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锐捂着脑袋倒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办,詹姆斯.黎,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黎君躺在他身边轻笑,“这种问题,你问遍全球都不会有答案。”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对方露出一只眼睛看他。
黎君望着天花板,淡淡答:“你可以不相信爱情,但是不能不相信它的存在。”
“嘿,未来的哲学家。”
黎君但笑不语,席锐也没有追问下去,他从不会说出‘你呢?你是否爱我?’这种话,这样的语句已经不能用蹩
脚的台词来形容。
两人静静躺在一起,却毫无睡意,不用说,都已经想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正面冲突。
半晌,席锐轻轻叹:“这次是真的要成为对手了吧。”
黎君不语,眉头微微蹙起。
对方道:“也好,让我见见你的实力。”
黎君轻笑:“你让我怎么展示全部实力?”
“噫,不是说英人最为公私分明?”对方温柔地道。
黎君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是,以前认识一对夫妇,丈夫支持保守党,妻子支持工党,每逢大选便分开投票
,投完了再一起共进晚餐,照样开开心心过得三十余年。”
席锐低低地笑,笑声透过床单化成轻微的震动摩擦着他的背脊。
黎君想了又想,依旧忍不住问:“你觉得这次谈判,哪边胜算大些?”
对方唔一声,抬起头来,神情变得肃穆:“说实话,大陆那边几乎没有机会,梁启生在香港有强硬后台,论钱论
势我们都斗不过他。”
黎君看他一眼,席锐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接下去说:“我和那姓梁的不一样,我家人思想基本西化,将我放养,
那一百二十万英镑由他们买单是为帮我起步,已经仁至义尽。”
黎君嗯一声,没有接下去问,道:“那个梁启生到底有什么样的后台,如此嚣张。”
“或许是混黑道的,谁知道呢,在香港简直可以呼风唤雨。”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凌晨,这才打算休息。
席锐开玩笑地道:“明天早上见,届时别和我打招呼,我要调整情绪。”
那张床特别大,一人睡一头根本感觉不到有另一人的存在,可早上起来一看,两人的被子早就缠到了一起,对方
一只手紧紧压在黎君的胸口。
席锐又道歉:“昨晚做梦,梦见被怪物追赶。”
黎君揶揄道:“所以你逃到我怀里来?”
席锐看他一眼,“昨晚我的梦里没有你,你可知为何?”他摆一个姿势,“因为我舍不得让你也被怪物追。”
黎君将刚吃进去的一口三文治又吐了出来,惹来面前男人嚣张的一阵大笑。
明明是商业对手,不知为何,两人似是已有太久的默契,气氛就是紧张不起来。
两人一起赶到九龙一家豪华酒店,在会议室外等待对方代表到场,席锐轻叹:“这几日来一直是这样,姗姗来迟
,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们的派头。”
黎君却说:“这不是梁启生的意思,他本人不会如此轻敌。”
两人在走廊上靠墙站着,由于是借用梁家场地,而不得不略显拘谨。
席锐又咕哝:“不知道是否每次商业谈判,开会前双方主辩都会站在一起聊天。”
黎君轻轻地笑,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朝他勾勾手指。
席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将脸凑过去,以为对方想要低声说句什么,没想到黎君只是轻轻和他交换个不带情色意
义的亲吻。
“唏,”席锐笑起来,“有闭路电视监控着呢。”
黎君挑挑眉,将手插回口袋,“这是示威。”
两人都微微笑,以无比自然的姿态等待梁启生公司的代表。
对方来了,迟到足足三十分钟有余,见了他们这样好整以暇的模样有些惊讶,似是在等看一场好戏的心态落空了
,又有些奇怪。
为首的那个是典型香港人,颧骨是他整张脸最突出的地方,说得一口蹩脚普通话,将黎君拉到一旁,连声问:“
怎么样?怎么样?”
黎君平淡看他,“什么怎么样?”
那人看一眼在会议室那头饮水机倒水喝的席锐,压低声音道:“这人很难缠,张口要权益,闭口要公平——”
黎君轻笑一声,那人顿了一下,接着说:“梁总裁的意思是能和则和,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大,所以叫你来帮忙,
听说你和他有过合作关系,想必容易说话。”
黎君不置可否,问他:“梁总裁有什么指示,最大的让步是多少。”
“可以适当让步,给大陆方面一些回转余地,毕竟此事已经闹到传媒地方……”对方没有再说下去,黎君却已经
明白,他们是想借此宣传。
嘿,简直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恶人,抢光你身上的财物,一回手抛一两碎银给你做盘缠,还希望你磕头说谢谢大爷
大慈大悲。
黎君不语,脸上的微笑已经近乎冰冷。
对方也看出黎君对此次的项目没有好感,不得不出声提醒:“黎先生,拿钱就要替人办事,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
黎君朝他礼貌地笑笑,依旧不说话,那边席锐已经喝完水,清清嗓子提高声音,“可以开始了么?”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可以清楚感觉到双方眼里都有意味深长的笑意一闪而过,转而变为一潭静水。
长长的会议桌,那头只有席锐一个人,代表的却是中国大陆无数大小出口商,另一头有四个人,黎君为首,其他
三个坐在旁边待命,都是一脸肃穆。
席锐先开口道:“黎先生,前几日的谈判你并未参加,今日特地从英国赶来,是否意味梁总裁至少已经开始重视
我们?”
