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便开始吧。”没有要在乎他委屈的必要,教授翻动纸张又开展了公事的时间。
然后便再也没看过他,甚至不屑把眼角投向余顺明的方向。教授总是这样露骨的表示对无能者的厌恶。可是动辄
说“不需要”,甚至是换掉余顺明这种事情,如今已经是很少发生的了。
曾经精明的余顺明当然明白,这是教授看透了他逆来顺受的本性,为了不再白费光阴和新人磨合才有的决定。然
而在心底深处,仍然少不免会在不违反法津的前提下,暗地里偷偷窃喜一番。这会让余顺明感受到自己并非毫无
价值。至于为何非要让自己这样感知,那理由或许和古先贤多番强调的,身而为人便无法割舍的尊严有关。
不过这也许亦只是在逆境下自欺欺人的做法。
可能用这样的角度思考比较轻松吧。“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余顺明把手上的圆珠笔斜放在虎
口上,稍微从胡乱修剪的浏海下抬起眼睛,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教授。
“嗯?”意外地今天教授心情似乎很好,并没有化身恶龙冷冰冰的喷出焰火。“说这些干吗?”
“这个……”说起轻薄说话的本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主导权马上便顺利移交了。“也不是为了什么啦……昨
天……”
他毕竟是在意那个军令如山的简短通话的。
“昨天不是一夜都睡在这边吗……诶,那个……不会累吗?”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糟糕顶透了?”教授扬扬眉,马上就向人犯提出质询。“还是说你认为这样会剥夺你得到
一天休假的机会?”
遭受冤罪的被告此时却只懂呆盯着教授的脸。
其实也不会很糟糕啊,当然是会有一点憔悴,不过这样的情况下应该说是别有风情才对。早晨模糊的亮光缓缓从
窗边打下,一夜过后新发的须根亦已冒起,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长在教授的脸上却不甚分明。蒙受着侮辱法
律的风险,余顺明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教授现在看起来更加清瘦了,那一脸总是绷紧生气的肌肉此时亦缓和下
来,露出了略带散慢的神情。
教授的嘴唇干干的,裂出不寻常的锐红,给人一种急需要滋润的错觉。他张张嘴欲说什么,很快又把唇瓣合起。
丰厚的下唇稍为抿起,那自然又是种不高兴的先兆。余顺明心下一惊,连忙拿紧了包作出被踢出门的准备。
然而教授最后却没有采用惯常的表达手法:“怎么不会回答?你是肚子饿了吗?”
说着便往桌子的边角翻翻,一阵倒塌声过后,桌面上放着的却是个打了棕红色漂亮蝴蝶结的盒子。教授也没有理
会丝带上铃铛吵闹的声响,硬把带子扯下来了,便把盛满甜香的纸盒往余顺明一堆。
“饿了便吃吧。别人拿来的,我一个也吃不完。”教授只放下这句话,埋头又是工作。
余顺明神经紧绷的往纸盒内看去,那的确是他上回光顾的糕饼店的出品,而在波浪纹的牛油纸后隐藏的,却是一
个个被充得涨鼓鼓的甜甜圈。盒内尚沾有一点奶油痕迹,看来在不久以前甜甜圈大军们才和慕丝蛋糕等优雅人物
相处过,然而现在盒子里陈列着的却只有布满粉白砂糖的焦黄圆圈而已。
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此情此景之下,亦难怪余顺明的妄想症又再加深。他的指尖稍为在空中跃动一下,未几还是
无法决定下手的位置。过程中他尽量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像三心两意,而非实质的拒绝进食。
可又有谁会在一色一样的甜甜圈面前犹豫不决呢?这幼稚的诡计马上便教授揭穿:“你不想要吃吗?如果不想吃
也就随便了,我这里可不勉强任何人的。”想了想或许是有点不甘心,不经意又透露了点玄机。“我是看你上回
那么拼命的吃,今次才为你剩下这么多甜甜圈的。”
“呃?”为了我?……即使对象是个老男人,面前亦不是自己想要吃的东西,听到这种说话,还是不免会感到窝
心的。
不过这丝微弱的喜悦并没有传达到教授耳里,只见他奋然抬起枯瘦的手,苦着一张脸扒向盒内的甜甜圈,张嘴便
要做些自杀式的举动。
“喜欢啊,我喜欢。”余顺明反射性地把教授手中的甜甜圈抢去,一边猛塞进口里咀嚼。“最喜欢了——”
