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天下皆知三庶人之冤。
也在同一年年末十二月,武惠妃身染重病,总是大叫说太子三人冤魂索命来了,三庶人饶命!如癫如狂,语无伦次,没挨过残冬就死了。世人都说天理昭昭,三庶人含冤莫白,索命而去。
可一向身体甚好的武惠妃,怎么会忽然就得了这失心疯一样的病?
自是因为她每日服用的赤箭粉。
武惠妃和李林甫串通,一手炮制了“三庶人案”,本是为了把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推上太子宝座,不料玄宗杀子之后,风闻太子有冤,竟一个字不提立太子的事情,她又急又怒,催促李林甫多做手脚,早日成其好事。李林甫心知玄宗皇帝已经变卦,担心武惠妃逼迫过甚会牵连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赤箭粉中下了密药,武惠妃毫不知情,照旧每日服用,再加上她心中有鬼,没几日眼前就出现了幻觉,等到一命呜呼,别人都还以为当真是三庶人冤魂不散作祟索命了。
李林甫胆大包天,也委实兵行险着!
他如今得知太子李亨验出了含毒的赤箭粉,顿时想到武惠妃一事,哪里还能心神安定?再加上现在杨国忠老是在玄宗面前嘀嘀咕咕,若是被顺藤摸瓜揭出十五年前的事情……
谋害后妃,罪名非同小可!
自然是要李任青去堵住众人嘴巴,绝对不能抖出十五年前的武惠妃一事来!
只是李林甫以为李任青年轻,哪里会知道十五年前的宫闱秘事?向来又唯自己马首是瞻,做事稳当滴水不漏,才放心的把这事交给这位义子去做。
可他千算万算,都万万没有想到,捣鬼的人,正是他最信任的义子李任青!
走出李相府大门的时候,李任青第一次回头看了这座华丽恢弘、气势无比的宅第。
朱门深宅,每一处都象征着权势。
飞檐高楼,每一处都象征着富贵。
只是不知这权势,这富贵,你还能享有多久呢?
李任青冷冷的笑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收线的时候……
20、
长安细雨,兴庆宫景。
看似太平的繁华下,却是人心惶惶。
李相病情越来越重,即使是宫里的太医前来诊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开些保气补身的方子。
见李林甫病重,唯恐有个万一,眼尖的人早已乖觉的攀上了高枝儿。昔日李相手下和李任青齐名的酷吏吉温,也谄媚的巴结上了杨国忠,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其它人更是争先恐后,生怕李林甫万一一病不起,他们就要被这艘沈船给拖下水去。
都说树倒猢狲散,如今树尚未倒,猢狲却已经散了。
李林甫气得不轻,可玄宗近来把权力都逐渐移给了杨国忠,他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杨国忠一天比一天飞扬跋扈起来,却无可奈何。
如今他身边,也就还有李任青有那个能力游刃有余的周游在李家杨家各处势力之间,保持着微秒的平衡了……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李任青从来不在安笙面前提起,所以即使如今长安城内一片暗潮涌动,安笙也丝毫不知。
他本来心就不在这上面。
他并不属于这腥风血雨的长安城。
李任青知道,所以他从不说那些事情,每日里和安笙说的,都是些幼时的记忆。
他的记忆。
翻来覆去的说,说完一次再说第二次,让安笙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任青说这些,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问他,他也只是笑笑不语,随后却像是要把安笙揉进自己身体里面去一样,紧紧的抱住,狠狠的吻下来。
安笙虽然伤口好了,可是筋脉已断,使不上力气,也只有任由李任青要亲就亲,要抱就抱。他心里毕竟气不过,总是竭力挣扎,窥见个空子就又咬又抓又踢的,搞得每次房事都像打架一样。
李任青也哭笑不得。
只不过那次安笙难得顺从之后,也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自己的亲近,若只是抱着他亲吻,脸上淡淡的,不会反抗却也并不回应。
如此甚好。
任青知道安笙心里的结,不是轻易就能解开的,他也没想过还能有化解的一日,只不过如今安笙还在自己身边,能留一天,就是一天吧!
至少在做完他的事情之前,能保得安笙周全……
李任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完完整整的退出这场残酷的局,正如他当年决定踏入时候一样。
死志早下!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能毫不犹豫的割舍以往的所有,甚至狠下心肠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能在乎的呢?
