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沧
蹲在我面前,突然双手箍住我,头埋进胸口,闷声问道:“水华,这些年来……你可想过我?”
连连点头,我应道:“想过,当然想过。”
好不容易才得以从铁索解脱,自是挑他爱听的话来应和。
微微一笑,手是从未改变过的寒冷,幽缓的,小小的身躯倾斜而靠,与我靠得更紧:“你在骗我。”
听他声音一冷,我背脊立即抖两抖,摆手哂笑:“不可能,我这人从不骗人。”
“真的?”他抬头。
“真的真的。”假的你还不马上把我扇上岸去?话说前天说话不甚被这小鬼放鞭炮似的连甩十几个耳刮子,脸肿
至今啊。
语毕,见他脸色稍缓,偷偷舒了一口气,却不想立即又挨了一巴掌。
这小鬼性子捉摸不定,经常一会儿笑一会儿怒,好的时候特别黏人,凶的时候更加黏人。要换做人形还好,最怕
他一生起气,化成原身,爪子冲我那么囫囵一挠,不夭折也得骨折。
果然是上古龙族,来头大,脾气也大。
你说他一个小娃儿模样,怎么成龙之后就这么大尺寸?
那一身亮闪闪的漂亮鳞片,总让我有种想扯两片的罪恶感。
其实这一切都要怪那叫什么“水华”的,天知道那条龙为什么会把我认成他,无聊的时候,我也在幻想他们之间
的关系,经过猜测,我终于想到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那个水华,一定是这只小银龙的那谁!
啊,当年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谁和这只龙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谁知英俊潇洒身材挺拔玉树临风的那谁却另
结新欢,抛下这娃娃,结果孤独的娃娃含恨咬指头等了那谁几千年,不想那谁没回来,却寻着个长得比较像他那
谁的人,便死活拽住不放,一股子怨气终于有地可发,于是那个倒霉的人,就是我。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哎哎?既然是那谁,那么问问凝月神珠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儿吧?
仰头挑眉,我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只不过,晃脑一看,他在睡觉,有些失望,可又马上来了兴致。
那一身明亮闪眼的龙鳞啊……
“嘿嘿嘿……我不贪心,只要一片就好。你千万别醒来。”暗喜,蹑手蹑脚靠近,不曾想刚靠近熟睡着的银龙,
他便翻身而起,伸个懒腰,巨型尾巴横面一扫,冷波带面,直接将我甩到附近的沙石堆中,扰了巨型螃蟹恩爱,
差点没夹死我。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爬了回来,发现他还在睡觉,龙须随水一翘一翘,表情甚舒服。
自认倒霉,扑倒,颓然一口气,就地而寝。
算了,还有机会,来日方长。
深海看不见日出日落,基本上想睡就睡,想哪儿睡哪儿睡,想怎么睡怎么睡,倒方便。只不过躺着躺着,不知为
何我便躺到那条龙的爪子边。醒来便看见一双大爪子在面前晃悠,震撼得我不敢动弹。
那条龙已经醒了,红玉似的眼珠子瞪着我瞧,吓得我立马连滚带爬,起身逃跑,却被他勾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
未等我挣扎,他便幻成人形可劲儿扑过来,擒着我手整个用力向后扳,几乎要被卸下来,痛得我龇牙咧嘴:“哎
哟哟……疼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倒火气:“哼!让你跑!让你跑!说,还跑不跑了?!”
没骨气地踢腿嚷道:“不跑不跑!”
悠闲地拍拍屁股,他顺手拧住我脸蛋,往外一扯,眉目一挑:“大骗子,你怎么变得这么呆!”
唉,难道我要挺起腰杆子宁死不屈么?若真那样,这只乖戾龙岂不是马上将我拆吃入腹不留全尸?
寒意渐起,不住抽动嘴角,任他折磨一番,便得以解脱。
自找了个地方,揉揉手肘,刚想坐下,却发现那娃儿不知何时站我面前,见我望他,似被吓了一跳,随即柔声细
语,满是抱歉地问:“水华,刚才……我弄疼你了么?”
“呵呵呵……不疼,不疼。”不疼才怪!
翻过我手,看见臂上拧得青紫的痕迹,他蹙额抿嘴,立即成了小绵羊,扑进我怀中,一如往常蹭来蹭去:“对不
起……我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
打人的是你,装小绵羊的也是你!
我招谁惹谁了?!
心中不满,咬了咬牙,狞笑安慰道:“不碍事,看我皮粗肉厚,这点小伤,你绝对绝对不要往心里去,绝对。”
“生气了?”望我半晌,突突扬着唇角,弯眉笑了笑。
明明知道我生气还笑成这样,你这只龙真是极不可爱!
