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很慢。
隔着迷离的烟雨,眼眸中那一点点波色也暗淡了,苍白而模糊的凝视。云想衣的指尖触到了景非焰的呼吸,冰冰
冷冷。他忽然微笑了,将手缩了回来。
「我没有疯。」云想衣轻轻地说着,那般地温柔而婉转,「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呢。」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踮起脚尖翩然旋舞。九曲回廊、勾檐如画,朱色的阑干外,见他衣袂曼曼、青丝飘飘,宛如惊鸿照影而来,只
在红尘回眸一瞥,便欲随风归去。
执伞盖的内侍俯首默然。斜斜地风过,点点细雨湿了景非焰的眉目。他倏然伸手抓住了云想衣。手指尖在颤抖。
云想衣的眼睛转了过来,带着一点烟雨的颜色,淡如水墨。
景非焰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摔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
雨声寒碎,风声欲断,只在咫尺的朝暮间,繁花谢去。水滴下,阶上的瓷片「叮叮」地几声孤调。
云想衣抽搐了几下,喘息着仰起脸来。湿漉漉的满脸都是水,他只是那样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景非焰,那一时
的惊艳竟是凄厉。
景非焰的目光苍白而冷漠:「你疯了也好、死了也好,朕都不会再瞧你一眼。」掉过头去,他的身姿依旧是高贵
挺直,在雨中绝然而去,「等你的骨头烂掉了,我再过来替你收尸,也算情分一场。」
云想衣的嘴巴张了张,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泥泞里,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梦里花落。
□
云想衣在半夜醒来。那时的雨将歇未歇,淅淅沥沥地落了满庭的清冷,阶下的青苔又绿了。晓窗旁一豆孤灯,只
在雨声中奄奄,总留不住那一点子烛光。更深夜漏。
云想衣觉得身子一会儿在烈火中烧着、一会儿在冰窖里浸着,恨不能死去了好了,辗转挣扎着,模糊地却见床边
有一人在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就是一酸,张开嘴咿咿呀呀地叫唤了两声,也没明白叫的是谁。
那人捧了一只碗到云想衣的嘴边。闻着是药草的味道,早凉透了,带着一股子苦腥。云想衣渴极了,哆哆嗦嗦地
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阵子翻绞,猛地又吐了出来,咳着、喘着,像是要把心肝都呕尽了,痛得难受
。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厉害。
隔窗微雨,点点滴滴都沁到了夜色里,那一夜的风情便是万般凄楚。
云想衣抱住了那人哭,呜呜咽咽地抽得肠都断了,其实拼命地想叫出声来,喉咙扯得裂开了,也只是那一点点绝
望的抽搐。使劲使劲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来,指甲缝里满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见那人的脸。
叫他的名字:「非焰......」恍惚寻思着......还是在梦里面......
然后,空阶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云想衣眠了一梦,待睁开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头边支了一只红泥小炉,正「咕咕」地冒着
药气。云想衣呻吟了下,嗓子干干的说不出话来,眼睛很疼。
炉边蹲着一个人,听得动静回过头来,却是那晚的少年侍卫,仍是板着脸没好声气:「整两天了,好歹是活过来
了。我想着你要是再不醒,索性卷个席子把你埋了。」口中虽说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浓浓的药汁出来,
端予云想衣,「来,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云想衣木木地望着他,嘴巴动了两下,却别过了脸。
少年气性甚大,这一下便恼怒:「我把你从雨地里拖回来,守了你这么许久,早知道你给脸不要的,我便不费这
工夫了。你就是自个儿要寻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药。」他一把揪起了云想衣,也不管许多,粗鲁地将扳开云
想衣的下颌,将药灌了进去。
云想衣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着鼻子、和着药汁一起咽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么滋
味。半晌,少年放开了手,云想衣瘫在床上,嘴角边不停地渗出黑色的血丝,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留着
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地拭擦云想衣的嘴唇。
云想衣挣出力气来,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咙里挤出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像是风里欲断的长弦,一颤一颤地扯
着,却听不真切。
「你怎么了?怎么了?」少年竟还有些紧张,俯下身子凑近了问他,「哪里难受了?」
「......不是......不是你......」听他如是说,那便是烟雨中梨花落下,一声凄厉的叹息。
□
天放了晴,淡淡的阳光斜过破烂的窗纱,落在青石板上,就像是初春开出的白花,纤细而温柔。两三只小雀栖在
枝头,怯怯地婉转几声,啼道春好。
云想衣慢慢地爬到窗边,靠着阑干只是怔怔看着。
帘子挑处,那少年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什物,用布包裹着,到了云想衣身边,似是想说什么,见云想衣不