李任青一直这样认为,可是每每午夜醒来,看见怀里熟睡的人,他却总是忍不住会抱紧了他,唯恐再次失去。
转眼七月。
夜风里还带着点白日的暑气,不过随着侍女轻柔的打扇也很快消失。
李任青轻轻的走进房来,看见侍女正要向他行礼,于是挥手阻止,让她们都退了下去,坐到床边,顺手拿起扇子轻柔的给安笙扇着。
安笙穿着件青绮绫的单衫,侧身朝内闭目睡着,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席上,有几缕搭在肩上颈间,衬得那肌肤越发白玉似的。
却白得没有血色。
李任青看着,悄悄的叹了口气。
看来大夫所言的确不假,安笙劳累太过又曾气急攻心,血气俱损,已经落下了虚症的根子,怕是很难再有彻底康复的一天,所以最好静养,别再碰那些伤心神的东西,也许慢慢的就养好了。
这个慢慢,就不知是一年,还是十年,抑或几十年……
李任青不知道,他只知道安笙越来越嗜睡了。身体不好的人精神也就不好,总是贪睡,安笙近来就是如此,再加上到了炎炎夏日,常人都还尚且晕晕欲睡,更遑论本就精神不佳的安笙,越发双眼涩饧,和他说话也是懒懒的爱理不理,叫他一声就应一声,没一会儿就迷离了眼瞌睡过去。
他一只手轻轻的打着扇,另一只手捞起安笙的一缕长发,柔柔的,沿着指缝滑了下去。李任青小心翼翼的也在安笙身边躺下,把他身子扳过来倚在自己怀里,习惯性的低头去吻他双唇。
即使是在七月,安笙的体温依旧偏凉,连那双唇瓣也是凉凉的。
刚刚贴到安笙的唇,忽然见他双唇轻轻一动,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就飘进了李任青的耳朵里。
“青……”
还是──
“卿……”?
李任青顿时僵住了。
心里却千回百转,早已闪过不知多少念头。
他很想叫醒他,问清楚他口里的那个字,到底是“卿”还是“青”。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如今还占有几分位置?但唯恐答案万一会是他想象中那样,自己要怎么办?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是“青”,他会如何?若真是“卿”,他又该如何?
或者……
是“卿”,还是“青”,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李任青淡淡苦笑了一下,再次轻柔的吻上了安笙的唇,不料他却动了动,竟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他问道。
“……”睁眼见是李任青,安笙没有回答,只闭上眼,翻了个身挣开对方的怀抱。
“听侍女说,你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李任青却伸手又把他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关心的道,“还没吃东西吧?我叫人弄去。”
“天热,没胃口……”安笙没精打采的回答。
“那不成,总得吃点,好啦,也别睡了,我叫人把吃的送去凝碧阁,那儿凉快。”
安笙还待拒绝,可李任青已经把他拉了起来,就像往常一样抱着走出了房间。
凝碧阁确实凉快。
从府外引来一眼活水汇成个池子,凝碧阁就建在池上,清凉的水气把夏日炎炎的热浪逼退不少。
阁内石桌上已经摆上了不少糕点,时令鲜果,还有冰镇的酸梅汤,小火熬出来的银耳莲子羹等,都是安笙平时喜欢吃的东西。
李任青心情似乎满好,甚有兴致的哄着安笙吃东西,安笙本就瞌睡,也拗不过他,干脆顺从的端起琉璃碗来,几口就把银耳莲子羹喝了下去。
然后把碗一放,“吃完了,我可以回去了么?”
半天没回答,安笙奇怪的抬头一看,却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你这样子,让我想起来那年胡语师父酿了葡萄酒,你却以为是果汁,一口气灌了一大杯,结果醉了整整一天。”李任青笑眯眯的道。
安笙闻言有点讶异的抬眼看了看他,“你说过好几次了。”
“我知道。”李任青回答,“那我有没有说过今天是七月十五?”
见安笙不解的看着自己,他脸上又露出个笑容来,“七月十五放河灯,你忘记了?”
话还未说完,李任青已经拉着安笙的手来到凝碧阁边的汉白玉九曲矮桥上。
“以前碎叶城也会放河灯的。”他坐在桥边,脱下自己鞋子,赤着双足伸到清澈的池水中。
就像小时候他在碎叶河边那样。
安笙看了他良久,竟然也和他一样,脱掉鞋子在桥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手握着手,四只脚都光着,孩子气的在水里划来拨去,溅起晶莹的水花。
李任青抬头看着夜空,满是繁星,星光和长安的灯火通明融在了一起,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是星光,什么是灯光?
半晌,他才开口道,“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七月十五,想不到一转眼,就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安笙没有回答。
十五年了吗?
