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色看了看体温计上的示数--39.5℃!
我真的打心底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和着半杯凉开水吞下两片退烧药,我又陷进了半梦半醒的睡眠之中。
"公子,公子,该起来了!"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在摇着自己。
"公子,公子,快起来好吗?"--"公子"吗?好古典的称呼,自从祖家的老仆人退休后,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
了。
在发烧和药物的双重压迫下,我好不容易勉强睁开了眼睛。
碧绿的唐缎花染短裙,绿底金纹的小褂,手里打着一盏发着幽幽亮光的灯笼......还有,那张古典景致的脸
庞......是她!?
"公子,你终于醒了!"早上所见的小女孩现在正站在我面前,露出清澈如露的微笑,"请跟我来,小姐已经等您很
久了呢!"
等我很久?......我有和谁约定过要见面么?
"公子,快跟我来嘛!"小小的手拉住我的因发烧而变得格外冰冷的手,却依然令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果然,她是只应该存在背荫处的彼岸住民。
"请跟我来,"小女孩拉起我的手,引导似地让我从床上坐起身来。
女孩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黑夜中却格外清晰,声音如同暖玉化在空气之中,竟有种萦徊不散的感觉。
......即使这样,大家好像都没有被小女孩的声音吵醒呢......
果然,耳边隐约可以听到侺明和肜平平稳安静的呼吸声,连平常睡得很浅的旋,今夜也似乎睡得格外深沉。
"公子,这边请。"等我注意到时,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下了床,正跟着小女孩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踩在地板上的脚,没有半点知觉,在走路的,好像根本不是自己!
我想停下脚步,也想高声大叫,但是高烧的昏厥感却如同海浪拍打沙滩般一波一波袭来,阻断我的一切念头,只
能勉强感觉到身体早已再也不受思维控制......
......我现在的体验,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经常提到的,所谓牵魂呢?......
奇怪,明明是只走了很短一段路而已,可是当我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刚才所住的旅馆了。举目所见的,只有茫
茫如幕的厚重夜色中,挂在天边的大得诡异的月亮,白如银盘。脚下,一条仿佛鬼物所走的冥道般的,被小女孩
手中的灯笼照得发白的蜿蜒小径,曲曲折折通向不确定的未来
......已经,无法回头了呢!
"公子,外面夜凉,请披上外衣。"女孩将一件轻薄的织物披在我身上。
轻柔的绸缎质感,灯笼的晃动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辨的白得发亮的颜色,金色的刺绣细致地描摹出一束一束吐蕊
的苇花,风一吹便猎猎作声的广摆古韵......
嗯,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呢......与这件外褂极其相似的描述......
银月,苍绢,小女孩晶莹透明的清澈笑容......我像是迷失在一个盛夏的旖逦梦境之中,而长夜,却还沉醉未
醒......
什么时候,身边开始闪烁出一点一点萤火飞舞的细碎光芒,像月夜不知所措的寂寞魂魄,追随着冥灯的苍冷幽光
,闪闪飞进视野的纵深之处......
月色如水,冷萤如星......
"公子,我们到了。"小女孩伸手向前方一引,无数萤火虫闪烁飘忽的荧光便让路般四散开来......
我顺着女孩的指示看过去,前方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娉婷身影。
凝霜的雪肌、逶地的黑发、如星的晴眸、莲步轻移间带着冰泉冷溪般如水的柔弱纤细,苇花色的锦缎旗袍上绣着
四角萤虫和蟾蜍,青丝系成的四季绳结代替扣子扎在衣襟之上......真的是,古色古香得不染纤尘的大美人
啊......
她就是小女孩口中的"小姐"吗?超绝于凡人的清澈秀美,却令我深深了解--她,绝对不是人类!
......只是,很奇怪的,虽然明白了这一点,我却镇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并不觉得害怕
呢......
"公子,"清如泉水的话语,缓缓自女子唇间流出,"奴家已经等您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等我......很久?我努力想抓住女子所说的重点,可是,高烧着的脑袋,却又忽然变得混浊不清。
"一个人的等待,真的很孤独啊!"女子白净的手抚上我的脸,带着凛然的冰凉。
女子的眼睛真的十分漂亮,深邃如万尺寒潭,却又那样的哀怨寂寞,仿佛看一眼就会深陷其中,永远无法逃脱一
般。
"这一次,您不会再让我孤独一个人等下去了,对不对?"
......孤独......独自一个人的等待吗?眼前的这位女子,也和过世的祖母一样,带着无法倾诉的寂寞守候着什
么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其他的感受已经暗淡消退,唯有女子忧郁悲哀的面容却深深刻印在脑海之中。
"所以,这次,你会陪伴在我身边,对不对?"
彼岸的住民,是不是都会带给人那样寂寞的感受呢?......那种永远背对着阳光的寂寞,没有人看见自己的寂
寞......
然后,孤单地等待着--我!?