教授拍拍沾在指尖上的砂糖,也没有生气,只是满意的道:“你喜欢便好了。”说着继续又低头处理比余顺明更
为重要的文书。
塞满了碳水化合物的口腔艰难地维持咀嚼的动作,余顺明边吃边打量着怀中的纸盒。那的确是别人送的东西没错
,而昨日教授的客人应该亦只有一个而已。可那位促成自己悲惨命运的特别客人,竟然会不知道教授的喜好,送
来了这么多不合心意的食物,确实又是一桩怪事。凡是见过教授进食样子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抗拒这种可怕的
食物。假若是这样的话,便可推断教授和那个客人亦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然而看那人送了那么多过来,似乎又是在心里督定对方是极喜爱这东西的。教授亦从不表示拒绝的意思,无论是
表现得多么难吃也还是会吃下去。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越想便越教人觉得诡异难懂。说到底
余顺明的脑袋还是不太适合同时处理进食与思考这两大困难任务的,不过是多想了一想,便连手也停了下来好符
合发呆的标准姿态。
“吃饱了?”平地响雷始终教人勃然心惊。
“啊啊啊……”两腮都塞得涨鼓鼓的,自然亦无法顺利搭话。余顺明笨拙的把手摆摆,勉强示意自己还可以吃下
去。
教授也耐烦再多作猜测,他挥挥手,便让余顺明赶紧出去了:“喜欢吃便整盒拿回去吧。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今天你可以先走了。”
说时盯着文件又皱一皱眉。余顺明知道他下一刻就要动气了,连忙拿了包包文件,随便把纸盒的边角拼凑便赶紧
逃亡。谁知他还未走到门边便又被叫住了,教授冷冷的把笔头指向书柜一角,便向余顺明命令道:“顺便把你上
次打坏的瓶子也拿去修修,地址我已经写在上面了。当然费用是要你自己付的。”
余顺明唯唯诺诺点头,接着便恭敬的用双手把那长方形的木箱子从书架上接下来。一时间手上挂的、拿的、挤的
空间亦告满额,他没办法的用下颚把木箱子顶着,一边把饼盒住胯下夹紧,好不容易把门打开了一道缝,用鞋侧
踢开了一点,才又小心翼翼的从用侧面偏身而去。
临行前还不忘要礼貌一句:“那么教授,我告辞了。”
这时他没有注意到,刚才的一连串的动作亦把书架上的一张卡片拂落下来。那正是第一次时他所送出的业务性卡
片,烫金的压花上尚留有清晰的鞋印,白色的表面亦已蒙尘。只是待余顺明走后,教授又优雅的把它捡了起来,
拍拍上面的痕迹,仍旧把它阁放在书架本来的位置上。
26
究竟还是不应该让他过去吗?
教授站在他的窗边,低头往下面丛生的山林看去,隐约间灰黑的坟头在草丛中闪现。大概是年纪大了,不免会有
所忌讳。他竟不愿意再去看,垂首,盯着裸露在阳光中的尘粒然后自我嘲笑。
只是他自己不愿意过去而已。
与此同时.......嗯,应该说是与此类近,不相上下,可能是晚了一点,不过还是在同一天能看到日照的时间里,
余顺明以教授最为熟悉的表情,对着那一度幽幽延绵到黑暗的楼梯,发呆。
他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天花板上陈积的碎屑嚓的一声亦自他身前飘落如尘。余顺明不可置信的看向在黑暗中泛
着碧绿的阶梯,只觉那面泛白的的墙壁上亦沾满发霉的纹理,逐渐的扩散着一层有如星尘分布的密绿。铁闸就在
他身后,如果他愿意,此刻还能猛然的把它拉开逃亡。余顺明咽了一口唾沬,战战兢兢的探头去看向阳光照不到
的角落里,那半明半灭的电灯。他抱住手中重要的物事,小心的用皮鞋往前探了一下,才又一脚踏在那就要霉烂
的石阶上。
“三楼B7号......”他顺着狭窄楼梯拐弯,就站在古旧的木门前,以一种猎奇的心态窥探着。
咯咯。
余顺明把握拳的手收回,稍向那因碰击而开趟的木门内看去,不禁害怕得浑身颤抖,然而还是开口了:“请
问......有人在吗?”
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是一直没有声音,还能让人感到比较放心。
余顺明隐约地又退后了一步,反正瓶子这种东西找谁来修也成,现在先离开这儿才是正经,回头跟教授解释这里
倒闭了就是,横竖瓶子修好了就谁都看不出来嘛,又何必计较在哪边哪角修的补的?
他狡猾地评估着所有得失,末了下定决心,就要头也不回的冲下楼去。
就像是看准了他这般心思,那声音此时才不缓不滞地传达了回答:“......既然都敲了门,怎么还不进来啊?”