也许真的是时光荏苒,刹那芳华,原来都已经十五年了……
他低下头看着剥光粼粼的池水,却惊讶的发现顺水飘来上百盏羊皮小水灯,点着白色的蜡烛,摇摇晃晃的沿着水流方向往另一头飘去,然后顺着池洞消失在高墙那头,流到府外去了。
耳畔,李任青的声音又缓缓响起,“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放灯出府,爹说,那是给孤魂野鬼照路用的,让他们能看清托生的路,下辈子投个好世道好人家,千万莫生在──”
他说了一半又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眼神在夜色里越发的黯淡起来,见安笙注意力还在那羊皮小水灯上,便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低声道,“我一直欠你一样东西。”
“欠我什么?”安笙奇怪的回头,却见他吩咐侍儿拿上来一盏河灯。
“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在安笙耳边道,“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你,手里就捧着一盏河灯,不过可惜被踩坏了。”
听李任青这么一说,安笙才想了起来。
回忆起那时的初次见面,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我当时可真的把你当成偷马的贼了。”安笙笑道。
“是啊,然后我也很奇怪,哪里跑出来个难缠的家伙?真是甩都甩不开。”李任青一面回答,一面把那盏河灯小心翼翼的递到安笙面前。
“赔你的,虽然迟了很久。”
安笙低头看着手里的河灯。
不像是外面的工匠手笔,做得有点生涩,但还称得上仔细……
待看见李任青手上细微的伤口,他彻底明白过来。
“是你做的?”
“嗯。”李任青没有否认,把灯中那根蜡烛点亮,“既然是赔你的,自然该我亲手做。”
“放了么?”他在安笙耳边低声问道。
安笙点点头。
于是那盏河灯就慢慢的、摇摇晃晃的随着流水飘荡,然后慢慢的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府外飘去。
看着那点烛光慢慢消失,李任青才又轻轻的开口。
“安笙,你想家吗?”
“怎么可能不想……”安笙静静的回答。
李任青回头看着他。
清秀的面孔在摇曳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完美,轮廓漂亮的仿佛画笔勾勒出来的一般,那双碧蓝的眼珠在夜色中显得幽深暗蓝,早已不复童年记忆里的清澈透明。
于是李任青忽然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安笙有点吃惊,挣了一下就没有再反抗,任由他抱住,随后,一个吻轻轻的落在他发迹,李任青耳语般的喃喃开口。
21、
“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和你回家……”
真的,一起回家……
“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和你回家……”
那夜李任青在耳边呢喃的话,不过是短短几个字而已,却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都会让安笙忍不住一颤,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微秒感觉。
想问,但看见李任青平静的,带着淡淡笑意的表情,就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日子一天一天看似平静的过去,暑意渐渐消退,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夏日的灼热,慢慢的变成了秋风的凉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苦夏的关系,这暑天一过,安笙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不再像前端时间那样整日晕晕欲睡的样子,偶尔也会出府。
李任青其实并未限制安笙的自由,他爱去那里都不曾管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带着两个家丁在身边,日落前一定要回来。
安笙不想再和李任青闹下去,于是也就答应了他。
倒不是完全原谅他,只是他觉得倦了,累了,委实再没力气也没那心情折腾下去。
也许还因为,他心里总隐隐有点预感,呆在这长安的日子,可能没有几天了……
也许还因为……认命了吧?自己一直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要飘往哪里从来由不得自己……曾经满怀憧憬,曾经天真的以为能靠自己的一双手在这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中,闯出一天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如今梦已碎,情何以勘?
紫卿死了,九龙冠碎了,自己也成了废人,这长安城,真的再没半点值得他留恋了……
不……也许还有翠涛居……
所以安笙就算是离开了李任青的府邸,也只是去翠涛居坐坐。
近来翠涛居甚少开门做生意的时候,谁不知这里接连出事?连老板朱颜都萌生了退意,想把店子盘出去。
只不过安笙来的时候,哥舒碧时常不见人影,只有朱颜和两个店伙计,好不冷清。
朱颜一如既往很是关心安笙的生活,一点一滴都问得仔仔细细,常常让安笙哭笑不得,都快赶上和他阿娘一样的罗嗦了。
但快日落的时候,安笙都会告辞离去。他答应过李任青,要在日落前回到那座华丽的宅邸,虽然……那人不定能回来……
当安笙慢慢踏上房间台阶的时候,抬头看见窗棂上印着熟悉的身影,也不禁愣了一愣。
推门进去,果然是他。
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更衣,脱掉朝服,换上他平时穿着的白色衣衫,腰间系一条水碧色腰带,越发显得身材挺拔,肩宽腰细。
见安笙进屋来,他抬头笑道,“正想派人去翠涛居接你。”
一边说,一边拿起案上一弯月牙白玉佩,自己亲手系在了腰带上。
使女们都知道主人的这个脾气,便都乖巧的退下。那玉佩谁都碰不得,每次更衣,都是主人自己亲手系。那次有个平时甚受宠爱的侍女想替他带上,不料原本还算得上神情和蔼的李任青忽然翻脸,马上令人把那侍女撵出了李府,再不许踏进一步。
他们都纷纷猜测,这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赐,主人竟然如此珍惜?连碰都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