凭自静默了会儿,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上带去,纤长的手挽着我,平缓而迅速地破海而上,穿过层层暗涌波涛,遂
听见耳边从容不迫的话语:“闭上眼,莫伤了眼睛。”
出奇地听话,我真的闭上眼。
不出片刻,只隔着眼皮觉着一道逐渐加强的光芒倾覆身前,最后包裹着我,待穿透水面得一刻,忽觉着有种净洗
出尘的新味。
脚立于陆地之上,自觉得光不再刺眼,便慢慢睁了眼。
微微刺眼。
等迷糊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铺洒大地的清光,身前大海映着月儿,粼粼涌动的波涛恍如萤光点点,烁
烁动着。
夜风带着凉意,天上没有云彩,唯有一轮皓月,幽辉轻降,落在挽紧紧住我手的小绵羊身上,泛着洁白的光彩。
纯白的衣衫,银白的发,幽静的血色红眸,被那幽静月色撩起涟漪。
年年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喜欢么?”
“嗯。”
点头,喜形于色。
“喜欢便好,从前寂寞的时候,我也会一个人来到这里……”笑的凄清,疏疏落落的粼光微些冰冷,降落在指尖
,只一瞬便都熄了,黑暗中唯有一双小手,紧紧扯着我衣袖,攥缩着。
稍稍顿了会儿,望着一点儿一点儿粼光消退,轻坐于海边,彼此不相望,却听的见微凉里颤抖着的呢喃,凄清岑
寂:“我在渊境等了你很久很久,那里很黑,很静,也很寂寞。”
话语着,揽臂偎在我右肩,苍白的小脸微微垂下,玉似的剔透。
“你走的时候叫我在那里等待,我一直等着你,而你却没有回来。”软软的声音透着悲漠,“一千年,两千年,
三千年……好久好久,久得都习惯了黑暗和寂寞,久得我都忘了时间,久得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一场梦。”
“我也曾想去找你,可害怕万一离去,你会回来找不到我……自作多情么?或许你早就忘了我。”说完,他苦涩
地笑了笑,声音轻的犹如一根羽毛静静洒落人间,“从前最爱唤我的名字,如今忘得一干二净,权当我只是陌生
人,当真是我自作多情吧,也罢。”
哑然,我全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吧,你来这里的目的。”突然地,他缓缓张口,脑袋自我肩上起来。
无端惊怯,低头细声:“胡说什么,我没……没什么目的。”
轻笑,带着悲伤,他说:“莫要骗我,好么。”
“我……”
他截住我的解释,寒冷小手堵住我的话:“水华,你变了。”
良久之后,他说:“之前我总看不穿你,现在你却变得藏不住心事,变得爱说谎,变得……不像你。”
挠挠头,我眨眨眼,认真回道:“此言差矣,我其实不爱说谎,还有,我就是我,根本就没变过啊。”
“是么。”清切声音,娇小的面容惆怅,悠然,然后斜望仰首,对着月亮,我亦仰望,寥廓天际泛起白光,月已
中天,整个海面统统沐在皓色之中。
与暴戾的性格相比,温婉的小娃儿让人不住贴近,在他面前,似乎不想隐瞒什么,踟蹰相望,看着对面隐约的通
红双眸,逶逶迤迤,平静安然。
我不知道说出口的一刻他是怎么想,我只知道自己坦白了,心里很舒服。
了然垂眸,默默颤了颤身体,他依偎得更紧,似乎在害怕什么,显着一张苍白的脸,嚅嗫:“借凝月神珠么。”
“嗯。”坚定地点点头。
沉滞抬首,他望着我,应道:“可以。”
“哈?”本来做好死乞白赖求他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爽快便答应了。
惨淡一笑,却让我有些于心不忍,小小的身躯微微发着抖,冰凉的手掌更加冰凉,他说:“你要的东西,我从来
不吝惜。”
想说什么,最终只能由衷轻道:“……谢谢。”
我好像在骗人。
指甲抠进手心,有些冒汗。
尽管我有时候也会骗骗人,但都不是这种感觉……好像昧着良心,骗取不应属于我的东西,滋味极不好受。
苍郁夜色尤其明亮,自海面迎上的风姗姗凝结了夜霜,窄仄的树荫倏尔沙沙作响,我蓦地回首,只一些树枝风中
魅鬼似的摇曳,扑簌簌地响。
“怎么了?”小绵羊蹭了蹭我。
回首,摇头:“没事。”
小绵羊擒着我的手臂,白白的头发垂落下来,欣然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目,偎至我胸腹,舒服地咬指呼呼。
安逸的气氛,我望着眯眼的小绵羊,久久迟疑,终于轻声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实在想不起。”
定了会儿,他忽然睁开眼,侧目望了望我。
“沧。”
“……啊?”
看着他红通的眸有光闪烁,便靠近了些,谁知头一低,冷不防一个大耳刮子就甩了过来,破空一声脆响。
手捂着脸,震惊望他:“你……你干嘛打我!”
瞪我许久,我才倏然惊觉小绵羊又成狼了,他擒住我头发,大声吼道:“你扯起耳朵给我听清楚,这是我最后一
次跟你说我的名字,你若再记不住,便拧断你手脚!”
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头:“是是是……”
叉腰撇嘴,忽的抓起我的手,表情郑重严肃。
“我高兴你要跟着我高兴,我不高兴你也得高兴,但是不能让我厌烦,还得把我哄高兴,还有,不准反驳我!听
见没有!”