黎君伸手翻一下桌面上前几日的会议资料,礼貌地说:“梁总裁从未轻视大陆方面的要求,如果合理,我们可以
做适当退步。”
席锐此时却露出名字里所带的锐气,不急不缓道:“希望梁总裁此举并不是仅仅为了公司的形象。”
黎君感到身边的几位身体有一瞬因为难堪而紧绷,他却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注意公司自身形象也是很重要的
,若是我们做出的让步能得到这样的效果,岂不一举两得。”
对面的男人打量着他,是,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事情摊开了说,黎君不打算替梁启生方面隐瞒任何,他早已将自
己涉身事外,以客观角度评价整个事件。
席锐沉默片刻,索性也将资料一推,像是赌桌上的出牌动作,轻轻道:“我们的意思是,若是梁总裁愿意提供适
当合作机会,让大陆供应商也能利用新的质量检测系统,那么或许会有转机。”
声音虽轻,在空旷而毫无杂音的会议室里却也清晰可闻,最重要的是,黎君听见对方语气里的坚定。
旁边坐着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像是听到最好的提议,两手放在膝盖上动一动,一双眼睛看向黎君。
想必梁启生已经下达命令,这里定夺的人是他。
黎君仔细看着对方的表情,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苦涩多于挑衅,再一想,不对,这样的提议对大陆供货商有益不
假,但是根本无法阻挡梁启生公司垄断市场,甚至是在帮他们开拓局面。
那么席锐自己的公司呢,我的天,黎君突然明白身旁那人说对方张口权益闭口公平是怎么回事,他难道真的把他
自己当成必要时可以牺牲自我的英雄。
黎君皱起眉头,席锐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沉声道:“这是大陆方面唯一的要求,相信对梁总
裁公司有好处,若是能得到这些供应商的加盟,货物品种数量都会加倍,何况大陆地区加工费用低,利润自然也
会滚滚而来。”
黎君在心里说:那么你的公司呢,梁启生只要大手一挥,从此这个行业不会有中国快递的名字。
他看向四周,身边的人皆向他使眼色,就待他一声令下,多日的拉锯战就可以拍板定局。
黎君终于开口,唇舌间苦涩得不行:“这个提议我们可以考虑。”
大家纷纷呼出一口气,旁边的人接过话茬,“梁总裁届时会和你们联系,详谈合作事宜。”
席锐点一点头,似是有些意兴阑珊,默不做声地整理文件。
黎君坐在原地,脑子里嘈杂一片,他根本想不到会这样快,坐上来才讲了几句话,对面的男人分明已经看清局势
,不动声色牺牲自己,为了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席锐分明是不想让外人看见他们针锋相对的模样,哪怕是不可避免的斗争,总也会在两人间留下隔膜。
呵,这个男人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心思照样缜密。
这一局,很难说到底谁输谁赢。
两人一起离开,黎君没有说话,没有提出异议,沉默地靠在电梯里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走到酒店大堂,黎君注意到那警卫拿奇怪目光打量他们,用余光一瞥,那闭路电视监控器的屏幕上正定格着两人
在走廊里交换亲吻的场面,不由得笑起来,走过去用英文说:“我们不是香港人。”
不是此地人,不受此地道德准则约束,就算被冷眼相对,两人跳上飞机就走,又能奈他们几何。
席锐也看过来,同样露出一个笑容,不动声色地和他十指交握,也不管那警卫手一抖差点掀翻茶杯的窘样,态度
自然大方地走出酒店。
在大街上站定,席锐才深吸一口气,举起两人紧握的手向天挥一挥:“这才是示威!”
黎君淡淡笑着,像是随他胡闹的样子,眼神里却有同样的一份坚定,依旧不作声。
席锐看了看表,无奈地轻笑一声,“你在等我解释是不是。”
黎君不动声色答:“我在等你报出你的养育费,看看我是不是承担得起。”
席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这个典型的英国人!”
