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炙微笑着,把毛巾往他手上一递,赤焰咕哝着,却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老老实实地帮他擦起头发来了。
很显然,他的技巧远逊于朱炙,头发擦干时,朱炙的头也变成了一个鸡窝。赤焰一看他这样子,完全不顾肇事者
就是自己的事实,指着他好一阵大笑。朱炙嗔怪地看着他,那顶着一头鸡窝的奇怪样子却完全抵消了他眼中的威
胁之意,让赤焰愈笑愈是夸张,最后竟想拉着他,出去好好展览一番。
朱炙笑得愈发险恶,阴沉地道:“笑得很开心是不是?”
赤焰不知死活地又是一阵大笑:“是啊是啊,看你这样子~~~~哈哈哈哈哈!!!”
朱炙轻轻用手耙梳着头发,凤目斜挑,睨视着他,却是一言不发。赤焰突然一阵脊背发凉,笑声顿止。
朱炙的眼睛移开不看他,轻声笑道:“我好像记得,某人明天还要交被罚抄的三十篇课文吧?”
赤焰这才想起来,惋然一叹,大好的嘲笑机会……为什么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呢?然后,他亲亲热热地贴过去,用
手帮他轻梳长发,讨好地笑道:“来,让我来,你自己看不见,容易弄痛自己……”
朱炙移开身子,轻哼两声:“我这好笑的样子,怎敢劳动赤焰殿下帮我整理?”
赤焰又贴了过去,义正严辞地道:“谁说你好笑?谁敢说我帅到没天理的皇兄好笑?我首先饶不了他!”
朱炙挑着眉看他,看得赤焰收回想搂上去的手,讪讪地笑了。突然,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惨兮兮地望着朱炙,
道:“皇兄,我的头好重哦……”
放羊的孩子不可信,朱炙再度撇过头不理。可赤焰叫得越发凄惨了。朱炙渐渐地也有些担心,凑过去摸了摸他的
额头,的确是有些发烫的样子,立刻急了起来。他剥下赤焰湿透了的衣服,一股脑儿地把他塞进了被窝,恶狠狠
地道:“给我好好休息!”然后走到门边,大声唤了小监去熬姜汤祛寒。再度走到床边时,赤焰怯生生地望着他
,撒娇也似的望着他叫道:“皇兄……”
朱炙坐了下来,目光柔和,看着他湿润的眼睛,轻声问道:“怎么,很不舒服吗?”
赤焰连同被子一起贴到了他的身上腻着,低低地道:“是哦……好不舒服……皇兄……”
朱炙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着他的背,低低地“嗯”了一声。
赤焰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问道:“皇兄,你会帮我抄课文吧?”
“陛下?陛下!醒一醒,喝了姜汤再睡吧!不然容易着凉!”
轻轻的呼唤声唤醒了并未沉眠的赤焰。他睁开眼睛,望见面前满是皱纹的脸,眼睫垂下,又抬了起来,温和地微
笑道:“麻烦你了,炜公公。”
说着,接过姜汤,小口地喝着。
“陛下刚刚梦见什么了?笑得很高兴的样子。”
赤焰捧着碗,微笑着:“是啊,很高兴的事情。”长长的眼睫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是,都已经过去了。”
第七章
想当初,苍澜初次迈上这道长阶时,心中还有一些忐忑不安。面对初次来到的朱国,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人物,他
不知前途命运将会如何。事实上,到达朱国这一个多月,他看了很多,听了很多,想了很多,但却并没有由他亲
自主宰地,去做任何一件事情。
如今,他再度踏上这道长阶,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昨天,赤焰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他手上,朱炙又再度为这选择
加上了一个注解。一个晚上的思索,他并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最好的,但因为这个选择的权利,让他在走向
朱雀宫时,心中踏实了许多。只要能够去做,就一定能够得到改变;只要有所改变,就有一半成功的机会!
他移动目光,注视着走在前方的红色人影。朱国衣红,但苍澜却认为,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朱炙更适合红色的人了
。明明是那样张扬那样狂放的颜色,在朱炙身上,却又增添了一种深不可测的魅惑,正如他永远无法令人猜测的
心思一样……
走进大殿,群臣一看见苍澜,立刻起了一阵哄哄的议论声。朱炙冷眼四下里一扫,这声音立刻就平息了,但仍不
时有窥探的眼神打量过来,审度着什么似的。
苍澜直直地站着,偶尔与人目光相会还会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对方立刻就移开眼神,下次打量时就会小心得多
了。
朱炙两人来得较迟,但竟然还有比他们更晚的。直到前方开始奏乐,重樱才匆匆进殿,站在队伍的最末端。苍澜
这才想起自从宫中一见之后,就没有看见她了。他凝目向她望了一眼,看她虽然形容上没有什么变化,神情却黯
淡了许多,忍不住在心中一叹。重华是她义弟,流丽是她好友,想必她也很难过吧……
他收回目光,正好看见赤焰锦袍玉冠,坐了下来,清冷目光向下一扫,群臣便开始跪下行礼。
等到旁边内臣“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的喝声暂一停歇,苍澜当先一振长衣,上前躬身道:“微臣故国有变,特
请陛下准臣回国一探!”声音清朗,一字一字地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周围群臣立刻一片哗然,朱炙静静站着
,唇畔噙着一抹微嘲,赤焰高高地坐在上方,目光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了然。
毕竟是在朝上,众臣的嘈乱声只片刻就平息了下来。赤焰沉声道:“你已经考虑好了吗?”
