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你!哇啊啊──”
朱星辉掩面大哭,头也不回地奔出校场。朱尘霄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亲自操练十万雄兵,偶有一丝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朱星辉消失的方向。
“殿下,十六殿下被一个叫文常的少年接回宫了。”
他回到将军府,王嫂便告诉他朱星辉的去处,怕他担心,他只是淡然地应了声。
回宫最好,省得他往后的日子天天受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的窝囊气。
将军府遭受朱星辉一日的吵闹终于恢复原来的安静,只有王嫂偶然会怀念起吵闹的那天,盼望有人再次打破将军府死气沈沈的气氛。
一日,一名神色慌张的年轻人突然道访,一来就大叫,好象天要塌下来。
“大哥,死定了死定了!”
朱尘霄已经习惯金小豹冒失的举止,眼皮不抬地问:“又什么事让你这么大惊小怪?”
“你怎么可以把十六皇子气回宫,皇上龙颜大怒啊!”
“哦。”
朱尘霄的不以为意可让金小豹急死了。
“我拜托你了,别把你对大夥冷冰冰的态度用在十六皇子身上,他娇贵得很,可经不起你的冷言冷语。”金小豹深知他的性子,只要一到校场,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人,严厉地吓哭过好几个大块头。
“做都做了,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气哭他的。”朱尘霄擦拭宝剑,还是那幅不冷不热的淡然表情。
“大哥──”
朱尘霄一摆手,“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害怕十六弟在父皇面前谗言,所以担心我要我去向他道歉,可你晓得我的性子。”他强硬地表明自己不肯对任何人低头的态度。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金小豹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另寻办法了。
在战场上他没有对敌人低过一次头,回京却要对一个孩子低头,多可笑!
“哈哈……”笑死他了。
擦拭过后的宝剑锋芒毕露,一滴眼泪溅上剑身,缓缓地,轻轻地淌下剑尖,凝聚成一滴落下。
笑,疯狂地笑,即使笑得肚子痛气喘不上来,他还是笑,笑得泪湿满脸仍然不停止。
悲苍的笑声终于哽在喉咙里,发出比哭还难听的沙哑声,最后只剩下睇着剑光的死静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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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宫一反常态的沈浸在紧张的气氛中,过去每日陪朱星辉玩耍的太监们各个胆战心惊人人自危,就怕成天处于火暴中的主子拿他们撒气,每人都退离他三里之遥。
“混蛋,可恶哪!”找不到人撒气的朱星辉捶着桌子踢着桌脚撒气,“你这死人,当众害我出丑,居然还不来向我道歉,等你一来我就杀了你!”
他气得跑回西陵宫,本以为大冰块会像其他得罪过他的人不消片刻就会带着东西来向他低头哈腰道歉,可是他一连等了半个月,别说见到他的人了,连他的鬼影子都没瞧见。
“你是头一个得罪了本殿下还敢这么嚣张的人,我讨厌死你了!”
朱星辉充满杀气的喊声可让悄悄挪进西陵宫的文常抹了把冷汗,祈祷盛怒中的殿下千万别发现他,否则他就完了。正在他心里念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主、观世音菩萨等等神仙时,朱星辉猛地回头,一张灿烂地笑脸上如见了猎物般喜悦的眼睛让他大叫完蛋。
“殿……殿下。”文常认命地叹气。
朱星辉几大步跨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小常子,你这几天上哪去啦?我都没看到你,挺想念你呢。”
“我这几天在家。”他躲在家里好几天就为了躲这小煞星,可爷爷时时刻刻催他回宫,今日刚来就被逮个正着。
瞅瞅他的瘦弱的身体,怎么在发抖?朱星辉很哥儿们意气地搂住他的肩拍拍,不过只搂到他的腰,安慰道:“别害怕,我这次会打得很轻的,不会怎么疼,而且宫里御医医术高超。”
“不……不要啊,殿下!”文常吓得甩开他嚎叫着直往西陵宫外跑。
“你别跑呀!”朱星辉匆忙追赶他。
西陵宫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倒酶鬼的太监们连忙关上大门,文常绝望地看着大门关闭,刚要反方向跑开,朱星辉已经狞笑着逼近他,他吓的全身动弹不得紧紧贴着大门。
“殿下,你就饶了我吧!”文常扑通跪下,语无伦次地求饶:“我上有老下有小……”
“你还没成亲呢。”朱星辉摩拳擦掌,一挽袖子,“废话少说,看招!”
