你家难,你要去隔壁还不容易?他家的草要真的更绿,你还守着你家干啥?”
“对呀,莉莉安,我正想提议我跟卡里诺先生交换一下位置,如此一来,我们就都对自家的草满意了。”
……
三个人在楼梯边谈笑正欢,莉莉安突然望向卡里诺身后,关切地寻问:“Jason,你不舒服吗?”
原来是林峰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走廊上的地毯又厚又软,完全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脸色有点苍白,人也不太精
神,倒真有那么一丁点病容,不过算不得严重。
“没关系,可能有点受凉,吃了药好多了。”
“生病了啊?那就早点休息吧。”旁边两人还没出声,卡里诺抢先当起了慈祥长者。
“谢谢,我会当心的。”林峰礼貌地道谢,神情温良谦逊,笑容里却没啥神彩,直看得老卡里暗地里感叹不己──
一点也没他老娘的亮眼!他却不知道,同样一幅画面,旁边的莉莉安却给看得郁闷不已:你倒会装,跟我在一起的
时候,哪有这么乖?
这之后卡里诺上楼,莉莉安又嘱咐了林峰两句,下楼应酬客人去了。
待二人一离开,杜青染立即小声问林峰,言有所指:“出了什么事?”
林峰也仿佛话里有话:“不是什么大事,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感觉不对。”
“不对?”
林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恼火地摇摇头:“说不上,就是老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跟着我。另外,”
他把嘴唇凑近杜青染的耳朵,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没收到丹尼的信号。”
(三)发了疯的法拉利
贯穿整个圣巴巴拉城的State大道,在闹市区那一段别有情致。
道中央铺着有轨电车的轨道,道两边种着齐齐整整的棕榈树,两旁的商店多是红顶白墙的地中海式和西班牙殖民地
式建筑,人行道干净宽敞花团锦簇,十步间必有一张清清爽爽的座椅供行人休憩。漫步街上,流浪艺人的琴声悠扬
,露天座里的咖啡飘着香……这样一条优闲慵懒的长街,似乎就连空气,都散发着无处不在的浪漫气息,有旅行者
把它评为全美国最美丽的闹市区,不无道理。
圣巴巴拉无寒冬也无酷暑,七月早上的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暖意融融。好命的杜青染和林峰此时就正坐在这条美
丽林荫道旁的露天座位上,一面享受着温暖阳光,一面喝着咖啡吃着简单的早餐。
今天是星期一,已经过了十点钟,上班的人流早已经散去,这家小店的露天座位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若不是旁
边人行道上那个流浪艺人弄出来的提琴声,还有从转角那边传过来的穿流不息的汽车声音,真有种身在小镇的错觉
。
不过,当丹尼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的时候,错觉立即变成了警觉。
今天的丹尼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只见他步履匆匆面目肃然,招
牌似的懒散连丝影子都找不到!
只看了丹尼一眼,林峰立即把目光转向杜青染,含笑道:“原来我们真的有麻烦了。”
──周末Party上东西到手之后,应该取走东西的丹尼却一直没有露面,再加上林峰的奇怪感觉,两个人一直都在
担心。
现在看到丹尼以这样一副面孔出现,已经很清楚了。
轻声说完话,林峰抬手去拿桌子中央装着奶的小杯子,动作中透出优良的教养,只是袖子拂过时,“碰巧”带翻了
面前的咖啡,黑色的液体立即顺着桌布流下,林峰收腿不及,有几滴咖啡滑落到了他浅米色的裤子上边……
从他伸手到咖啡溅身,一切都非常自然,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有喝清咖啡的习惯、根本不用往咖啡里加奶的话,就连
杜青染也断然看不出半点破绽。
小店里一阵兵慌马乱,等侍者收拾好桌子,重新换上一杯新咖啡,丹尼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下个街区的转角──经
过他们桌子的时候,他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从齐腰高的栅栏外边好奇地瞄了几眼,很快离开。
侍者收拾完毕回到店里,临去前对林峰道:“可惜了,Dolce & Gabbana
今年的最新款。”语气非常惋惜,不过眼睛里面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看有钱人遇到倒霉事,穷人难免幸灾乐祸。
只不过,就连杜青染都没有注意到,他拿走的那杯咖啡里面已经被林峰加入了很特别的“调料”──在打翻咖啡的
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不着痕迹地从林峰袖子滑进杯里,天衣无缝得来就算是摄像机也拍不到半丝疑点。
林峰等侍者一走,立即握上杜青染的手,急急地说:“青,听我说,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是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
话音嘎然而止,止住的原因,是桌前多了个中年男人。
男人对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视而不见,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先生们,早上好啊。”边说边拉了椅子坐下。
两只手松开,杜青染不悦地看起来人:“先生你看,这里有很多空座,我们好象不认识你,不方便坐一张桌子吧?