--不对,她等待的人,不可能是我呀!
那么,她等待的人,是谁?
"请告诉我,你等待的,是谁?"我勉强打起几乎陷入昏迷的意识,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谁?"美丽的女子微微一愣,然后柔声回答:"当然是公子您啊!我一直都在等待像您这样能够看见我的
人,我一直都在等待能够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一直,一直都在等啊!"
......是吗,是那样吗?
我抬头看着面前那清丽得过分的女子,她也俯身看我,澄清如水的目光中,带着深藏在寒潭中沉积了长久岁月的
孤独和寂寞......
原来,她也是,一直怀抱着不知何年才能兑现的愿望,独品冷清的可怜的人呢......
--等等,现在的情况很怪异,太怪异了!我虽然不算太高,可是以我一米七二的身高来看,如果这个女子竟然要
用到"俯身"来看我的话,那么她的身高会必定超过两米才对,......可是,她,有那么高吗?
--并不是她太高了,而是,我--正逐渐陷入泥泞沼泽之中!!
--为什么刚才没有发现呢!?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侺明和肜平所说的那片荧火虫纷飞的芦苇畔中!
冰冷的湖水在我身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投影出无数零碎散乱的光点,我已经自膝下全部没入松软粘稠的泥泽之
中,身上披的绸褂修长的两摆,正如白翼舒展一般飘扬在湖水之上。
......对了,刚刚听过的那个故事:莫名其妙溺毙的学生,白底金纹的绸缎外褂:我现在正深深陷入鸿轺乡诡异
的怪奇谈中,无法抽身而退!
"我真的很寂寞啊!"女子清丽缥缈的嗓声将我注意力重新唤回到她的身上,"您会陪伴我,不会让我再一个人独自
等待了,对不对?"说着,她将双臂慢慢环过我的两肩,冰冷而轻柔。
......陪伴吗?如果那样可以不再孤独的话......
"您会一直陪伴着我,对吧?"
女子苇花色的旗袍缓缓延伸开,连成茫茫苇岸,风吹过时,可以听见芦花婆娑摇曳的细碎响声。如梦似幻中,满
眼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淡金色蒲苇,层层铺作一个安静得没有半点纷繁的温柔意境,时间和空间也随之变得不再
真切。
"请您陪伴在我身边,"芦苇摆动着,潮水般起伏成优美的曲线,"然后,就我们两个人,静静的,直到永
远......"
......就这样,直到永远吗?眼睑开始垂落,意识也不再清晰,疲倦和宁静交织成幽雅的夜曲......就这样睡去
吧,这样的永远,很好,很好......
眼睛闭上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那件白绸绣金的长摆外褂。一丝一瓣精致的刺绣,在月辉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
很漂亮啊,那样精美的手工,是贤惠的女子油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缝入锦缎之中的,给深爱的情人的最真诚的心
意吧?......披在我身上,实在,太可惜了呢......
--没错,这本来就不是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请告诉我,你等待的,到底是谁?"睁开眼睛,直视着我面前的美丽女子,我再次问道。
女子愣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这件外褂,我穿太长了,袖子的长度和肩膀的宽度也一点不合适!"我一口气说出自己所看到的真相:"所以,这
应该是你要送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不是吗?那个人,才是你一直在苦苦等待的人,才是你-直深深爱着的人!!"
女子的脸变得异样的苍白,像融逝前的雪,带着一种空灵的美,却虚幻得令人怀疑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之中。
慢慢地,女子嘴角勾起一抹哭泣似的微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您别开玩笑了,并没有......没有这样的
人......"
"有的,绝对有!"我固执地打断她的话:"绝对有!正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才使你抱着这几近绝望的希望一直等
待着他;正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你才会一直在许多的人当中寻找与他相似的幻影;正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你
的这件白底金纹的外褂,才会成为你辨别猎物的凭据。"
芦苇岸的淡金色幻觉渐渐变得透明,层层退去,我的身边又恢复了萤火乱舞的湖泽之景。
我比先前陷得更深,半身已在水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完全浸没在冰冷的湖水中了吧?
......在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呢,你等的人,是谁?我望向面前的美丽女子,等待她的回答。
"对不起,公子,多有惊扰,您请回吧!"女子忽然凄然一笑,伸手一挥,我便倏然升出了水面。
真的是......相当奇妙的体验呢......凌悬于水上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轻得没有重量一般......
......回去吗......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行!!"
突然间,刚才为我引路的小女孩从苇草丛中扑出来,用力扯住我,将我按入水里!撕扯间,是一声声残暴而焦躁
的嘶叫,"不可以放他回去,不可以放他回去!!为了妈妈你,为了给你等待爸爸的时间,绝对不可以放他回去!
!"
水漫过头顶,昏眩窒息的感觉迅速自肺部扩散开。隐约间,只听见女子断断续续的言语:
"够了,已经来不及了,你明白的......"