“但我家的狗今天刚生了一窝崽,这总算吧。”文常抱住头,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拖出自己的狗当挡箭牌,可朱星辉虎虎声威的拳头依然砸下,刚要习惯性地哀号时,忽闻──
“骠骑将军金小豹求见──”
朱星辉停下,冲门外大喊:“本殿下谁都不见!”又抡起拳头砸向哭丧着脸的文常,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揪住档住门的文常推到一边去,喊道:“快门,要金钱豹速来见本殿下!”
金钱豹?门外等侯的某人一脸黑线,众人忍俊不住偷笑,同情这位三皇子的结拜兄弟。
大门打开,朱星辉不知何时躺在软塌上,半枕软玉香枕,翘起二郎腿晃起脚,张开嘴巴吞下冒着冷汗的文常剥好的新鲜龙眼,把种子缓缓地吐在苦着脸的文常手里,一举一动不但优雅尊贵,连那瞅着金小豹的懒懒的眼神都透着天生的贵气。
金小豹一呆。这是十六皇子吗?怎么和第一次见面时很没教养的样子那么不同?他正在疑惑时,朱星辉出声了。
“金钱豹,你求见本殿下有何要事?”他偷偷地揉揉酸涩的脖子。唔,枕头放低了,他抬起头说话脖子好难受,下回再见人还是坐着比较好,再撑一会儿吧。
又一个“金钱豹”让金小豹才挂上脸的笑容变得难看,却还要硬逼自己笑出来,拱手跪下。“臣是为了半月前三皇子得罪殿下之事前来向您道歉的。”此人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十六殿下,他的靠山谁也惹不起,他不得不亲自前来替大哥道歉。
“哼。”朱星辉不高兴地厥嘴,“大冰块怎么不亲来向我道歉?”
“三皇子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就请臣替他来向殿下您道歉。”
朱星辉挥手,“大冰块公务繁忙我管不着,他不亲自来向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又吞下文常递来的龙眼,使劲地嚼着,连把种子咬碎吞下也不自知。“你告诉他,我命他立刻来见我,不然……”不然怎么样他也不知道,只是好气好恨,咽不下这口气。
“这是三皇子托臣转交给您的赔礼。”金小豹掏出两个巴掌大的锦盒呈上。
“给我!”朱星辉冲上前跪在他身前像强盗般抢过锦盒,打开它们──一块看起来有点眼熟感觉非常普通的琥珀色玉石,一个巴掌大用牛角做成的号角。
朱星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扯住金小豹的领口,表情认真的问:“这真的是三哥送我的吗?”
果然是亲兄弟,认真的表情都挺吓人。金小豹使劲点头,尽量把心虚藏在心里,脸挂笑容回答:“臣岂敢骗殿下?那块玉石是三皇子随身携带物品,号角是他第一次打仗时得到的战利品,意义非凡呀。”
朱星辉听完随即推开他,捧着两样物品仔细瞧,越看越喜爱。
尽管父皇赏赐过他不计其数的宝物,他也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恍然,眼前闪过那只死水般的眼睛,一抹疼痛在心口流窜,他好想立刻见到大冰块给他一个惊喜,让那冷冰冰出现惊愕表情。
“我要出宫!我要见大冰块!”
带着这点坏坏的想法,朱星辉如旋风般消失在众人得救的目光中。
8
有人来过他的卧室。虽然做得不着痕迹,但凭着他敏锐的感觉确实有人来过他的卧室,而且还翻动过他的东西。朱尘霄扫视一下看似原状的卧室,脸色益发的难看,最后转成恐怖的青色。
“王嫂!”匆忙赶来的王嫂还没来得及站稳叫,只前头传来隐藏住怒气极力保持冷静的声音:“你今天放什么人进了我的房间?”
王嫂不解,想了想回答:“今儿个下午金少爷来过殿下的房间。”
居然是金小豹。
朱尘霄一拳捶上屏风,屏风摇晃几下发出巨大的响声倒下,顿时屋里扬起呛人的灰尘。朱尘霄一动不动,平静地注视屏风,突然紧抓住胸口的衣襟,脸色霎地失去血色惨白如指,踉跄地跌向前扶住床。
“殿下……”
朱尘霄不准担心的王嫂上前,呼吸急促的命令道:“你快点去把金小豹找来。”见王嫂担心地不想走开,用尽全力吼道:“快去!”