理他,便赌气地闷着。
阳光落在云想衣的脸上,有一种妩媚的苍白,他垂着眼帘,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里留下寂寞的影子
。
「你又来了......」云想衣并不回头,只是那样轻轻地问着,「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仇家,为何却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你这番苟延残喘地活着,岂不比杀了你更解气。」
云想衣咬着嘴唇,在嘴角边露出一丝血红,却微微地笑了:「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
字。」
「我不是孩子了。」少年没来由地红了脸,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
,而我现奉职殿前七品侍卫。」
「原来如此、如此......」云想衣的目光远远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捂住了嘴,柔软地喘息着,青色的血
脉从肌肤下面透了出来,那是一种无法触摸的脆弱,宛如琉璃。
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外边的鸟鸣也觉得慌乱,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脚,掉头欲
去。云想衣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说会儿话吧......」云想衣回过眼眸,露出一种模糊的微笑,「我一个人......一个人都快要发疯了。」
莫言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云想衣的缓缓地抬手,抚摸自己消瘦的脸颊,喃喃地问他:「怎么了、怎么了?我
很可怕吗?」
莫言立在那厢,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长布包摆到云想衣的面前,打开,原是一张桐木琴。
「这是我姐姐出阁前用过的旧物,我听得人说,琳琅妃子擅弄七弦,想着你在冷宫里也怪闷的,今儿就顺手给你
带过来了。」
云想衣涩涩一笑,信手拨了下,「铮铮」两声,惊得枝头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转了过去,带着一点点惘然:
「你真是个傻孩子,怎么琢磨着呢,我在这里、人都要烂掉了,弹这曲子又有谁听?」
「你......」莫言恼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挣不出一句话来,险些要握住了拳头。
云想衣却又笑,眉目间嫣然如画:「莫要生气,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欢喜得很。」歪着脑袋自己思量,
絮絮地道着,「我有个弟弟,那时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气,凶巴巴的......」他笑着,那样
的神情却是凄厉,颤抖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抚摸莫言的脸,还未触着,便痉挛地缩了回来,只是一叹,「真
的......嗯,有点点像他......」
风过花阴,宛然里暗香无迹寻觅。
莫言嘴巴动了动,还是将头扭开了。
云想衣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着那调。宛如花开的声响、嘤嘤哝哝,斜风在商角上转了两三阙,吟着杨
柳下燕子的歌。他和着弦上的调,细细地哼着江南岸边的小曲,幽幽如梦里。
【卷十九】斜阳晚桑 陌上行人远
那年的雨总下个没完,苑子里的藤草发了疯似地长,淹过了阶外的白花,花落时也不知归处。青苔慢慢地爬上了
窗子,一片班驳的绿。
门外的竹帘旧了,缺了个小小的口子,漏了风月。荒芜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手指尖上落满了尘埃,几乎挑不起
琴弦,他总在日落时分拨弄着参差的音色,浅歌低唱、斜阳晚桑,人也一天一天地老去、老去,忆不得繁华。
除开那个送饭的白头宫女,只莫言偶尔过往,常是坐得远远地瞧他,话也不多,琐琐一两句,道些外头的事体,
方知今夕何年。卫妃的儿子满了周岁,昭帝甚宠之,立为太子,开宗庙,宴群臣,极奢极华,莫言说的时候,眉
色飞舞,云想衣低了头,听着竟觉得生疏。
那时已是夏了。
夜里下了雨,也不知是入夏的第几回了。风摇云倾,树枝抽得窗格子梭梭地声响,窗纱都烂了。重重的「吧嗒」
一声,竹帘子落了下来,被风卷落到廊外,外头的泥泞溅了进来。那一记惊雷滚滚而来,金鼓震响、狂涛乱卷,
天也缺了一角子。
莫言冒着雨跑了过来,屋子里黑乎乎地瞧不着什么。倏然闪电如剑,劈开夜色的深沉,照见墙角处缩着的人,宛
如陷阱中惊恐的兽。莫言呆了一下,缓缓地走近他。
云想衣把身子蜷成一团球,哆哆嗦嗦地咬着手指头,把指甲都咬下来了,血糊糊地一片,也不觉得疼,只是惊恐
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莫言,他的眼底血丝浓浓。
又是一记雷,屋檐欲倾。
云想衣的嘴巴张了一下,莫言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短促而尖利的叫喊,被雷声淹没了,留着绝望的悲凉,在空
气中弥漫成灾。
莫言慢慢地抱住了云想衣,用手绕过他的肩膀,把他整个整个包围起来。他的身子是如此地冰冷而瘦弱,颤抖着
就要凋零。拉住了云想衣的手,自然地就把他的头靠在胸口上。云想衣胡乱地啃咬着,咬得莫言的胸口一阵一阵
地痛。
雷过后,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摩挲着阑干外的青石,似粗涩又似温柔。
「......想衣、想衣,跟我走吧。」莫言的声音细碎如雨,低低地说着,「我带你离开皇宫内院,找一个安静的