苍澜昂着头,朗声道:“微臣留在朱国,自然能够学到很多东西。但是,臣不能放着家国人民不管。与其在安逸
中向富国明君学习,不如和自己的人民一起在困境中摸索!”
赤焰的脸孔变得柔和起来,他微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
他允诺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有一位老臣突然出列打断了他,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赤焰停住话语,目光微冷,注视着他。他不知是胆大迟钝还是过于忠心,继续大声道:“陛下,此人被我国灭其
国,诛其弟,一定对我国心怀恨意。若是纵虎归山,将来必遭反噬!”
朱炙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是在提醒苍澜殿下,不要忘记了对我的仇恨吗?”他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转,立刻让
他变了脸色,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不敢,只是……”
朱炙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臣就向陛下讨个差事,前去苍国辅佐苍澜殿下好了!”
老臣脸色大变,心中暗道:绝对不行!定王本就心事难测,若他和敌国勾结篡位,那才真是大事不妙!可是在朱
炙的目光下,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拼命地向赤焰使眼色,希望他出口阻止。
赤焰听见朱炙开口,脸色丝毫未变,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舒了口气,道:“朕准奏。
”
朱炙谢恩的声音响起,苍澜怔了一怔,也跟着行礼。众臣面面相觑,一片鸦雀无声。
赤焰站了起来,笑道:“来人哪,拿酒来,今日趁此机会,朕就给苍澜殿下和定王践行了!”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以玉杯盛酒献上,赤焰取了一杯,先敬苍澜:“殿下,朕就在此预祝苍国国泰民安,歌舞升
平,与朱国永结邦交!”
苍澜一饮而尽,朗声道:“微臣永志不忘焱帝陛下对臣的教诲之恩!”
他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诚挚之意,赤焰一笑,又敬朱炙。他注视着朱炙,轻声道:“皇兄,打算何时出发?”
朱炙目光沉沉,微笑如同路人:“今日休整,明日出发。”
赤焰眼睫微垂,一会儿又抬了起来,微笑道:“那么,就祝皇兄一路顺风,平安喜乐……”他明知今日一别,不
知何时才会归来。他说不出更多的话,苦笑一下,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掷杯于地,转身出殿。玉杯落地的清脆声
音湮没在内臣大声的呼喝里:
“退朝——————————————”
殿后,赤焰停步转身,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道:“皇兄,今天是中秋呢……”
苍澜直到晚饭过后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小院中央,心里想着在朱国最后看一次圆月。
但昨天倾盆大雨,晚上尚且月满清辉,今天天气晴朗,夜空中却乌云密布,别说月亮了,连颗星屑也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怏怏回房。却不知道此时在定王的院子里,朱炙还静静地坐着,望着天空,仿佛透过乌云,看到了
银色的圆月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朱炙头也不回,问道:“重樱,有什么事吗?”
重樱站定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明日我不跟你们一起出发了。”
朱炙不言不语,重樱继续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重华所作的事情,却一直纵容着他。流丽的死和他的死,我都难
辞其咎!若是离开这里,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事情,忘记自己的这一份罪恶感。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这是我对他们的道歉和赎罪!”
朱炙叹了口气,站起了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随你吧。只是记住不要太苛责自己,让自己轻松
一点。”
重樱感激地点点头,退了下去,朱炙在进门前最后望了天空一眼,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在苛责你?焰……”
第二天一早,苍澜朱炙一行人便出发了。送行的人里固然不见赤焰的人影,连朝中群臣也见不着几个。反倒是绯
炎城的军民欢呼雀跃着,在他们的印象里,定王只要一出征,就必定大胜而归。苍澜一边看着,又是艳羡,又是
倾慕。
这次的队伍轻装简骑,自然比来的时候行动要快速得多。来时走了将近一个半月的路程,回去时不过十五天,苍
澜就又看到了熟悉的城墙。
他心中一阵激动,快马赶到城边,停了下来。朱炙稍一沉吟,便知道了这是当初青渊被杀的地方——当日里千军
万马,厮杀不休,他当然不可能把诛杀众人的面孔,一张张清晰记在心里。这时,他也不去打扰苍澜,只是远远
地站着,等他凭吊完毕。
片刻后,苍澜转了回来,眼眶微红,神色却还算镇定。他向着朱炙微一点头,道:“定王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
,就随我一起住在龙形宫吧!”