等王嫂一走,他紧紧地捂住悸动的胸口,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终于忍不住心脏每跳一下就像有人用手活生生撕裂它的巨痛,慢慢地跪下抱紧左胸。
巨痛令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但神志却非常的清晰,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飞过,他永生不能忘却……血一样的大漠夕阳……
“妖孽,妖孽……你是妖孽啊!”一直被忽略的三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生为王者的冷静顷刻崩溃,老皇帝连爬带滚地离开龙椅,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的惊慌,所有的害怕他都见识过,但此人是他的父皇,仍然与普通人一样用着恐惧地目光躲开他,千疮百孔的心立刻又多了一道深可见血的伤口,他却要微笑着跪下,高呼“父皇”,这最应该接受他存在的亲人。
“来人,来人,快把他撵出去……”
老皇帝的求救使朱尘霄的看似温顺的笑容立刻化为淩厉的冷笑,“父皇,那些人都被儿臣迷昏了,现在这寝宫中只有你我两人。”起身走去,又停住,冷哼一声。
这个胆小如鼠的老人就是他的父皇?也不过是一介俗人,不来也寻也罢。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亲一直将他想象成如何伟大形象的朱尘霄勾起自嘲的笑容,转身而去。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本想与他擦肩而过,可老人回过头用惋惜的目光打量他。
“以你的才智不打仗真是太可惜了。”老人摇头婉言相留他。
他第一次碰到不把他当做妖孽不害怕他的人,生起一丝好感,对他的话起了兴趣,遍饶有兴趣的接过话茬:“你很有眼光。”视着老人精光毕现的眼睛他大笑着离去,等着他。
身披铠甲,头戴铁盔,半卷的旌旗万里摇曳,统率三军执掌兵权十余载,今想起,他第一次出征才年仅十五岁,打入敌营内部,夺敌统帅腰中之物──牛角号。
一次次的撕杀,血染大漠飞沙;一次次的呐喊,声震万里边关;一次次的凯旋归来,他越发的冷血。
“妖孽,妖孽……你是妖孽啊!”
既为妖孽,为何至今想起这句话还会心痛?
“哈哈,什么妖孽!”心口的巨痛让他连大笑的力气都没有,声音虚弱地只有他能听见,“都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我却是妖孽?”
不知何时起风,狂风形成旋涡卷起枯叶乱舞,撞开半掩的门冲进房里,呼啦地吹在他的脸上,落叶徐徐落在他的衣服上,已无力拂去,任那风吹,只是冷。
在他恍惚的片刻,天迅速暗下,他的耳中听见雷的怒吼,闪电的抗挣,风的颤抖,交缠着,扯裂云,落下泪,是痛得哭泣还是为它们的争斗哭泣?
身体的疼痛在突然消失无踪,他爬起,迷茫地走入雨中,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雨打在脸上,将因汗水而紧贴额头上的刘海拂下,如他一样无力地披在脑后。
“殿下,你不是路癡吗?”因怕自己迷路而被朱星辉硬来同行的文常反跟在他的身后。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能记住大冰块的家。”同样觉得奇怪的朱星辉立刻找到一个理由,“大概是因为我……恩……”愣愣神想了一下,灿烂一笑,“我喜欢大冰块的缘故吧!”
文常吃惊地愣在原地,等朱星辉蹦蹦跳跳地身影快消失时清醒急忙追上他。
突如其来的暴雨当场把他们淋成落汤鸡抱住头在雨中狂奔。朱星辉咒骂老天几句,一路奋力朝将军府挺进。当进入将军府时,他顾不上擦把脸上的雨水换下潮湿的衣服,直径走向朱尘霄的卧室想在哪里等他。
他不喜欢雨,因为下雨时他不能出宫玩,而且被全身被雨打湿后文常会变得更唠叨,不准他这不准他那的,烦都烦死了。今天的雨却很美,他心甘情愿淋雨。
昏暗中透着点蓝色的天空消失方才的暴躁,雨静静地下,升起的朦胧水气中站着的那个人仰望天空,伸出两只手接住一滴滴的雨水淋在脸上,湿漉漉的长发平顺地贴在他的弧度优美的后背,然后侧过脸,平静的右眼透过沾着水珠的眼睫看他……朱星辉甩下头,睁开眼,再甩下头,又睁开眼,还是甩头……
“你再干什么?”朱尘霄微怒道。
朱星辉使劲地揉揉眼,睁开,拍拍自己的双颊,窜到他面前,笑嘻嘻道:“果然是一时错觉,大冰块的眼睛怎么可能会是蓝色的呢?”直视他的眼睛,从那水簾一样的睫毛看那只眼睛,好安静好透明,他想起了水面。
惊愕从那只眼睛中稍纵即势,朱尘霄别开眼,口气颇凶道:“你敢来我这里,不怕再被我气哭吗?”