”
中年男人的微笑不变:“我只是个传话的信使,不会占用二位太多时间。”边说边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本递给
林峰。
林峰打开看了看,不动声色地退还回去:“原来是FBI探员,失敬了……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事,惹上了联帮调查
局?”
“我说了,我只负责传话,别的事,就不是我的职责了。”
林峰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和FBI共进早餐,倒也难得。”
“早餐就免了,我们老板要我转达他对二位的敬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想请二位过去坐坐。”
林峰和杜青染对视一眼,转回头惊奇地看向这位不速之客:“你们老板认识我们吗?”
“很快就会认识了。”
“既然现在还不认识,我们可以拒绝吗?”
侍者这时推门出来,大慨是想问中年男子要不要点菜,看男子冲他摆摆手,很识趣地退了回去。
待餐厅门关好,男子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二位当然可以拒绝,至于拒绝后会发生什么事,就不是我知道的了
。”
说到此,把上身探向桌子中央:“再说了,对于我们老板的提议,难道二位就一点也不好奇?”
林峰再次与杜青染对视一眼,一直没作声的杜青染这时突然抢在他前面开了口:“Jason,我倒是很想去见识一下
。FBI只在电影上见到过,没想到还有机会和FBI的探员说话,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美国一趟。”
如他所愿,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和好几个FBI探员说过话了。
从那栋位于不起眼小街的不起眼别墅中出来,阳光依旧明媚,海风仍然温柔,只是林峰的心情,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果说毕业Party上他还只有被偷窥的第六感的话,那么等到Party结束时,已经可以肯定有地方出了差错──原本
应该等在外边取走记忆卡的丹尼,不但没有现身还连个信号也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匆匆赶到冲浪处,丹尼仍是踪影全无。几天以来,他们一直以冲浪为幌子,天天一大早在小艇上碰头
商量细节,而整整一个周末,两天时间,他们联系不到丹尼。
于是今天一大早,启动了只在最糟情况下才动用的方案──到那家位于State大道上的餐厅守株待免。那家餐厅的
东家是一个退出江湖的朋友,而那个侍者,也是圈中人。
丹尼今天总算现身了,只是在看到丹尼的那一刻,林峰就明白不只是他,就连丹尼也被盯上了。好在丹尼不象他,
居无定所,就凭几个FBI想要抓住他,几近妄想。当即毫不犹豫地打翻咖啡,一来是暗示丹尼他们也遇到了麻烦,
让他赶快离开,二来更是为了扔掉罪证──那个复制储存了卡里诺电脑中的商业机密的记忆卡,丹尼能够取走最好
,取不走的话,就由侍者见机处理掉,怎么也好过落到敌人手里。
尽管做了这一系列的防犯,在刚刚的谈判中,面对FBI旧金山地区主管商业罪案的负责人内森的讹诈,他仍旧不得
不签下那个城下之盟──他的第六感没有骗他,周末Party上,在他进入卡里诺房间偷文件的时候,确实被人盯梢
了。事实上,不但被盯了梢,贡宦剂讼瘛?