“是是是……”
要求还不少。
惨白的脸多了几丝红润,不知是不是气出来的。
本以为他又要发飙,谁知他只重重靠回原位,别扭不理我,却死死揪着我的手,真是怪异的小孩。
没打算放开手,因为他的手指实在冷得不像话,便任他抓着吧。
尽管,脸上火辣让我很想揍他。
兀自想着,身后树丛窸窣响声再次响起,回首仍旧不能觉察半分,只得悻悻低头,才发觉小绵羊已然睡熟了。
沧,寒也。
这个名字,除了体温,还真不像他。
这暴躁的小绵羊。
第二十九章 变数
或许是海底的幽静使然,我做了一个梦。
看不见碧绿藤萝峰峦流苏,赭红烈日烟绕晴空,亦不见飞流极端浪涛澄澈,淡淡紫烟缭绕的远方,迷离的轮廓,
是朦胧的,却极为熟悉地方。
青帝苑。
站在门前,我自微愣许久,终于低头苦笑几声,便缓身走进,花藤缠着苑前的琉璃灯,火光渐渐衰弱,似要熄了
。
尘嚣尽洗,惟余下几许惆怅。
人很奇怪,有时候可以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里,更不明白这明明只是梦境,却真实的让我不由迈步而入,悄悄走进。
倏地,寂清的青帝苑,传来一声叹息。
恍然间,约莫看见前方一抹淡如烟尘的背影,看不清面目,就算如此,可仍知道那团颀长似雾的影子是谁。
缓缓地,独坐池边的青帝抬手划破一泓清明,指尖轻轻地带起涟漪,忽而反手舀起一捧清水,一滴接着一滴,从
指缝间流走,霎时,池边回荡着寂寞的水声。
香烟袅绕,几乎迷蒙了我的眼,却顺着风声,依稀听见他拖颤的声音。
“我知道……自那天起,你我便浮云渺散,缘尽于此,再难往复曾有的,虚有的。”寂寞沉吟,他静静吐息着一
种悠长声调,宛如燃烬的灰,“世间谁都看不懂你,读不懂你,你太自私,从不对人敞开心扉,大概,你爱着的
……只有自己。”
上前几步,却发觉自己的脚步至青帝三尺远后,便再移不动,唯有站在青帝身后,见他擒着一朵洁白的莲,洒手
中剩下水滴。
“你跟我说,切莫徒留伤悲,等你忘记我的时候,叫我忘了你……如今你做到了,我却始终做不到。”好像听见
什么声音,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当我最后分不清楚真假的时候,才突然在落荷角落里看见一滴滢亮的泪珠儿。
好像遗失了什么。心中复生惆怅,不自觉抬起手,眨眼一瞬,水波闪过一道静痕,低语的人突突烟散而去,甚至
不留幻影。
流水依然,只是,伊人不再。
然后梦醒,低低想唤着谁的名字,却无从开口,就连眼角仅存的温热,也很快被寒冷吞噬。
身边幽冥无边的深海幽暗,还那将我圈在腹肚指尖熟睡的银龙,浑身银白发光的他正时不时翘着胡须,任其在潮
涌中自由飘荡,安静的模样煞是乖巧。
大概猜到我有去意,所以这只龙最近很喜欢粘着我,无论是蹭我撒娇还是捶我怒骂,最后总要跟牛皮糖似的把头
埋进我胸口,紧闭双眸,一语不发。
别扭的龙。
手指轻轻碰触着龙腹,巨大的唇齿微张,爪子动了动,整个身体蠕缩得更紧。
那天晚上,他将凝月神珠给了我。
本以为会是什么神奇的珠子,却不想,只是一滴淡色的水珠儿。
冰凉的体温碰触,他将水珠轻轻覆于我手心,似印刻一般,血色眼眸定定望着我,月色之下,格外明亮,他对我
说:“它就在你手心,别弄丢了。”
那颗如水的凝月神珠,一点儿一点儿渗入我身体,自一开始便像在我手心扎了根,摊开手掌,看着手心处一滴水
状的印记,轻轻合上,应道:“嗯。”
“真的……别弄丢了。”枕在我胸口的小小身体一动不动,拉扯衣襟的指节越扣越紧。
“是是是,我不会弄丢的,我保证。”
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他侧过头,落叶般呢喃自语:“……保证么……”
起身,慢踏上岸,又是一夜寂静,海风吹起我灵间浪涛,消息远方。
本想再多陪陪那条龙,只可惜彻在远方生死攸关,我不能再做停留。况且,我并非他心系之人,停留亦只是欺骗
,与其于心不忍,不如悄然离去。
不如离去。
拖沓着极力虚脱的身躯,半膝跪地,有人在我跟前停下,抬头凝视,笑了笑,我说:“果然是你,想不到你还没
走。”
“我在等你。”微微曲下膝盖,圈着浑身沾湿的我,将下巴抵在我头顶,他说道。
“我拿到凝月神珠了。”任他扶起,因为自深海游上,我实在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