朱星辉挽住他的手臂,也不管朱尘霄脸色僵硬地扯回死命地抱住,咯咯笑着。“你向我道歉了喽,所以我就来了嘛!”
不喜欢与人靠得那么近的朱尘霄只想甩开脸靠在他胳膊上的小人儿,手不小心碰到他胸部,熟悉的触感使他的手猛地揪住朱星辉,不由分说地撕开他的衣服──挂在脖子上的玉石赫然出现在他的眼中。
吓了一大跳的朱星辉看到他盯着玉石的眼睛发出凶狠至极的吃人光芒,生气地推开朱尘霄,生怕他抢劫似的捂住玉石,嘟嘴囔道:“喂,这是你送我的,不能反悔收回喔。”
突然他的脖子一痛,断裂的红色丝线划过他的眼睛,玉石已经落在朱尘霄的手中。
“还来!”朱星辉猛扑过去抱住他的手拽住丝线扯着紧握在掌心的玉石,脸上落下的是泪是雨已不自知。
他痛得麻木的心被那双充满雾水泪盈满框的朦胧双眼挑起一丝酸楚,恍然明白父皇为什么那么宠爱他。这样的小人儿谁舍得让他哭泣?许这世上只有他这么一个狠心吧。
他松了手,放弃最后的希望,是妖是人全然不顾,翩然转身。
绵绵细细的雨随风飞去,他的身影即将消失,随那风随那雨,不知落在何处。天下之大,竟没有他朱尘霄立足之地,只能让这万丈滚滚红尘湮灭他的一切,包括最后生存的希望。
他撇过头,对抓紧玉石戒备地看着他的朱星辉微笑,“十六弟,我真羨慕你。”
雨,骤然暴起落下,倾盆的倒在仰望天空的身影。听不懂他话中意的朱星辉癡癡地凝视他,发觉他原来长得美极了,清雅的身影与水融为一体,仿佛他天生就是水的主宰者。
落下的红色渐渐淡去,一圈圈地晕开,缓缓地淌下,无声无息地红色水珠从衣角滴下。他看着吐在掌心的鲜血,唇上浮出浅笑,闭起眼,随那风随那雨……他的归处……远去的江河,浩瀚的大海……水的神,云的主宰……龙……不可醒来……
“大冰块──”
尖锐地孩子叫声,他听到担心。这世上会有人担心他的死活吗?他只是妖孽啊!
“大冰块,你快醒醒!我不要你的玉石了,你快醒醒啊!”
醒……不,海在翻滚,云在浮动,他的灵魂向往的归处……
“呜呜……三哥……”
终于肯叫他一声“三哥”了,当初的倔强呢?
黑暗中亮起的点点光芒,一张模糊的哭泣着小脸飞快地闪过,熟悉的感觉顿时涌现。
“封龙……石……”
封龙石塞进他的手里,把他的灵魂死死的封印在这具肉体中。
又是天水合一的壮阔景观,他!翔于云霄之中,傲视万物,傲视天地,狂傲的甩头而去,将一切甩在身后,心里却有浓浓地悲戚。天知他的悲,纷纷雨化为泪住滚滚落下,滋润大漠,舒醒的植物迅速生为一片绿洲,他飞下,撞上绿洲的一角,汩汩的泉水冒出,渐聚成一潭,他便沈睡了。
“呼呼……哧哧……”不规则的轻微响声将他从梦中拉出,寻声望去,夜色如水般宁静,摇曳的烛光把这卧室照得昏黄,门槛上坐着个孩子。他因为憋气过久脸涨得通红,却还要使劲地吹着一只号角,一遍吹不出声音就再深呼吸一口继续吹,断断续续地声响从号角里传出,朱尘霄饶有兴趣地起身看着他憋足那一口长气却吹不响号角的沮丧样,连他走进他身后都没察觉,兀自摆弄着那只号角,寻找吹响他的窍门。