黎君不语,看着他微笑,对方口风终于松动,说:“我说过我们一早便没有胜算,大陆方面众口难调,也并不是
人人都信任我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黄毛小子,他们自知和香港豪门作对不可能,便只求分一杯羹,这已经是
最好的结果。”
微做停顿,席锐又说:“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明明一开始是想借着那些供货商给梁家施加压力,一不留神就
变成了替大陆方面讨还公道,又忙又累,最后一看,咦,破产的还是自己。”
黎君不由得笑出来,这男人,明明局势已经不利于此,还有心思说笑话,这一点倒和英人的风格有点像。
果然对方斜眼睨他:“是你常说的,公平公平。”
黎君微笑摇头,轻道:“我是希望别人对我公平,你却要求别人对别人公平,这简直……”
“多管闲事,诶,我知道。”席锐作势捂脸。
“没想到你还是个慈善家。”黎君打量着他,抱着这样的心态和世界观,根本不适合出来打拼商场,若不是他有
些身家做底,恐怕会跌得一塌糊涂。
席锐轻笑:“只要是商人都不会是慈善家,至多也只是挂名的,这就好比一将成名万骨枯,空手打拼时不知踩踏
利用多少人的血汗,发迹了才想起做点好事,有什么用。”
黎君不语,对方所说的话尽管有些偏激却也无法让人反驳,而历史系出身的他却已经习惯客观对待事实,尽管商
场如战场,他却觉得这一切由人性造成,乃是必然。
席锐抓抓头,长叹一口气,“幸好我从未立志成为一个商人,否则这次真可谓惨败。”
“输赢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黎君淡淡道。
席锐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微探究和温柔,最终道:“你其实并不反对,是不是?”
黎君但笑不语,席锐似是受到鼓舞,双手张开做拥抱世界状:“诶,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复何求。”
再一回头,只见黎君站在原地做掏耳朵状,不禁又笑:“可是光做知己还不够。”
他走过来将黎君双手拉开,侧过头温柔亲吻,黎君也早已习惯对方突然在公众场合做出的亲密举动,并且从不抗
拒,自然地回应。
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却因为两人均神色坦然,没有人敢上前指点。
席锐在他耳边轻轻说:“真该快点打道回府,否则就要被赶了。”
两人一直待坐到候机大厅里才觉得今日事情荒唐,聊着聊着突然笑起来,笑成一团,止也止不住,又是引得旁人
一阵好奇眼光。
噫,他们相望一眼,这世界本来就足够阴郁,得乐且乐。
两人在飞机上睡得七荤八素,一会儿我压你,一会儿你压我,到了希斯罗机场个个肩膀酸脖子痛,出了关连和家
人同事汇报一声的力气也没有,直接回家睡觉。
睡到凌晨四点,时差浮上来,又清醒了,索性滚床单,简直像要放开了一样地玩,两人谁也不让谁,直到最后精
疲力尽,横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缝看逐渐泛白的天空。
黎君叹道:“四十八小时环游世界,这种长途旅行有一次也就够了。”
“嘿,”身边的人笑起来,“难道再也不想回中国老家看看?”
黎君说:“想,但是一定要乘火车,途径欧洲大陆,三月大概足够。”
席锐笑得接不上气,“这种地方突然又浪漫起来。”
黎君淡淡问:“你呢,你怎么办。”
身边的人耸一耸肩,顺势将脑袋靠过来,一双脚晃在床边悠闲自在,“或许会重修一年英国法律,在伦敦当律师
,接着和别人吵架。”
“不卷铺盖回美国了?”
“噫,我舍不得英国这好天气。”
黎君笑起来,又说:“我记得你在美国是被吊销了律师执照的。”
“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好可怕的男人,”对方作势抖一抖,又歪歪头,“那个不一样,我在密西西比被一个
警察陷害,在那里如果两个男人在床上做到最后一步可以被判入狱十年,我不承认这所谓罪行,结果不停地审,
其间律师执照就被吊销了,尽管后来还是判决我无罪,但我已经心灰意冷,索性连执照也不要了,跳上飞机来了
伦敦。”
黎君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只有心态极佳的人才能做到这样的轻描淡写,然
而他在讲起美国有些州对同性恋的歧视又是如此的心存不甘,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黎,黎,睡着了?”对方轻轻喊他,“不会吧,我的以前难道如此乏味?”
黎君笑出来,“英人大多礼貌,我们不会对别人的历史妄下评论。”
对方拍一拍他的手,转个话题,“读法律是哪家大学比较好?伦敦国王学院还是伦敦大学学院?”
黎君并不答话,沉默片刻,轻轻道:“或许我也可以要求调去KPMG在旧金山的分部。”
他感到身边的人微微一震,呼吸似是停止片刻,慢慢开口也只能说一个字:“你——”
黎君笑出来,“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