地方,我来照顾你,好吗?」
云想衣痴了一般,脆弱地仰起脸,呆呆地望着莫言。黑夜中,看不见他眼眸的底色,茫然的一汪水。
「皇上已经不再理会你了,你就是死了、烂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管。」莫言紧紧地抱着他,轻轻地像是在哄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可是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可以忘记的,想衣,我、
我......没有钱、也没有权势,可是我会对你好的,跟我走吧,你想去哪里呢?」
少年的神情有点儿固执,模糊的黑暗中,淡淡的青涩依旧在少年的眼睛里,却是鲜明而激烈的。云想衣寻思着恍
惚熟稔,辗转间却又惘然,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莫言偷偷地吻了他的头发,小小声地唤他的名子:「想衣、想衣......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他反反复复
地说着,「真的、真的......」
「好疼......」云想衣摸索着向他伸出了手,宛如敲碎在雨中的呢喃,「好疼好疼呢......」。手上满是血。
夜雨阑珊,隔窗下的白花重了几分,作尽那番冷艳寒香的风情,总无人省得。
□
次日晚些时分,黄昏的颜色漫过了树梢头,几只夏虫躲藏在石缝中「唧咕」地叫个不停。
莫言轻轻地将云想衣从墙角里抱起。云想衣迷迷糊糊地摇着头,眼睛斜斜地瞥了过来,湿漉漉的,就如那淋漓的
夜雨,他的嘴唇上抹着血红的艳色。莫言心下有些不安,摸了摸云想衣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想衣......」莫言小心翼翼地问他,「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皇宫,你再
也不用受这种苦了。」
云想衣睁大了美丽的眼睛,那是一种痛到极处的绝望,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莫言的衣服,颤抖着念叨着:「我就
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回家。」
「好端端的呢,说什么胡话。」莫言的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强自一笑,「我这就带你回家了......你别担心,一
切都会好好的,真的、真的。」
云想衣的嘴唇抖动着,似乎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而莫言终是没有听清,只是那一声声的呢喃,宛如花落下。
莫言用被单裹着云想衣,抱着他拐过边门小径,冷宫本就偏僻,那时节天色迟了,偶尔几个宦官路过,见了莫言
带着殿前侍卫的牌令,也不甚在意。如此行到了崇德北门,莫言也不知与守门的金吾卫说了几句什么,金吾卫竟
开了宫门放行。
云想衣仍旧烧得糊涂,只隐约地听见青铜大门打开时「吱吱呀呀」的声响,斜阳的暮色从门那边漏进了眼底,他
的胸口忽然一阵子绞痛,「咯」地吐了一口淤血出来,弄脏了莫言的袖子。莫言的手抖了一下,旋及又抱紧了。
宫门角外停着一辆乌篷马车,一个青衣人执着缰绳正在那厢等候,面目冷冷的,见了莫言过来,作了个手势。莫
言带着云想衣上了车,放下帘子,那一点的落日便隔在了天外头。
马车行得甚缓,云想衣恍惚听着马蹄子答答地敲着青石路板、听着车轮子辘辘地滚着,那时的愁思便如水一般淹
没了他的呼吸。
莫言的手慢慢地收紧,环绕了他的肩膀、他的胸口,云想衣觉得他快要窒息了。莫言叫了他的名字,微微地有几
分颤:「想衣......想衣,其实、其实我......」
「什么呢?」云想衣听不真切。
莫言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云想衣的头发,缠绕着:「......嗯,也没什么,想衣,我这就带你回家了,你可会觉得
欢喜?」他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和他的吻一起落在云想衣的耳鬓边,带着少年温暖的气息。
模糊的黑暗中,云想衣的眸子里依稀有一点点水光,他低低地道:「好啊,回家......我都记不得家在哪了。这
么久了,阿蔻一定生我的气了,都没有回去看她。」
莫言的脸有些儿红,柔声地道着:「等出了燕都,我们改行水道,按这一路的行程、莫约二十天就到江南怀陵,
我身边还有些积蓄,寻个清净的地儿,买几间瓦房、两三分薄地,也够我们过日子的了,你说可好?」
「嗯。」云想衣仿佛叹息,「阿蔻说过,等想衣长大了,要给想衣娶一房贤惠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开
开心心的,多好啊......」
「那可不行。」莫言忽然紧张了,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埋怨,「我才不会让你娶媳妇的,我、你......你只要有
我一个就好了。」
云想衣伸出手去,抓住了莫言的胸口,他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着,悉悉嗦嗦的声响宛如虫子的啃咬:「我是个很
坏很坏的人,算计了别人、也算计了自个儿,这些年来像是在火里油里煎着熬着,竟没片刻安生。临到末了这番
下场,我也认了,这会儿心倒是死了也安了,无非是作了一场梦醒了,只想着......」他的声音如中风中飘摇,
那一点点幽思便断在了天边,在斜阳的晚唱中只是寂寞地微笑,「嗯,幸好还有你呢......幸好、还有你呢,我
再不想其他的了。」
「想衣......」莫言抚摸着云想衣的头发,丝一样的缠绵,「我很喜欢你。」
云想衣的手越抓越紧,拼命地揪着莫言的胸口再也不肯放,他的微笑是夏夜里那一朵小小的白花,伶仃而脆弱。
把头埋到莫言的臂弯中,他的身子痉挛着,仿佛是濒死前的挣扎,那般痛苦那般扭曲。
莫言轻轻地拍着云想衣的背,像是在哄骗着不懂事的孩子,絮絮叨叨地道着:「等安下了家,我给你挖个水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