“呃.......”就像在背后被人射了一道冷箭,余顺明惊愕的回头,还要像个被施毒酒的臣子一样,马上俯首叩头
谢恩。“那么,我打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那道霉腐的铁闸,又用指尖把门再推开一点。一道光从眼前轻泻开来,余顺明眨眨那双无用的
眼皮,一时间不能相信这片空间只跟外头那腐烂的世界隔了一道门。
脚步开展很容易的便走了进去。欧陆式的窗框上还留有铜色的雕花,海军蓝的窗帘被好好的束在古铜的扣子里,
就垂在窗户的两旁。仔细看去,那一排自顶及腰的窗户上,还覆盖着一层遮阳的白纱。余顺明为这童话般的空间
惊叹,一边又往室内的布置看去。
只见自大门的左右又各设了两度门,漆红的门面上都挂上了精致松果圈,中间垂着一个小天使装饰,在阳光下尚
可看到玻璃上透出的粉红。在门旁的一面墙又各设了一排书架,上面放的倒也未必是书,而是各种模型、木屑、
雕刻刀、或者其他。在书架前又设了一度及腰高的柜台,就像古老的药店里常见的式样,深啡色的表面尚泛着岁
月留下的亮光。那长长的长方条型就这样各自把房间从左右划分,有如在中心设了一面镜一样,使得房子内所有
的陈设一时都变得左右对称。
在房子的中心还放有一张铁铸的三座位绿椅子,似乎是让客人休憩用的,上面还亲切地放了几个略带阿拉拍风情
,软绵绵地垂着锦黄绵絮条的鲜粉枕头。这一房子七拉八杂的东西都恰如其份的各安其所,就只有一个余顺明不
知所措的干着急,转来转去不知要何去何从。
“你是谁啊?”这时那个声音又不知从何而来,余顺明焦急的抬头张望,果然一个小老头子就在左边的柜台后忙
碌着,一双手都沾满了泥,搓来揉去的不知在弄的什么。
“我......我是余顺明。”到目光相接时他才发现此举无疑是太过失礼,不禁慌张的报过姓名,抱着渺小的希望
来将功补过。
“哦?”小老头张嘴笑了一声,奇怪的是那满嘴的牙齿竟没一个坏的。他闲闲的拉下了那顶棕黑相间的猎帽,又
把放在一旁的金丝圆眼镜载起,才又从容的从小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才看到他把银亮的发丝都梳到脑后,用一个
小橡皮圈束起垂在颈后,配合那两面褐色的镜片,整一个老嬉皮的模样。
余顺明本以为他跟教授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可这样仔细看来教授还是比这位小多了。难得这老人家腰板还是笔直
的,不似得坊间看到的糟老头的模样,卷缩在一圈猥亵的拖着日子过。就在余顺明发呆的时候小老头又走出了柜
台,边是把两手的泥擦到深蓝色的围裙上,朝着他便半是打量半是笑:“是秦教授让你过来的吗?”
余顺明正想着那是谁啊,忽然才意识到那是教授的名字。慌忙地把手上的盒子送上去,一边赔礼道:“啊,是的
。真是失礼了,老......呃......对不起,请问要怎样称呼你?”
“敝姓常。”小老头这时又一改作风用起古旧的词汇来,伸手又把余顺明手上的物事接了去。了然的往里头瞧瞧
,又感叹道:“呵呵,又打破了。”
“又?”余顺明不解的发了声。不会是在来这边的途中又弄得更碎了吧?
“你看,有补过的痕迹。”这时小老头才应付似的把碎片偷出来让余顺明看看。果然在那片碎瓷上早有一道细白
的痕。
呃?这是什么回事?该不会一开始便是教授设下的可恶骗局吧?串同这个可疑的修复人员,目的就是要诈骗自己
微薄的贞......不,积蓄?
不会吧?余顺明这边厢正是心慌意乱,那边厢姓常的老头倒无所谓的道了:“说起来我有个朋友也常常打破东西
,你要听吗,他的故事可多着呢?”
“啊,可是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嗨!年青人何必要说这种赶急的话?时间可多着呢。”常老头厌恶的挥挥手,那意思似乎是要他一直等着。
可不是把东西放下,修好了便来取就可以了吗?余顺明不解的看着老头。他似乎生来就少了一窍,以致常常不明
白上一辈人话语间含隐的意思。
常老头活着久了,到底也容易明这种少年人独有的愚昧,他伸手拍拍余顺明的头,却示意他往旁边的铁椅子上坐
着了。“你先别急,我不看看这东西怎修,还定不了价钱耶。”
哦,那的确是......原来老头是要评估该收取多少的维修费用,怪不得了。一想到谈价钱的事,余顺明便情不自
禁地往钱包的位置抚去,一时间不禁连神情都干苦下来。
他当然记得,教授说过要他责任自付的。
唉。
“年青人,常常唉声叹气什么的。我来给你说说那个人的故事,他可比你苦多了。”常老头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
放大镜,一边把碎片逐块的往灯下照去。
此时余顺明亦已抱着个软枕乖乖就坐。
“可随便说别人的事到底不好啊......诶,可你也没有事情好做。不过若是被他知道我说出去的话......”常老
头自顾自的苦恼了好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转眼便狡黠的向余顺明笑道。“那个,我们就叫他作亨利好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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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可以恢复正常吧,只是希望...
【有关大学生活的小回忆】
助手很多老牌的教授都会有助手,很多助手都是祟拜教授的毕业生.助手在聘书上的工作是协助管理课堂,实际上只
是代教授去主持他不想去导修课,又或者是上大堂时给教授擦黑版...然而这样的工作,小明应该很想做吧,因为可
以做教授的跟屁虫啊!加油啊!小明!
27
“‘亨利不爱吃甜的。
亨利不喜欢坐汽车。
亨利从不做多余的事。
有关亨利所不做的,我们全部都知道;有关亨利想要做的,我们却始终含糊不清。要说那其实并不是什么紧要事
吧?亨利始终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要说那其实是非常重要的,想想亨利究竟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