朱炙笑道:“久闻龙形宫秀丽美名,上次错过了,这次定要好好观赏一番!”
明明之前也是这样你来我往地客套,但不知为何,苍澜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他望着朱炙,突然道:“定王殿下,
你来到青蓝城,我不会特地招待你,但你也不用拘束,请尽量随意。”
朱炙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知道了,苍澜。”
苍澜听他直呼自己名字,心中一喜。这时一行人已经走了城门前面,那里已有一群人等候着,当先一人正是摄政
的泊。数月不见,他容色憔悴,像是老了数年。苍澜想起赤焰的话,心中一阵酸楚,拍马走上前去,叫道:“舅
父大人。”
泊向着自己的儿子深深行礼,艰声道:“辛苦你了,陛下……”
苍澜本来微微侧身,想要避开他的大礼,这时听见他的称呼,笑道:“我还没有即位,怎能这样称呼?”
泊沉声道:“先皇已故,苍澜殿下既为太子,理当立刻即位!”
“什么?”苍澜色变,“父皇死了?”他向下注视着泊,好不容易把后一句话压了下去,是你杀的?
泊抬头直视着他,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殿下刚离开苍国不久,先皇便自缢于寝宫之中。微臣曾负重罪
,无德治国,幸好殿下及时归来,实乃我国之幸!”
他目光一闪,瞥了苍澜身后的朱炙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苍澜把他这一眼收进心底,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要在城门口说个不休了,进去龙形宫再详谈吧!”
回去坐定下来详谈之后,苍澜才更叹服泊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在不满他摄政的旧臣煽动下,民间对他大有意见,
行事颇多阻力。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维持着政事运作,直至苍澜归来。
一番商议之下,决定苍澜一周后立即即位,正式以苍皇的名义掌管朝政,压下民间不平之声。
苍澜越说越是踌躇满志,等到一切计议停当,泊突然道:“即位之后,你就该准备大婚之事了。”
苍澜一惊,抬眼直视泊,迟疑着道:“这……未免太早了吧?”
泊笑道:“已经不早了!你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此时也都有家有口,何况一国之君?
”
苍澜难得地别扭起来:“可……可是,我还不想结婚!”
泊一听,脸色立刻严厉起来:“不由得你不想!尽早留下后嗣子孙,那是为君的责任!”
为君的责任?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苍澜立刻无言了。他的脑中突然响起那日朱炙叹息般的话语:“不是兄弟不
行,是君王不行……”是因为这个吗?他垂下头,身为人君,就要背负起自己不愿背负的东西,做自己明明不想
做的事情……他闭上眼睛,紧紧地咬牙。不行,不能软弱下来!从那个早晨开始,自己就已经放弃了不是吗?当
着朱炙的面,当着赤焰的面,大声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那么……赤焰,当年的你,是怎样的心情?连重
华都为之不忍?
他猛然睁开眼睛,抬起头,直视着泊,镇静而清晰地道:“那就由你去安排了!”
泊欣慰地一笑,点了点头,苍澜却蓦然心生酸楚,也不知道是为了赤焰,还是为了自己。
早在他们商议正事时,朱炙就退了下去。此时,他独自漫步在龙形宫中,似乎在欣赏美景。周围的侍卫一见他这
特异的形貌,便都知道了他正是当日在青蓝城下所向披靡的朱国大将,也知道了他是苍澜这次回来带回来的“客
人”,于是都不出声,任由他自由行走。朱炙面带微笑,脑子却在不停地运作着。虽然他身不在朱国,但自有自
己的一套情报网,如今,那边传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朱国西北边境骚乱。
西北边境?北部玄国与朱国早有嫌隙,北部边境上小型的冲突一直不断。可是西部……难道西方白国也有所动作
?是不是应该尽早去看一下……不过那边一直屯有重兵,领兵的又是朝中的老将,重樱的父亲重繁。他年纪虽已
不轻,但的确是智勇双全,倒真的是可以放心。一番计议之下,他决定还是等到更详细一点的消息来到时再说。
可是两天后,他的计划就被打乱了。苍澜在整理苍泉留下来的文书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是玄国国君玄崎和白
国国君白飓联名写来的。那两人盛邀苍泉“共襄盛举”,一同讨伐朱国。信中历陈利害,说以朱国之富强,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