"别伤害他......"
"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情的人,是同样爱着别人,以及被别人所爱的人啊......"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芦苇泽边,身上依然披着丝绸外褂,精致的锦缎上却没有了先前那种被彼岸居民当作
猎物凭记的诡异味道;抬头可以看见数百米外的旅馆招牌的霓虹灯光。
一切都......结束了呢......
前方突然出现两点忽明忽暗的萤火,然后便是一连串急速的脚步声,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种熟悉亲切的气息,
是旋。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你总是学不乖!!"劈头一巴掌扇来,素来沉着冷静的旋,竟然露出如此慌张焦躁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这样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啊......"
被打的脸颊火烧一般的疼,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因此而流泪的。
"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担心......"
......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情的人,是同样爱着别人,以及被别人所爱的人......
其实无论是我们还是彼岸的居民们,爱着对方的心境,都是一样的......
笨拙,却又认真的,思念珍惜着对方......
"旋,问你个问题,"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紧紧攒住怀里那件见证着今夜不平凡经历的白绸外褂,侧着头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抬头看那里。"旋伸手指指我头顶的两个光点。
明亮的萤火虫--不对,是两只打着小灯笼的璃傫啊!
"就是它们给我带路的。"旋回答道。
还来不及感谢,两只小妖怪便抖了抖透明的翅膀,灯笼明灭了两下,飞进深沉的夜幕里,融进远处纷扬的荧火之
中。这些带着灵性的彼岸之民,大概是不需要我的感谢吧。虽然两个世界分属光与影的两极,但每当彼此相交之
时,却总会带给我全新的认识和感悟。
突然想起祖母在世时经常说的一句话:鬼怪魂灵善也不过人,恶也不过人,因为彼岸的一切都是人心的最纯粹的
反映,所以彼岸世界也许有欺骗,但绝对没有虚伪。
所以,感激的心情,等待的心情,担忧的心情,全部,都是真实的......
因为真实,所以才会那么强烈,那么刺痛人心......
"哎呀,这种绸缎刺绣的衣服啊!"听到我和旋对他们的"乡粹"很感兴趣,旅店老板乐不可支地向我们介绍橱窗里
的古董装饰,-件和我昨晚得到的外褂一模一样质地的米色长褂。
"这种衣服是近两百年前我们这里特有的纺织刺绣技术,称为‘剀纺',是非常名贵的衣物,只有有钱人才穿得起
呢!当年啊,有一户专门经营剀纺的姓尹人家,可是这里远近闻名的乡绅唷,啊,对了,他们家的公子就是那个
种下一泽芦苇的人哦!只可惜后来那位公子病死后,尹家就家道中落,剀纺的技术也从此失传了,真是可惜
啊......"
原来如此,那个典雅的女子,是芦苇与湖泽幻化的妖魅,怀着对种植她的"公子"的深情,独自守候绝望的重逢。
本来只是春生秋枯的苇草,却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捕食人类的魂魄来继续永无休止的等待。明知是没办法实现的
愿望,但彼岸的住民们却将内心强烈的情感化作存在的动力,实在是......非常纯粹,而又执着得,异常美丽
呢......
"等到年底,这片芦苇畔就会全部填平开发作高级别墅区了吧?"站在昨夜那片湖泽前,我和旋对它作临行前的告
别。
阳光慵懒地撒在水面上,看不见纷飞的荧火,看不见挑着灯笼的小妖璃傫,看不见身穿绿底金纹的小褂的可爱女
孩,也看不见铺展开苇花如幻的美丽女子,只有那件剀纺的白底金纹的长摆外褂静静躺在我的背包里,安静地宣
告苇畔怪谈的结束。
"然后再没有他们的踪迹,再没有半点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不会再看到了吧,像昨晚那般的,月色如水,冷荧如星......
"叫她们的名字,"旋催促道,"向她们说再见吧。"
--对啊,名字!
名字对彼岸居民来说,就是契约,就是曾经存在的最好证据......
"再见了,小璃傫们,"我对着空旷的水面放声叫到:"再见了--萤小姐,蟼妹妹!"
旋淡淡地笑着,笑容中隐含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是啊,腐草为萤;萤火虫的幼虫,别称就叫蝤蟼...
幻 灯 奇 谭
之 二 梦 飨 宴
关掉CD机的扬声器,我抬头从半掩的木框窗户望出去,新月天的今夜,深紫蓝色天幕晴得没有一丝流云,无数明
亮的星星灼灼闪烁在天际。夏末带点干涩味道的风摇晃着窗外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盛夏的暑气似乎退下去
了不少,所谓的"七月流火"大概就是指这个时期,如果我的房间是南向的话,大概可以看见心宿二的红焰一日一
日渐渐向地平线下沉吧?突然感到中国的传说其实是很浪漫的,据说火神共工撞不周山时撞歪了大地,而天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