录像他不怕,大不了上法庭,商业罪案量刑不重,而且FBI的录像未必合法,他的胜算很大。可是万料不到,内森
根本没想过要把他送上法庭,相反的,他以向卡里诺泄露他的机密被偷相威胁,而卡里诺,竟然一直与黑帮有勾结
,并不是个正经商人!
其实就算是黑帮也没啥大不了的,要战胜黑帮固然是天方夜谭──连政府都做不到的事,林峰他们至多也就是喜欢
单打独斗的浪子游侠,又不是坐了飞船进入地球的外星超人,哪里敢与黑帮单挑?但是最起码,茫茫人海中玩个失
踪游戏什么的,还难不到他。除非卡里诺不计代价一定要抓到他,世界这么大,改头换面悠哉游哉四处漂荡过三年
五载也不是不可能。
问题是,他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牵无挂孤身走天涯的小小少年了。诚然他可以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杜青染呢?难
道也逼着他抛下父母亲人,一去永不回?何况逃亡这种事远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被抓住的慨
率比他一个人要大出好几倍,更不要说杜青染不象他们,公子哥的他,能抗得下逃亡路上的种种艰辛?
于是只好“签约”。那个迫于无奈不得不成交的“交易”,很头痛,而头痛中的头痛,是把杜青染也拉了进来──
这一年半以来,杜青染跟着他和丹尼学了不少东西,只是要在FBI和黑社会的夹缝中讨生活,连他自己都没有八十
分的把握,何况是这个含着金匙出生的大少爷……
林峰越想越烦,心烦意乱下在街上乱兜了无数个圈子,最后把那辆漂亮的红色敞蓬法拉利开到一处海边观景点停下
。
这处景点在一块平缓的山坡之上,山坡在海边突然中止,仿佛被一柄巨大的利剑劈断,变成一块高高的断崖,足足
高出海面二、三十米。崖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坪,绿草如茵花木扶疏,衬着头顶的蓝天脚下的大海,尚未走近,已觉
心旷神怡。
因为不是周日的缘故,崖上看不到几个游人。
下车走到草坪的边沿,林峰盘腿坐到草地上,闷声不响地呆望起崖下的宝蓝色大海。
杜青染陪在他身边,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他看着的,是草坪外的那圈野草──在悬崖的边沿,数米宽的一圈狭长地
带,长满了自生自灭的野草,一尺多高的草丛中,遍布着黄白两色的无名小花,正自由自在地摇曳在七月的海风中
。与身下经过精心打理的草坪相比,它们算不得漂亮,却多了种让人羡慕的无拘无束和极其茂盛的生命力……
很奇怪,与林峰完全不同,刚刚跟内森的那番几乎可以用剑拔驽张来形容的对话,并没有在他心底留下多少阴影,
他现在居然还有心情闲看落花坐听潮起。
──该来的,总会来,不是有人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吗!
杜青染甚至怀疑是不是潜意识里边,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刚刚得知林峰的职业那阵子,他也想过劝说林峰改行,他当时的想法是:实在不能适应这个社会,就当个游手好闲
的公子哥算了,反正就算没有莉莉安那层关系,自己也养得活这个喜欢研究东方文化的迷人家伙,谁叫他是自己的
克星呢,认栽吧!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林峰之所以为林峰,并不是因为他在东方文化上的
造诣,而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自由得象天上的流云,生命力强悍得来如同路边的杂草……这
才是真正的林峰,这才是林峰的魅力所在!无法想象,一个被定住了的呆板云块、或者一块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草
地,还能不能吸引自己?
──算了,天堂也好地狱也罢,有他陪在身边就好,直到……自己厌倦了的那一天!
那一天,遥遥无期。
不知不觉中,反倒是他这个世人眼里的青年才俊,一天一天渐渐溶进了林峰那个独具魅力的生活圈子……
两个人足足坐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林峰没有开口讲过一个字。最后,象是终于下了决心,林峰缓缓开口:“
青,你回中国去吧。”
“为什么?”杜青染的语调很平淡,没有惊讶更没有怒气。
“这里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扯不到你身上,你先回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就过去找你。”想了想,又加上
一句,“用不了多少时间的,青你相信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